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,立時躍開罷鬥,未及出言喝問,沙通天晃身上前,雙手分抓,已拿住了二人手腕。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綁帶。


    侯通海別了半日,早已氣得死去活來,不等取出口中布片,喉頭悶吼,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。程瑤迦繞步讓過。侯通海紫脹了臉皮,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。彭連虎連叫:“且慢動手,問明白再說。”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,那裏聽見?


    陸冠英腕上脈門為沙通天扣住,隻覺半身酸麻,動彈不得,見程瑤迦情勢危急,侯通海形同瘋虎,轉眼就要遭他毒手,也不知忽然從那裏來了一股大力,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,猛往侯通海縱去。他人未躍近,給彭連虎一下彎腿鉤踢,撲地倒了。彭連虎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,喝問:“你是誰?那裝神弄鬼的家夥那裏去了?”


    忽聽得呀的一聲,店門緩緩推開,眾人一齊迴頭,卻無人進來。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頭都感到一陣寒意,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一探。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,齊聲驚唿:“不好,有女鬼!”彭連虎卻看清楚隻是個尋常鄉姑,喝道:“進來!”


    傻姑笑嘻嘻的走了進來,伸了伸舌頭,說道:“啊,這麽多人。”


    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“有女鬼”,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,傻裏傻氣,是個鄉下貧女,不禁老羞成怒,縱身上前,叫道:“你是誰?”伸手去拿她手臂。豈知傻姑手臂疾縮,反手便是一掌,正是桃花島武學“碧波掌法”,她所學雖然不精,這掌法卻甚奧妙。梁子翁沒半點防備,啪的一聲,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,落手著實不輕。梁子翁又驚又怒,叫道:“好,你裝傻!”欺身上前,雙拳齊出。傻姑退步讓開,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,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這一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梁子翁更是愕然,隔了一會,才右拳猛擊出去。傻姑舉手擋架,身子晃了幾晃,知道不敵,轉身就逃。梁子翁那容她逃走,左腿跨出,已攔住她去路,迴肘後撞,迴拳反拍,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,隻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,大叫:“吃西瓜的妹子,快出來救人哪,有人打我哪。”


    黃蓉大驚,心道:“不殺了這傻姑娘,留下來果是禍胎。”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一聲,這一聲雖輕,黃蓉心頭卻通的一跳,驚喜交集:“爹爹到啦!”忙湊眼到小孔觀看,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麵具,站在門口。


    他何時進來,眾人都沒見到,似是剛來,又似乎比眾人先進屋子,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、沒半點表情的臉,都感全身不寒而栗。他這臉既非青麵獠牙,又無惡形怪狀,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。


    適才傻姑隻與梁子翁拆了三招,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,好生疑惑,問道:“姑娘,你師父是誰?他到那裏去啦?”傻姑搖了搖頭,看著黃藥師這張怪臉,呆了一呆,忽然拍手大笑。黃藥師眉頭微皺,料定她若非自己的再傳弟子,也必與本門頗有淵源。他最愛護短,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本門弟子,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,但一敗於郭靖之手,他便出而相護,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?說道:“傻孩子,人家打了你,你怎不去打還呀?”


    日前黃藥師到船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,未戴麵具,這次麵目不同,眾人都未認出,但一聽到他語音,完顏洪烈、楊康、彭連虎等三人已隱約猜到是他。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討不了好去,隻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,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,一有機會,立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。


    傻姑道:“我打他不過。”黃藥師道:“誰說你打他不過?他打你鼻子,你也打他鼻子,一拳還三拳。”傻姑笑道:“好啊!”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於己,走到他麵前,說道:“你打我鼻子,我也打你鼻子,一拳還三拳。”對準他鼻子就是一拳。


    梁子翁舉手便擋,忽然臂彎裏“曲池穴”一麻,手臂隻伸到一半,竟自伸不上去,砰的一聲,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。傻姑叫道:“二!”又是一拳。梁子翁坐腰沉胯,拔背含胸,左手平手外翻,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,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,那知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,上臂“臂儒穴”中一陣酸麻,這一手竟翻不出去,砰的一聲,鼻子又中了一拳。這一拳力道沉猛,打得他身子後仰,晃了幾晃。


    這一來梁子翁固驚怒交迸,旁觀眾人也無不訝異。隻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,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,兩次都聽到極輕的嗤嗤之聲,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暗器,打中了梁子翁穴道,但不見他臂晃手動,卻又如何發出。他那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,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,無影無蹤,倏忽而至,對方那裏閃躲得了?


    傻姑叫道:“三!”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,眼見拳頭迎麵而來,隻得退步閃避,不料剛欲提腳,右腿內側“白海穴”上一麻,隨即眼前火星飛舞,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,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,還牽動了淚穴。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,淚水如果流了下來,一生聲名就此斷送,急忙舉袖擦眼,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,兩行淚水終於從麵頰上流了下來。


    傻姑見他流下眼淚,忙道:“別哭啦,你不用害怕,我不再打你就是了。”這三句勸慰之言,比之鼻上三拳,更令梁子翁無地自容,憤激之下,“哇”的一聲,吐了一口鮮血,抬頭向黃藥師道:“閣下是誰?暗中傷人,算什麽英雄好漢?”


    黃藥師冷笑道:“憑你也配問我名號?”提高聲音喝道:“通統給我滾出去!”


    眾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,膽戰心驚,呆呆站在店堂之中,不知如何了局,聽他一喝,登時心下為之大寬。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,隻走了兩步,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,並無讓路之意,便即站定。


    黃藥師罵道:“放你們走,偏又不走,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了?”


    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,說得出就做得到,向眾人道:“這位前輩先生叫大夥兒出去,咱們都走罷。”


    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,罵道:“給我讓開!”衝到黃藥師跟前,瞪目而視。黃藥師毫不理會,淡淡的道:“要我讓路,諒你們也不配。要性命的,都從我胯下鑽過去罷。”


    眾人麵麵相覷,臉上均有怒容,心想你本領再高,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,合力與你一拚,也未必就非敗不可。侯通海怒吼一聲,向黃藥師撲了過去。但聽得一聲冷笑,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高高提起,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,喀的一聲,硬生生將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。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,抬頭向天,理也不理。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,斷臂傷口血如泉湧。眾人無不失色。


    黃藥師緩緩轉頭,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。


    沙通天、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但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,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,隻感寒毛直豎,滿身起了雞皮疙瘩。


    猛然間聽他喝道:“鑽是不鑽?”眾人受他聲威鎮懾,竟不敢群起而攻,彭連虎一低頭,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。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,抱住師弟,楊康扶著完顏洪烈,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,一一從黃藥師胯下鑽了出去。


    一出店門,人人抱頭鼠竄,那敢迴頭望上一眼?


    注:


    有一位物理學教授出版一本書評論金庸小說,作者甚為感謝,第三版修改時曾采用了這位先生的若幹意見。但他認為:大金國王子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用情深至,不合遊牧民族貴族暴虐粗蠻的性格。這種見解可能有種族歧視的成分,女真族雖初時野蠻暴虐,但其中也必可能有注重情愛之人。女真族到滿清時有位大詞人納蘭性德,他所寫的詞情意纏綿,雖然本人未必真情如此,但他必能用情深至,當無可疑。滿清順治皇帝因愛紀董鄂妃逝世而出家為僧,或為傳說,亦可能為真,至少當時人普認為滿洲人有可能愛得深切。希臘古詩人荷馬史詩《伊利亞特》中赫克托夫婦、《奧德賽》中攸裏賽斯夫婦間深情重義,其時古希臘人開化未久,夫婦間卻可有如此深情,全不足怪。古英國文學中著名情侶isolt and tristan乃古英國人,死後合葬,墓上所植玫瑰枝條、藤葉互相纏結,非人力所能分開,此種因愛而結成“連理枝”的想像或傳說,中外俱有,不因文化之先進落後而有差別。所有未開化民族皆殘暴粗鄙,而任何野蠻民族皆有美麗深情的愛情故事。


    這位教授在評論完顏洪烈深愛包惜弱為不可能時說:“愛情是一種雙向交流的感情,不能像整流器那樣,隻向一個方向流。”他又覺完顏洪烈愛包惜弱太過危險,既劃不來,危險係數又太高,不可能發生,簡直是“奇跡”,還不如去愛一幅美人畫或一座美人雕像。(不知是不是自然科學家理智的計算?)


    在物理學中,力學的作用和反作用要相等,原子中負陰電的電子能量要和核子中的陽電子相等。但能量可能泄出來而造成原子爆炸或核子爆炸,即使在物理學中,不平衡的情形也會發生。生物學中如無突變的奇跡,生物就不會進步。


    在常人生活中,根據統計,大概極大多數的愛情是雙向交流的,不過統計得來的正常生活不是文學的題材。世上文學評論家公認古往今來四位最偉大的文學家是:荷馬、莎士比亞、歌德、但丁。這四位大文豪所寫的愛情,卻偏偏都是單程路的,並非雙向交流:


    荷馬所寫的《伊裏亞特》史詩中世界第一美人海倫,是希臘一小國國王曼納勞斯之妻,特洛城王子巴裏斯(拋棄了自己的妻子denone)勾引了她私逃。希臘大軍攻打特洛城,巴裏斯出戰被殺,海倫改嫁巴裏斯之弟deiphobus。特洛城破時,海倫叛賣deiphobus,又隨曼納勞斯王迴希臘。此美女對男人之無情,可想而知。希臘神話中又有一種說法,在海倫的丈夫曼納勞斯王死後,她又嫁給了大勇士亞契力斯。


    莎士比亞所寫悲劇,如《奧塞羅》、《哈姆萊特》,愛情常為單程,不必說了。近人研究,最能表達莎士比亞真正情感的,是他的十四行詩,他在十四行詩中抒寫他對一位皮膚稍黑的美人(darkdy)傾倒倍至,愛得銘心刻骨,但這個美人卻不愛他,去和他的一個漂亮的少年男朋友相好,莎士比亞迴腸蕩氣,無法可施。


    歌德寫《少年維特之煩惱》(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),書中主角就是他自己,抒寫的是真事,他所深愛的女子名叫charlotte butt,但她已與一個名叫kestner的人訂婚,對歌德不多理睬,書中男主角以自殺告終。(歌德自己當然沒有自殺)


    但丁在廿二歲時與人訂了婚,後來便結婚。但他在九歲時見到了另一個九歲的小女孩beatrice,就此深深的愛上了她,兩人沒有多少交往,到兩人十八歲時才相識來往,琵雅特麗絲對之不加青睞。但丁心中愛得熱烈,對方沒有反應,純粹是單相思,後來姑娘死了。但丁在他的傑作《新生》 vita nuova)中以極精采的詩歌和散文抒寫自己對她的深愛單相思,直寫到她死亡,自己深刻的哀傷。在後來更偉大的作品《神曲》 divinamedia)中,但丁敘述死後從地獄經過煉獄而升到天堂的經曆,琵雅特麗絲是帶領他的天使精靈。他對這個姑娘在精神上、靈性上描寫之美,永為世界文學中的傑作。


    托爾斯泰的《安娜卡列妮娜》,法國大小說家史當達爾的《紅與黑》,英國大小說家哈代的《還鄉》等等,寫的都是單向愛情。


    我國古詩〈華山畿〉、詩經中的〈氓之蚩蚩〉、曹植的〈感甄賦〉、杜甫的〈佳人〉、李商隱的〈錦瑟〉,以及《西廂記》、《琵琶記》,這些千古名作,那一篇不是抒寫單向愛情呢?


    在文學中,愛情似乎並不計算是否劃得來,危險係數有多大。偉大文學固然如此,像《射雕英雄傳》這種“低級文學”或“不算文學”也是這樣。


    這位評論者又認為,“遊牧民族入主中原後的統治者常淫欲無度”,因為一方麵他們保持了原有的生活習慣和“壯健身體”,又沒有中原的禮教文化束縛,不怕去做“駭人聽聞的醜事”。他說金朝完顏洪烈的前輩完顏亮就是最好的例子,此人荒淫無恥之極,完顏洪烈在他的“性欲狂”前輩的影響之下,絕不可能對包惜弱如此款款深情,“實在難以令人理解”,即使是“童話”,也不可以。


    其實完顏洪烈是一個虛構人物,他父親章宗書畫俱精,能詩能詞,所寫的瘦金體書法與宋徽宗幾乎沒分別。可見他的文化傳統並不弱於中原的讀書人。完顏亮荒淫無恥沒問題,但他的詩詞作得也甚佳,如〈過汝陰作〉七律:“門掩黃昏綠染苔,那迴蹤跡半塵埃,空庭日暮鳥爭笑,幽徑草深人未來,數仞假山當戶牖,一池春水繞樓台,繁花不識興亡地,猶倚欄幹次第開。”豈非用情深至?令人低迴?


    而且荒淫無恥與文化修養並無多大關係,隋煬帝夠荒淫無恥了,而他的詩也的確作得極好。南唐李後主、唐玄宗文化修養該算極高了,他們的愛情生活也未必合於現代化科學家的理想。


    第二十五迴


    荒村野店


    黃藥師仰天一笑,說道:“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。”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,但見他戴著麵具,隻怕他不願露出行藏,當下不敢稱唿,隻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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