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見完顏洪烈拿著幾塊殘磚破瓦,坐在燭火之旁發呆。郭靖心想:“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,我隻消將短刀擲去,立時可取他性命。”伸右手在腰間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,低聲向黃蓉道:“你把門旋開了。”黃蓉忙道:“不成!刺殺他雖輕而易舉,但咱們藏身的所在定會給人發見。”郭靖顫聲道:“再過六天六晚,不知他又到了那裏。”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,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你媽媽和蓉兒要你好好活著。”


    郭靖心中一凜,點了點頭,將金刀插迴腰間刀鞘,再湊眼到小孔上,見完顏洪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。忽見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來。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,在鏡中瞧不清是何人。隻見他悄悄站起,走到完顏洪烈身後,拿起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看了一會,輕輕放下,迴過頭來,卻是楊康。


    郭靖心想:“是啊,你要報父母大仇,此刻正是良機,一刀刺去,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裏還有性命?要是老毒物他們迴來,可又下不了手啦。”心下焦急,隻盼他立即動手。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與藥瓶出了一會神,一陣風來,吹得燭火乍明乍暗,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,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,防他夜寒著涼。郭靖氣極,不願再看,渾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懷體貼。


    黃蓉安慰他道:“別心急,養好傷後,這奸賊就逃到天邊,咱們也能追得到。他又不是歐陽鋒,要殺他還不容易?”郭靖點點頭,又用起功來。


    到破曉天明,村中幾隻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,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,俱感舒暢寧定。黃蓉豎起食指,笑道:“過了一天啦。”郭靖低聲道:“好險!若不是你阻攔,我沉不住氣,差點兒就壞了事。”黃蓉道:“還有六日六夜,你答應要聽我話。”郭靖笑道:“我那一次不聽你的話了?”黃蓉微微一笑,側過了頭道:“待我想想。”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,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。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異常,胸中微微一蕩,急忙鎮懾心神,但已滿臉通紅。


    自兩人相處以來,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,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。黃蓉見他忽然麵紅耳赤,很是奇怪,問道:“靖哥哥,你怎麽啦?”郭靖低頭道:“我真不好,我忽然想……想……”黃蓉問道:“想什麽?”郭靖道:“現下我不想啦。”黃蓉道:“那麽先前你想什麽呢?”郭靖無法躲閃,隻得道:“我想抱著你,親親你。”黃蓉心中溫馨,臉上也是一紅,嬌美中略帶靦腆,更增風致。


    郭靖見她垂首不語,問道:“蓉兒,你生氣了麽?我這麽想,真像歐陽克一樣壞啦。”黃蓉嫣然一笑,柔聲道:“我不生氣。我在想,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,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。”郭靖大喜,呐呐的說不出話來。黃蓉低聲問:“你想親親我,想得厲害麽?”


    郭靖正待迴答,突然門外腳步聲急,兩個人衝進店來,隻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:“操他奶奶雄,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,師哥你就不信。”語調氣極敗壞,顯是說不出的焦躁。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:“什麽鬼不鬼的?我跟你說,咱們是撞到了高手。”黃蓉在小孔中瞧去,見侯通海滿臉是血,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,師兄弟倆狼狽不堪。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,大為驚訝,忙問端的。


    侯通海道:“我們運氣不好,昨晚在皇宮裏撞到了鬼,他媽的,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。”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,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,更為駭然。沙通天斥道:“兀自說鬼道怪,你還嫌丟的人不夠麽?”侯通海雖懼怕師兄,卻仍辯道:“我瞧得清清楚楚,一個藍靛眼、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。我隻一迴頭,那判官就揪住我頭頸,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。這判官跟廟裏的神像一模一樣,怎會不是?”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,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,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,決非神道鬼怪,隻是怎麽竟會生成判官模樣,卻大惑不解。


    四人紛紛議論猜測,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,也不得要領。


    說話之間,靈智上人、彭連虎、梁子翁三人先後逃迴。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後,彭連虎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,梁子翁更加可笑,滿頭白發給拔得精光,變成了個和尚,單以頭頂而論,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,一時瑜亮。


    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,卻都遇上了鬼怪。隻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,一個是無常鬼,一個是黃靈官,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。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,破口大罵,汙言所至,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都倒了大黴。彭連虎隱忍不語,要為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。那鐵鏈深陷肉裏,相互又勾得極緊,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,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,這才解開。眾人麵麵相覷,作聲不得,心中都知昨晚遇上了大高手,但如此受辱,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。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,眾人也不跟他多辯。


    隔了良久,完顏洪烈道:“歐陽先生怎麽還不迴來?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。”楊康道:“歐陽先生武功蓋世,就算遇上了鬼怪,想來也不致吃虧。”彭連虎等聽了更加沒趣。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,說鬼道怪,心中得意之極,暗想:“我買給周大哥的麵具竟然大顯威風,倒始料所不及,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了交過手。”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,便也調息運功相應和。


    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,腹中早已饑了,各人劈柴的劈柴,買米的買米,動手做飯。待得飯熟,侯通海打開櫥門,見到了鐵碗,一拿之下,自難移動,不禁失聲怪叫,又大叫:“有鬼!”使出蠻力,運勁硬拔,那裏拔得起來?


    黃蓉聽到他怪叫,心中大驚,知道這機關免不得給他們瞧破,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,此刻正當運息通行周天之際,隻要兩人給迫得稍移身子,郭靖立有性命之憂,這便如何是好?


    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,外麵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唿叫,卻在斥他大驚小怪。侯通海不忿,道:“好罷,那麽你把這碗拿起來罷。”沙通天伸手去提,也沒拿起,口中“咦”的一聲。彭連虎聞聲過來,察看了一陣,道:“這中間有機關。沙大哥,你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瞧瞧。”


    黃蓉見情勢緊迫,隻好一拚,將短劍遞在郭靖手裏,再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,低聲囑咐郭靖,此刻暫停催動內息運轉周天,俾得兩人手掌可以鬆開。但郭靖內傷未愈,較之常人更為衰弱,一觸即斃,自己又不能孤身逐去這群高手,郭靖既死,自己絕不能獨活,心下淒然,兩人畢命於斯,已是頃刻間之事。轉頭見到屋角裏兩具骸骨,靈機一動,忙用竹棒將兩個骷髏頭骨撥了過來,用力在一個大西瓜上撳了幾下,分別嵌了進去。


    隻聽得軋軋幾聲響,密室鐵門已旋開了一道縫。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,拉開一頭長發披在臉上。剛好沙通天將門旋開,隻見櫥裏突然鑽出一個雙頭怪物,哇哇鬼叫。


    那怪物兩個頭並排而生,都是骷髏頭骨,下麵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,再下麵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須。眾人昨晚吃足苦頭,驚魂未定;而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,又實在嚇人,侯通海大叫一聲,撒腿就跑。眾人身不由主的都跟著逃了出去,隻剩下歐陽克一人躺在稻草堆裏,雙腿斷骨未愈,走動不得。


    黃蓉籲了一口長氣,忙將櫥門關好,實在忍不住好笑,可是接著想到雖脫一時之難,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,必定再來,適才驚走,純係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,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當?定神細思之後,那時可就嚇不走了。臉上笑靨未斂,心下計議未定,當真說來就來,店門聲響,進來了一人。


    黃蓉握緊匕首,將竹棒放在身旁,隻待再有人旋開櫥門,隻好擲他一刀再說,待了片刻,卻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:“店家,店家!”


    這一聲唿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,忙俯眼小孔上瞧去,但見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,服飾華麗,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,隻是她背向鏡子,瞧不見麵容。那女子待了半晌,又輕輕叫道:“店家,店家。”黃蓉心道:“這聲音好耳熟啊,嬌聲嗲氣的,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姐。”隻見那女子一轉身,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?黃蓉又驚又喜:“她怎麽也到這兒來啦?”


    傻姑適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,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,這時才睡得夠了,從草堆中爬將起來。程瑤迦道:“店家,相煩做份飯菜,一並酬謝。”傻姑搖了搖頭,意思說沒飯菜,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,奔過去揭開鑊蓋,見滿滿的一鑊白飯,正是彭連虎等人煮的。傻姑大喜,也不問飯從何來,當即裝起兩碗,一碗遞給程瑤迦,自己張口大吃起來。程瑤迦見無菜肴,飯又粗糲,吃了幾口,就放下不吃了。傻姑片刻間吃了三碗,拍拍肚皮,甚是適意。


    程瑤迦道:“姑娘,我跟你打聽個所在,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?”傻姑道:“牛家村?這兒是牛家村。離這兒多遠,我可不知道。”程瑤迦臉一紅,低頭玩弄衣帶,隔了半晌,又道:“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,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。你可知道……知道……一位……”傻姑不等她說完,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,奔了出去。


    黃蓉心下琢磨:“她到牛家村來尋誰?啊,是了,她是孫不二的徒兒,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,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。”隻見她端端正正的坐著,整整衣衫,摸了摸鬢邊的珠花,臉上暈紅,嘴角含笑,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。黃蓉隻看得有趣,忽聽腳步聲響,門外又有人進來。


    那人長身玉立,步履矯健,一進門也唿叫店家。黃蓉心道:“正巧,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來啦。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,可就是旺丁不旺財。”原來這人是歸雲莊的少莊主陸冠英。


    他見到程瑤迦,怔了怔,又叫了聲:“店家。”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子,登覺害羞,忙轉過了頭。陸冠英心中奇怪:“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?”逕到灶下轉了個身,不見有人,當時腹饑難熬,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,向程瑤迦道:“小人肚中饑餓,討碗飯吃,姑娘莫怪。”程瑤迦低下了頭,微微一笑,低聲道:“飯又不是我的。相公……請用便是。”


    陸冠英吃了兩碗飯,作揖相謝,叉手不離方寸,說道:“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,不知牛家村離此處多遠?”


    程瑤迦和黃蓉一聽,心中都樂了:“哈,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。”程瑤迦斂衽還禮,靦靦腆腆的道:“這兒就是牛家村了。”陸冠英喜道:“那好極了。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個人。”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,忽然轉念:“不知他打聽何人?”隻聽陸冠英問道:“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,不知在那一家住?他可在家中?”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:“他找他何事?”程瑤迦沉吟不語,低下了頭,羞得麵紅耳赤。


    黃蓉瞧她這副神情,已自猜到了八成:“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,這位大小姐可偷偷愛上他啦。”她一來年幼,二來生性豁達,三來深信郭靖決無異誌,心中毫無妒忌之念,反覺有人喜愛郭靖,甚是樂意。


    黃蓉這番推測,絲毫不錯。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,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,但均非歐陽克之敵,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,已慘遭淫辱。她見郭靖年紀輕輕,不但本領高強,且為人厚道,一縷情絲,竟就此飄過去黏在他身上。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,從來不出閨門,情竇初開之際,一見青年男子,竟然就此鍾情。郭靖走後,程大小姐念念不忘,左思右想,忽地大起膽子,半夜裏悄悄離家。她雖一身武功,但從未獨自出過門,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,當日曾聽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,一路打聽,過江尋到臨安府牛家村來。她衣飾華麗,氣度高貴,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。


    她在前麵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左近,猛聽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,登時沒了主意,她千裏迢迢的來尋郭靖,這時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,隻想:“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,這就迴家,決不能讓他知曉,若給他瞧見,那真羞死人啦。”就在此時,陸冠英闖了進來,開口問的就是郭靖。程瑤迦心虛,隻道心事給他識破,呆了片刻,站起來就想逃走。


    突然門外一張醜臉伸過來一探,又縮了迴去。程瑤迦吃了一驚,退了兩步,那醜臉又伸了伸,叫道:“雙頭鬼,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,三頭蛟侯老爺跟你鬥鬥。我比你還多一個頭,青天白日的,侯老爺可不怕你。”意思自然是說,一到黑夜,侯老爺甘拜下風,雖多了個頭,自忖也已管不了用。陸程二人茫然不解。


    黃蓉哼了一聲,低聲道:“好啊,終究來啦。”心想陸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,難敵彭連虎等人,求他們相助,隻白饒上兩條性命,這二人最好是快些走開;可是又盼他們留著,擋得一時好一時,彷徨失措之際,多兩個幫手,終究也壯了膽子。彭連虎等一見雙頭怪物,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裏扮鬼,當即遠遠逃出村去,那敢迴來?侯通海卻是個渾人,以為真是鬼怪,隻覺頭頂驕陽似火,炙膚生疼,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,罵道:“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,連這點也不知道,還在江湖上混呢。我老侯偏不怕,迴去把鬼怪除了,好教大夥兒服我。”大踏步迴進店來,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,一探頭,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,暗叫:“不好,雙頭鬼一分為二,化身為一男一女,老侯啊老侯,你可要小心了。”


    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,相顧愕然,隻道是個瘋子,也不加理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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