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道:“他點了你手上的穴道嗎?”周伯通道:“不是,不是。黃老邪壞得很,決不用這等笨法子。打了一陣,他知道決計勝我不了,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,三顆彈子出去,把我餘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,他自己的彈子卻完好無缺。”郭靖叫道:“啊,那你沒彈子用啦!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,我隻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餘下的彈子一一打進了洞。這樣,我就算輸啦!”郭靖道:“那不算數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我也是這麽說。但黃老邪道:‘老頑童,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,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,誰就算贏。你混賴那可不成!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,就算是我硬搶了你的,隻要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,終究是你輸了。’我想他雖然使奸,但總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步。再說,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損,那時候我的確還辦不到,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,便道:‘黃家嫂子,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瞧,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。’我補上了這句,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,胡賴道:‘我們又沒說借多久,這會兒可還沒瞧完,你管得著麽?’這樣一來,經書到了他們手裏,十年是借,一百年也是借。”


    郭靖點頭道:“對,幸虧大哥聰明,料到了這著,倘若是我,定會上了他們的大當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搖頭道:“說到聰明伶俐,天下又有誰及得上黃老邪的?隻不知他用什麽法子,居然找到了一個跟他一般聰明的老婆。不過他娶老婆,這件事可蠢得到家啦!那時候黃夫人微微一笑,道:‘周大哥,你號稱老頑童,人可不胡塗啊,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?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瞧,看完了馬上還你,也不用到天黑,你不放心,在旁邊守著我就是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聽她這麽說,就從懷裏取出經書,遞了給她。黃夫人接了,走到一株樹下,坐在石上翻了起來。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提心吊膽,問道:‘老頑童,當世之間,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?’我道:‘勝得過你的未必有。勝過我的,連你在內,總有四五人罷!’黃老邪笑道:‘那你太捧我啦。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人,武功各有所長,誰也勝不了誰。歐陽鋒既給你師哥損傷了<蛤蟆功>,那麽十年之內,他比兄弟是要略遜一籌了。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,聽說也很了得,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,但他功夫再好,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。老頑童,你的武功兄弟決計不敢小看了,除了這幾個,武林中要算你第一。咱二人聯手,當世沒人能敵。’我道:‘那自然!’黃老邪道:‘所以啊,你何必心神不定?有咱哥兒倆守在這裏,天下還有誰能搶得了你的寶貝經書去?’”


    “我一想不錯,稍稍寬心,隻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,嘴唇微微而動,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。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,她武學一竅不通,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,隻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。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,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。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,眼見她翻到了最後一頁,心想總算是瞧完了,那知她又從頭再瞧起。不過這次讀得很快,隻一盞茶時分,也就瞧完了。”


    “她把書還給我,笑道:‘你上了西毒的當啊,這部不是九陰真經!’我大吃一驚,說道:‘怎麽不是?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,模樣兒一點也不錯。’黃夫人道:‘模樣兒不錯有什麽用?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了包啦,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。’”


    郭靖驚道:“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,已把真經掉了去?”周伯通道:“當時我也這麽想,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,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。黃夫人見我半信半疑,又問:‘周大哥,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,你可知道麽?’我道:‘自從經書歸於先師兄之後,沒人翻閱過。先師兄當年曾說,他竭力奪得經書,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害,決無自利之心,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,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。’黃夫人道:‘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,真令人欽佩無已,也正因為如此,才著了人家的道兒。周大哥,你翻開書來瞧瞧。’我頗為遲疑,記得師哥的遺訓,不敢動手。黃夫人道:‘這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,不值半文。再說,就算確是九陰真經,你隻要不練其中武功,瞧瞧何妨?你師兄隻說不許練,可沒說不許瞧。連我都瞧過了,又有什麽大不了。’我依言翻開一頁,見書裏寫的全是高深武功的秘訣,何嚐是占卜星相之書?”


    “黃夫人道:‘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,從頭至尾背得出,我們江南的孩童,十九都曾熟讀。你若不信,我背給你聽聽。’說了這幾句話,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。我對著經書瞧去,果真一字不錯。我全身都冷了,如墮冰窖。黃夫人又道:‘任你從那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,隻要你提個頭,我諒來也還背得出。’我依言從中抽了幾段問她,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,更沒半點窒滯。黃老邪哈哈大笑。我怒從心起,把那部書的封麵撕了下來,撕得粉碎,正要撕下麵各頁,忽見黃老邪神色有異,心想此人詭計多端,莫要上了他的當,便住手不撕了。”


    “黃老邪忽道:‘老頑童,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,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罷。’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,隻道他瞧著過意不去,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,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,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,如何能夠要他?隻謝了他幾句,便迴到家鄉去閉門習武,料想定是歐陽鋒將經書掉了包去,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,決心苦練五年,練成幾門厲害功夫,再到西域去找西毒,定要打得他爬不起身,逼他掉還經書。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,老頑童看管不住,怎對得住師哥?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這西毒如此奸猾,那是非跟他算帳不可的。但你和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一起去,聲勢不是大得多麽?”周伯通道:“唉,隻怪我好勝心盛,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,當時隻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,總有人瞧得出這件事裏的破綻。過了年餘,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,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,練就了幾項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,到處為非作歹。起初我還不相信,但這話越傳越盛。又過一年,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,說他訪得實在,九陰真經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。我聽了很生氣,說道:‘黃藥師不夠朋友!’丘處機問我:‘師叔,怎麽說黃藥師不夠朋友?’我道:‘他去跟西毒索書,事先不對我說,要了書之後,就算不還我,也該向我知會一聲。’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黃島主奪來經書之後,或許本是想還給你的,卻讓他不長進的徒兒偷去了,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,連另外四個無辜的弟子都給他打斷腿骨,逐出師門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不住搖頭,說道:“你和我一樣老實,這件事要是撞在你手裏,你也必定受了騙還不知道。那日丘處機跟我說了一陣子話,研討了幾日武功,才別我離去。過了兩個月,他又來瞧我。這次他訪出陳玄風、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,在練‘九陰白骨爪’與‘摧心掌’兩門邪惡武功。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,才知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裏奪來,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。”


    郭靖奇道:“難道當日黃夫人掉了包去,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?”周伯通道:“這一著我早防到了。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,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。她不會武功,手腳再快,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。她不是掉包,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!”


    郭靖不懂,問道:“怎麽記了去?”周伯通道:“兄弟,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?”郭靖道:“容易的,大概三四十遍;倘若又難又長的,那麽七八十遍、一百遍也說不定。就算一百多遍,也未必準背得出。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,說到資質,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。”郭靖道:“兄弟天資魯鈍,不論讀書習武,進境都慢得很。”周伯通歎道:“讀書的事你不大懂,咱們隻說學武。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,隻怕總得教上幾十遍,你才學會罷?”郭靖臉現慚色,說道:“正是。”又道:“有時學會了,卻記不住;有時候記倒記住了,偏偏又不會使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可是世間卻有人隻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,立時就能記住。”郭靖叫道:“一點兒也不錯!黃島主的女兒就這樣。洪恩師教她武藝,至多隻教兩遍,從來不教第三遍。”周伯通緩緩道:“這個姑娘如此聰明,可別像她母親那樣,年紀輕輕就染上了人人難逃的瘟疫。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,隻看了兩遍,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記住啦。她和我一分手,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。”郭靖不禁駭然,隔了半晌才道:“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,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,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?”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這就叫做過目不忘啦,隻怕你那小朋友黃姑娘也能。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,又驚又愧,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。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。丘處機道:‘那黑風雙煞就算當真武功高強,也未必勝得了全真門下弟子。他們是您晚輩,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,莫讓江湖上英雄說您以大壓小。’我一想不錯,當下命處機、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,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,以防雙煞漏網。”


    郭靖點頭道:“全真七子一齊出馬,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。”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。周伯通道:“那知處機、處一趕到河南,雙煞卻已影蹤不見,他們一打聽,才知黑風雙煞練那邪門武功,傷害無辜,中原豪傑看不過眼,跟他們為難,他們對付不了,逃得不知去向。逃走之前,還害死了幾條好漢。”


    郭靖問道:“你們找不到黑風雙煞,那怎麽辦?”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找不到黑風雙煞,當然得去找黃老邪。我也不帶丘處機他們,獨自到了桃花島上,責問於他。黃老邪道:‘不通兄,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。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,我幾時瞧過了?我看過的九陰真經,是內人筆錄的,可不是你的經書。’我聽他強辭奪理,自然大發脾氣,三言兩語,跟他說僵了,要找他夫人評理。他臉現苦笑,說道:‘內人死了,你再也找她不到了。’我大吃一驚,出言安慰。黃老邪冷笑道:‘不通兄,你也不必假惺惺了,若不是你炫誇什麽狗屁真經,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。’我道:‘什麽?’他不答話,滿臉怒容的望著我,忽然眼中流下淚來,跟著出聲大哭,過了半晌,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。”


    “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,記下了經文。黃藥師自負得緊,他說重陽真人得了真經不練,他黃藥師倘若照練,豈非遠遠不如我師哥,因此他也不練,隻不過要想通真經中一大段古裏古怪的話的含義,不料卻給陳玄風與梅超風偷去了下卷。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,再想把經文下卷默寫出來。她對經文本來毫不明白,當日一時硬記,默了下來,到那時事隔已久,中間又讀了不少詩詞閑書,怎麽還記得起?那時她懷孕已八月有餘,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,寫下了七八千字,卻已沒法記得完整,那段怪話更加記不得了,心智耗竭,忽爾流產,生下了一個女嬰,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。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,精通醫藥,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。”


    “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,這時愛妻逝世,心智失常,淚流滿臉,對我胡言亂語一番。他浙江口音,把我周伯通叫作周‘不通’,我念他新喪妻子,也不跟他計較,隻笑了一笑,說道:‘你是習武之人,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麽重,也不怕人笑話?’他道:‘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。’我道:‘你死了夫人,正好專心練功,若是換了我啊,那正求之不得!死得好,死得妙!老婆死得越早越好。恭喜,恭喜!’”


    郭靖“啊喲”一聲,道:“你怎麽說這話?”


    周伯通雙眼一翻,道:“這是我的真心言語,有什麽說不得的?可是黃老邪一聽,忽然大怒,發掌向我劈來,我二人就動上手。這一架打下來,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你輸給他啦?”周伯通笑道:“若是我勝,也不在這裏了。他打斷了我兩條腿,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下卷拿出來,說要火化了祭他夫人。我把經書藏在洞內,自己坐在洞口守住,隻要他用強搶奪,我就把經書毀了。他道:‘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。’我道:‘咱們就試試!’”


    “這麽一耗,就對耗了一十五年。這人自負得緊,並不餓我逼我,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,隻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。我出洞大便小便,他也不乘虛而入,占這個臭便宜。有時我假裝大便了一個時辰,他心癢難搔,居然也沉得住氣。”說著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郭靖聽了也覺有趣,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鬥勁。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一十五年來,他用盡了心智,始終奈何我不得。但昨晚我卻遭逢大險,若不是兄弟你忽來助我,這經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。唉,黃老邪這一曲‘碧海潮生曲’我本來聽過的,也不放在心上,那知他忽在其中加入不少古怪花招,我一個不防,險些著了他道兒,好兄弟,這可要多謝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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