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洪七公前一掌,後一掌,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,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。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,打到此處,已不是適才那般慢吞吞的鬥智炫巧、賭奇爭勝,而是各以平生絕詣加上數十年功力相拚,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。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,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,變幻多方,妙用無窮,比之自己所知實不可同日而語,隻看得他心神俱醉,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?


    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,尚在指點笑語,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。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,正待察看,隻聽得背後風聲勁急,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,斜眼見他兀自未覺,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,噗噗噗三聲,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背心。她穿著軟蝟甲,銀梭隻打得她稍覺疼痛,卻傷害不得,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裏,笑道:“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?謝謝你啦,還給你罷。”


    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,醋意更盛,聽她這麽說,隻待她還擲過來,等了片刻,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,並不擲出,隻伸出了手等他來取。歐陽克左足一點,躍上竹亭,他有意賣弄輕功,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,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,果然豐神雋美,飄逸若仙。黃蓉喝一聲采,叫道:“你輕功真好!”走上一步,伸手把銀梭還給他。


    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,心中一陣迷糊,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,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,他吃過兩次苦頭,一個筋鬥翻下竹亭,長袖舞處,把金針紛紛打落。黃蓉格格一聲笑,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。


    郭靖驚叫:“使不得!”攔腰一把將她抱起,躍下地來,雙足尚未著地,隻聽得黃藥師急叫:“鋒兄留情!”郭靖隻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,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,急運勁力,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“見龍在田”,平推出去,這時隻求維護黃蓉,再也顧不得招中留力,砰的一聲響,登時給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。他胸口氣血翻湧,難過之極,隻怕歐陽鋒這股淩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,硬生生的站定腳步,深深吸一口氣,雙掌分錯,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,隻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麵前。


    歐陽鋒長身直立,叫道:“慚愧,慚愧,一個收勢不及,沒傷到了姑娘麽?”


    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,聽他這麽說,強自笑道:“我爹爹在這裏,你怎傷得了我?”


    黃藥師甚是擔心,拉著她手,悄聲問道:“身上覺得有什麽異樣?快唿吸幾口。”黃蓉依言緩吸急吐,覺得無甚不適,笑著搖了搖頭。黃藥師這才放心,斥道:“兩位伯伯在這裏印證功夫,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?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,若不是他手下留情,你這條小命還在麽?”


    歐陽鋒這蛤蟆功純係以靜製動,他全身涵勁蓄勢,蘊力不吐,隻要敵人一施攻擊,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,當年雖曾給王重陽以一陽指擊損,但此後便即練功補複,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,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,張機待發,黃蓉貿然碰了上去,直是自行尋死。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,自己勁力早已發出,不由得大吃一驚,心想這一下闖了大禍,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,耳聽得黃藥師叫道:“鋒兄留情!”急收掌力,那裏還來得及,突然間一股掌力推來抵擋,他乘勢急收,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,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:“老叫化子果然了得,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有此功力!”


    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,心想:“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,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,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。”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,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性命,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,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,心想:“這小子性格誠篤,對蓉兒確是一片癡情,蓉兒是不能許他的,可得好好賞他些什麽。”眼見這小子雖傻不楞登,但這個“癡”字,卻大合自己脾胃。


    洪七公又叫了起來:“老毒物,真有你的!咱倆勝敗未分,再來打啊!”歐陽鋒叫道:“好,我是舍命陪君子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我不是君子,你舍命陪叫化罷!”身子一晃,又躍入場中。


    歐陽鋒正要跟出,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,朗聲說道:“且慢,七兄、鋒兄,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,兀自不分高下。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,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。華山論劍之期,轉眼即屆,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下,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。今日的較量,就到此為止如何?”


    歐陽鋒笑道:“好啊,再比下去,我是要甘拜下風了。”洪七公轉身迴來,笑道:“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,天下聞名。你說甘拜下風,那就是必占上風。老叫化倒不大相信。”歐陽鋒道:“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。”洪七公袖子一揮,說道:“再好也沒有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笑道:“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,原來是顯功夫來了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哈哈笑道:“藥兄責備得是,咱們是來求親,可不是來打架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道:“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,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。中選的,兄弟就認他為女婿;不中的,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迴。”洪七公道:“怎麽?你還有一個女兒?”黃藥師笑道:“現今還沒有,就是趕著娶妻生女,也來不及啦。兄弟九流三教、醫卜星相的雜學,都還粗識一些。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,若不嫌鄙陋,願意學的,任選一項功夫,兄弟必當盡心傳授,不讓他白走桃花島這一遭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,心想郭靖若不能為他之婿,得他傳授一門功夫,那也終身受用不盡,隻說到出題考較什麽的,黃老邪心存偏袒,郭靖必輸無疑,又未免太也吃虧。


    歐陽鋒見洪七公沉吟未答,搶著說道:“好,就是這麽著!藥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親事,但衝著七兄的大麵子,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。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。”轉頭向歐陽克道:“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,那可是你自己無能,怨不得旁人,咱們歡歡喜喜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。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,旁生枝節,那可太不成話了,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,我也不能輕易饒恕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“老毒物,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,這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,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。”歐陽鋒笑道:“誰輸誰贏,豈能預知?隻不過以你我身分,輸了自當大大方方的認輸,難道還能撒賴胡纏麽?藥兄,便請出題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,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,可是如明擺著偏袒,既有失自己高人身分,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,正自尋思,洪七公道:“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,藥兄你出的題目,可得須是武功上的事兒。倘若考什麽詩詞歌賦、念經畫符的勞什子,那我們師徒幹脆認栽,拍拍屁股走路,也不用丟醜現眼啦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道:“這個自然。第一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。”歐陽鋒道:“那不成,舍侄眼下身上有傷。”黃藥師笑道:“這個我知道。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,傷了兩家和氣。”歐陽鋒道:“不是他們兩人比?”黃藥師道:“不錯。”歐陽鋒笑道:“是啦!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,每個人試這麽幾招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搖頭道:“也不是。如此試招,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,出手之中,有輕重之別。鋒兄,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、爐火純青的地步,剛才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,現下你試郭世兄,七兄試歐陽世兄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心想:“這倒公平得很,黃老邪果真聰明,單是這個法子,老叫化便想不出。”笑道:“這法兒倒不壞,來來來,咱們幹幹。”說著便向歐陽克招手。


    黃藥師道:“且慢,咱們可得約法三章。第一,歐陽世兄身上有傷,不能運氣用勁,因此大家隻試武藝招術,不考功力深淺。第二,你們四位在這兩棵鬆樹上試招,那一個小輩先落地,就是輸了。”說著向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鬆樹一指,又道:“第三,鋒兄、七兄那一位如果出手太重,不慎誤傷了小輩,也就算輸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奇道:“傷了小輩算輸?”黃藥師道:“那當然。你們兩位這麽高的功夫,假如不定下這一條,隻要一出手,兩位世兄還有命麽?七兄,你隻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,你就算輸,鋒兄也是這般。兩個小輩之中,總有一個是我女婿,豈能一招之間,就傷在你兩位手下。”洪七公搔頭笑道:“黃老邪刁鑽古怪,果然名不虛傳。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,這規矩可算得千古奇聞。好罷,就這麽著。隻要公平,老叫化便幹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一擺手,四人都躍上了鬆樹,分成兩對。洪七公與歐陽克在右,歐陽鋒與郭靖在左。洪七公仍嬉皮笑臉,餘下三人卻都神色肅然。


    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為高,幸而他身上受了傷,但現下這般比試,他輕功了得,顯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,不禁擔憂,隻聽得父親朗聲道:“我叫一二三,大家便即動手。歐陽世兄、郭世兄,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!”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法,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,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?


    黃藥師叫道:“一、二、三!”鬆樹上人影飛舞,四人動上了手。


    黃蓉關心郭靖,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,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。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:“怎麽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進,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?”歐陽鋒更覺焦躁,掌力漸放,著著進逼,可是又怕打傷了他,靈機忽動,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,要將他踢下鬆樹。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“飛龍在天”的功夫,不住高躍,雙掌如刀似剪,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。


    黃蓉心中怦怦亂跳,斜眼往洪七公望去,隻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。歐陽克使出輕功,在鬆枝上東奔西逃,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。洪七公逼上前去,歐陽克不待他近身,早已逃開。洪七公心想:“這廝鳥一味逃閃,拖延時刻。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的動手,當然是先落地。哼,憑你這點兒小小奸計,老叫化就能輸在你手下?”忽地躍起空中,十指猶如鋼爪,往歐陽克頭頂撲擊下來。


    歐陽克見他來勢淩厲,顯非比武,而是要取自己性命,心下大驚,急忙向右竄去。那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,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,當即在半空中扭動腰身,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,雙手往前疾探,喝道:“輸就算我輸,今日先斃了你!瞧你死鬼能不能娶妻?”歐陽克見他竟能空中轉身,已嚇得目瞪口呆,聽他這麽唿喝,那敢接他招數,腳下踏空,身子便即下落,正想第一道考試輸啦,忽聽風聲響動,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。


    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,心想:“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,西毒的威名何在?”忽地欺進,左手快如閃電,來扭郭靖領口,口中喝道:“下去罷!”郭靖低頭讓過,也伸左手,反手上格。歐陽鋒突然發勁,郭靖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,同時急忙運勁抵禦。那知歐陽鋒笑道:“我怎樣?”勁力忽收。


    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,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髒,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,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。他畢竟功力尚淺,那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,幸好他跟周伯通練了七十二路空明拳,於出勁留力的“悔”字訣較前體會深了,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,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開了。饒是如此,卻也立足不穩,一個倒栽蔥,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。


    歐陽克是順勢落下,郭靖卻是倒著下來,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,眼見要同時著地。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,大有便宜可撿,當即伸出雙手,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一按,自己便即借勢上躍。郭靖受了這一按,下墮之勢更加快了。


    黃蓉眼見郭靖輸了,叫了一聲:“啊喲!”鬥然間隻見郭靖身子躍在空中,砰的一聲,歐陽克橫跌在地,郭靖卻已站在一根鬆枝之上,借著鬆枝的彈力,在半空上下起伏。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,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隻有數尺的緊急當口,竟然能反敗為勝,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聲:“啊喲!”兩聲同是“啊喲”,心情卻是大異了。


    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。洪七公哈哈大笑,連唿:“妙極!”歐陽鋒鐵青了臉,陰森森的道:“七兄,你這位高徒武功好雜,連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兒也用上了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這個連我也不會,可不是我教的。你別尋老叫化晦氣。”


    原來郭靖腳底給歐陽克一按,直向下墮,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麵前,危急中想也不想,當即雙手合抱,已扭住了他小腿,用力往下摔去,自身借勢上縱,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。蒙古人摔跤之技,世代相傳,天下無對。郭靖自小長於大漠,於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,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裏扭打相撲,後來更得哲別、博爾忽等高手教導,這摔跤的法門於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,早已熟習而流。否則以他腦筋之鈍,當此自空墮地的一瞬之間,縱然身有此技,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,隻怕要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,過得良久,這才想到:“啊喲,我怎地不扭他小腿?”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,以此取勝,勝了之後,一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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