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七公放下了心,隻覺酒香撲鼻,定睛看時,見郭靖麵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,豔若胭脂,芳香襲人。洪七公暗罵:“老毒物好不勢利,我徒兒寫經與他,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,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水酒。”他是天下第一饞人,世間無雙酒徒,既見有此美酒,不飲豈肯罷休?心道:“老毒物的美酒必定藏在艙底,我且去喝他個痛快,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,叫他嚐嚐老叫化的臊味。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池魚之殃,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,那也毒不死他。”


    想到此處,不禁得意微笑。偷酒竊食,原是他的拿手本領,當年在臨安皇宮禦廚梁上一住三月,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嚐過。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,他都來去自如,旁若無人,到艙底偷些酒吃,當真何足道哉。躡步走到後甲板,眼望四下無人,輕輕揭開下艙蓋板,溜了下去,將艙板托迴原位,嗅得幾嗅,早知貯藏食物的所在。


    船艙中一團漆黑,他憑著菜香肉氣,摸進糧艙,晃亮火摺,果見壁角豎立著六七隻大木桶。洪七公大喜,找到一隻缺口破碗,吹滅火摺,放迴懷裏,這才走到桶前,伸手搖了搖,甚是沉重,桶中裝得滿滿地。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,右手伸碗去接,待要拔去塞子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。


    那兩人腳步輕捷,洪七公知道定是歐陽鋒叔侄,船上別人無此功夫,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,必有鬼計,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,縮在木桶之後,蜷成一團。隻聽得艙門輕輕開了,火光閃動,兩人走了進來。


    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,心道:“他們要在酒裏下毒?”隻聽歐陽鋒道:“經已寫完,大功告成。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?”歐陽克笑道:“都齊備了,隻要一引火,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燼,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。”洪七公大吃一驚:“他們要燒船?”隻聽歐陽鋒又道:“咱們再等片刻,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,你先下小艇去,千萬小心,別讓老叫化知覺。我到這裏來點火。”歐陽克道:“那些姬人和蛇夫怎麽安排?”歐陽鋒冷冷的道:“臭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宗師,總得有些人殉葬,才合他身分。”


    兩人說著即行動手,拔去桶上木塞,洪七公隻覺油氣衝鼻,原來桶裏盛的都是桐油菜油。歐陽叔侄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,將木柴架在上麵,大袋木屑、刨花,也都倒了出來。過不多時,艙中油已沒脛,兩人轉身走出,隻聽歐陽克笑道:“叔叔,再過一個時辰,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,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,就隻你老人家一個啦。”歐陽鋒道:“不,有兩個。難道我不傳你麽?還有個黃藥師,也知真經,咱們日後想個什麽法兒,俟機送他歸天。”歐陽克大喜,說道:“叔叔,咱們去把經文用油紙、油布包好,外麵再熔了白蠟澆上,免得讓海水浸壞了。”兩人出去,反手帶上了艙門。


    洪七公驚怒交集,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艙偷酒,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?烈火驟發,大海之上,又怎能逃脫劫難?聽得二人走遠,悄悄摸出,迴到自己艙中,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,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之策,忽聽門外微微一響,知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,便大聲叫道:“好酒啊好酒!再來十壺!”


    歐陽鋒一怔,心想老叫化還在飲酒,隻聽洪七公又叫:“老毒物,你我再拆一千招,分個高下。唔,唔,好小子,行行!”歐陽鋒站了一陣,聽他胡言亂語,前後不貫,才知是說夢話,心道:“臭叫化死到臨頭,還在夢中喝酒打架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嘴裏瞎說八道,側耳傾聽艙外的動靜,歐陽鋒輕功雖高,但走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讓他聽了出來。他湊到郭靖的耳邊,輕推他肩膀,低聲道:“靖兒!”郭靖驚醒,“嗯”了一聲。洪七公道:“你跟著我行事,別問原因。現下悄悄出去,別讓人瞧見。”


    郭靖一骨碌爬起。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,一拉郭靖衣袖,走向右舷。他怕給歐陽鋒發覺,不敢逕往後梢,左手攀住船邊,右手向郭靖招了招,身子掛到了船外。郭靖心中奇怪,不敢出聲相詢,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。洪七公九根手指抓住船邊,慢慢往下遊動,眼注郭靖,隻怕船邊滑溜,他失手跌入海中,可就會發出聲響。


    船邊本就油漆光滑,再加上一來濡濕,二來向內傾側,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,如此向下遊動,實非易事。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,近來功力又已大進,手指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,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,竟穩穩的溜下。洪七公半身入水,慢慢摸向後梢,郭靖緊跟在後。


    洪七公到了船梢,果見船後用繩索係著一艘小艇,對郭靖道:“上小艇去!”手一鬆,身子已與大船分離。那船行駛正快,向前一衝,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,翻身入艇,悄無聲息,等到郭靖也入艇來,說道:“割斷繩索。”


    郭靖拔出金刀一劃,割斷了艇頭的係索,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。洪七公扳槳穩住,隻見大船漸漸沒入前麵黑暗之中。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,歐陽鋒手中提燈,大叫了一聲,發現小艇已自不見,喊聲中又憤怒,又驚懼。洪七公氣吐丹田,縱聲長笑。


    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衝浪而至,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,洪七公奇道:“咦,那是什麽船?”語聲未畢,隻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撲將下來,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。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,已躍上大船。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發金環閃了兩閃,郭靖低聲驚唿:“蓉兒!”


    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。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,忽地想起:“海中馬匹無用,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。”吹唇作聲,召來了白雕。雕眼最是銳敏,飛行又極迅捷,在這茫茫大海之中,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。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的“有難”二字,又驚又喜,駕船由雙雕高飛引路,鼓足了風帆趕來,但終究遲了一步,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船。


    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“有難”二字,隻怕遲了相救不及,見雙雕在大船頂上盤旋,等不及兩船靠攏,相距不遠,便手提蛾眉鋼刺,躍上大船,正見歐陽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。黃蓉喝問:“郭靖呢?你把他怎麽了?”


    歐陽鋒已在艙底生了火,卻發見船尾小艇影蹤全無,不禁連珠價叫苦,隻聽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,心想這迴害人不成反而害己,正自惶急無計,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,急忙搶出,叫道:“快上那船!”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,當黃蓉在船之時,受她威懾,不敢不聽差遣,一見她離船,正是天賜良機,立即轉舵揚帆,遠遠逃開。


    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大船,就在此時,大船後梢已冒起火頭。郭靖尚未明白,驚叫:“火,火!”洪七公道:“不錯,老毒物放火燒船,要燒死咱爺兒倆!”郭靖一呆,忙道:“快去救蓉兒。”洪七公道:“劃近去!”郭靖猛力扳槳。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,與小艇也漸靠近,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,一片喧擾之聲。洪七公大聲叫道:“蓉兒,我和靖兒都在這兒,遊水過來!遊過來!”大海中波濤洶湧,又在黑夜,遊水本極危險,但洪七公知黃蓉水性甚好,事在緊急,不得不冒此險。


    黃蓉聽到師父聲音,心中大喜,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侄,轉身奔向船舷,縱身往海中躍去。突覺手腕上一緊,身子本已躍出,卻又給硬生生拉迴,黃蓉大驚迴頭,見抓住自己左腕的正是歐陽鋒,大叫:“放開我!”右手蛾眉鋼刺向他戳去。歐陽鋒左手在她腕上一敲,黃蓉五指酸麻,鋼刺拿捏不住,脫手落入大海。


    歐陽鋒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,再也追趕不上,座船大火衝天,船麵上帆飛檣舞,亂成一團,轉眼就要沉沒,眼下唯一救星是在洪七公掌握中的那艘小艇,高聲叫道:“臭叫化,黃姑娘在我這裏,你瞧見了麽?”雙手挺起,將黃蓉舉在半空。


    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麵通紅,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,洪七公怒道:“他以此要挾,想上咱們小艇,哼!我去奪蓉兒迴來。”郭靖見大船上火盛,道:“我也去。”洪七公道:“不,你守著小艇,莫讓老毒物奪去了。”郭靖應道:“是!”用力扳槳,此時大船已自不動,不多時小艇劃近。洪七公雙足在艇首力蹬,向前飛出,左手探出,在大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,借力翻身,躍上大船甲板。


    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,獰笑道:“臭叫化,你待怎地?”洪七公罵道:“來來,再拆一千招。”颼颼颼三掌,向歐陽鋒劈去。


    歐陽鋒迴過黃蓉的身子擋架,洪七公隻得收招。歐陽鋒知黃蓉身穿軟蝟甲,看準她後頸穴道,出指點中。黃蓉登時身子軟垂,動彈不得。洪七公喝道:“老毒物好不要臉,快把她放下艇去,我跟你在這裏決個勝負。”


    當此之際,歐陽鋒怎肯輕易放人,見侄兒給火焰逼得不住退避,提起黃蓉向他拋去,叫道:“你們先下小艇!”歐陽克接住了黃蓉,見郭靖駕著小艇守候在下,心想小艇實在太小,自己手裏又抱著人,這一躍下去,小艇非翻不可,扯了一根粗索縛住桅杆,左手抱著黃蓉,右手拉著繩索,溜入小艇。


    郭靖見黃蓉落艇,心中大慰,卻不知她已給點了穴道,火光中見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,掛念師父安危,也不及與黃蓉說話,抬起了頭凝神觀鬥。


    洪七公與歐陽鋒各自施展上乘武功,在烈焰中一麵閃避紛紛跌落的木杆繩索,一麵拆解對方來招。這中間洪七公卻占了便宜,他曾入海遊往小艇,全身濕透,不如歐陽鋒那麽衣發易於著火。二人武功本來難分軒輊,一方既占便宜,登處上風。歐陽鋒不久便須發俱焦,衣角著火,給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飛騰的船艙,他要待躍入海中,但為洪七公著著進迫,緩不出一步手腳,如硬要入海,身上不免中招。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,隻要中了一招,受傷自必不輕,他奮力拆解,籌思脫身之策。


    洪七公穩操勝算,愈打愈得意,忽然想起:“我若將他打入火窟,送了他性命,卻也無甚意味。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,若不修練一番,縱死也不甘心,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?”哈哈一笑,說道:“老毒物,今日我就饒了你,上艇罷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怪眼上翻,飛身躍入海中。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,忽聽歐陽鋒叫道:“慢著,現下我身上也濕了,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。”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鐵鏈,借力躍起,又上了甲板。洪七公道:“妙極,妙極!今日這一戰打得當真痛快。”拳來掌往,兩人越鬥越狠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蓉兒,你瞧那西毒好兇。”黃蓉給點中了穴道,做聲不得。郭靖又道:“我去請師父下來,好不好?那船轉眼要沉啦。”黃蓉仍不答。郭靖轉過頭來,見歐陽克正抓住她手腕,心中大怒,喝道:“放手!”


    歐陽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黃蓉的手腕,豈肯放下,笑道:“你一動,我就一掌劈碎她腦袋。”郭靖不暇思索,橫槳直揮。歐陽克低頭避過。郭靖雙掌齊發,唿唿兩響,往他麵門劈去。歐陽克隻得放下黃蓉,擺頭閃開來拳。郭靖雙拳直上直下,沒頭沒腦的打將過去。歐陽克見在小艇中施展不開手腳,敵人又一味猛攻,當即站起,一招“靈蛇拳”,橫臂掃去。郭靖伸左臂擋格,歐陽克手臂忽彎,騰的一拳,打中郭靖麵頰。這拳甚是沉重。


    郭靖給打得眼前金星亂冒,心想這當兒刻刻都是危機,必當疾下殺手,眼見他第二拳跟著打到,仍舉左臂擋架。歐陽克依樣葫蘆,手臂又彎擊過來,郭靖頭向後仰,右臂猛地向前推出。本來他既向後避讓,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擊,但他得了周伯通傳授,雙手能分別搏擊,左架右推,同時施為。歐陽克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,給他左臂迴收,右臂外推,急絞之下,喀的一聲,臂骨登時折斷。


    歐陽克的武藝不在馬鈺、王處一、沙通天等人之下,不論功力招數,都高出郭靖甚多,但雙手分擊功夫在武學中從所未見,是以兩次動手,都傷在這奇異招術之下。他手臂劇痛連心,一交跌倒,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,忙扶起黃蓉,見她身子軟軟的動彈不得,當即解開她給點中了的穴道。幸好歐陽鋒點她穴道之時,洪七公正出招攻擊,歐陽鋒全力提防,又忌憚黃蓉身上的軟蝟甲,要認準她頸中穴道而點,指上來不及運起內力,否則以西毒獨門的點穴手法,郭靖沒法解開。


    黃蓉叫道:“快去幫師父!”


    郭靖抬頭仰望大船,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焰中飛舞來去,肉搏而鬥,木材焚燒的劈啪之聲,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,更顯得聲勢驚人,猛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,大船龍骨燒斷,折為兩截,船尾給波濤衝得幾下,慢慢沉入海中,激起了老大漩渦。眼見餘下半截大船也將沉沒,郭靖提起木槳,使力將小艇劃近,要待上去相助。


    洪七公落水在先,衣服已大半給火烤幹,歐陽鋒身上卻尚濕淋淋地,這一來,西毒可又占了北丐上風。洪七公奮力拒戰,絲毫不讓,鬥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,二人急忙後躍。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間,熊熊燃燒。


    歐陽鋒蛇杖擺動,隔著桅杆遞了過來,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棒,還了一招。二人初時空手相鬥,這時各使器械,攻拒之際,更加猛惡。郭靖用力扳槳,掛懷師父的安危,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,又不禁為之神往,讚歎不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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