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奔得幾轉,頭也昏了,不再理會簫聲,奔向那隆起的高處,原來是座石墳,墳前墓碑上刻著“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”十一個大字。郭靖心想:“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。蓉兒自幼喪母,真是可憐。”便在墳前跪倒,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,磕了幾個頭。隻緣對黃蓉情深愛重,叩拜也極盡誠敬。當他叩拜之時,簫聲忽停,四下闃無聲息,待他一站起身,簫聲又在前麵響起。郭靖心想:“管他是吉是兇,我總是跟去。”當下又隨簫聲走進樹叢,再行一會,簫聲調子鬥變,似淺笑,似低訴,軟語溫存,柔靡萬端。郭靖心中一蕩,有點胡塗:“這調子怎麽如此好聽?”


    隻聽得簫聲漸漸急促,似是催人起舞。郭靖又聽得一陣,隻感麵紅耳赤,百脈賁張,便坐倒在地,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,不思不念,運轉內息。初時隻感心旌搖動,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,用功片刻,心神漸漸寧定,到後來意與神會,心中一片空明,全無思慮,任他簫聲再蕩,他聽來隻與海中波濤、樹梢風響一般無異,隻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,全身舒泰,腹中也不再感到饑餓。他到了這個境界,更不受外界幹擾,緩緩睜開眼來,黑暗之中,忽見前麵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。


    他吃了一驚,心想:“那是什麽猛獸?”跳起身來,後躍幾步,那對眼睛忽然一閃就不見了,心想:“真是古怪,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、狸貓,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。”忽聽得前麵發出一陣急促喘氣,聽聲音是人聲唿吸。他恍然而悟:“這是人!閃閃發光的是他眼睛,他雙眼一閉,我自然瞧不見他了,其實此人並未走開。”自覺愚蠢,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,不敢作聲,靜觀其變。


    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,纏綿宛轉,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歎息,一會兒呻吟,一會兒又軟語溫存、柔聲叫喚。郭靖年紀尚小,自幼勤習武功,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,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,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,他聽了也不以為意,但對麵那人卻氣喘愈急,聽他唿吸聲直是痛苦難當,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誘惑。


    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,慢慢走過去。那地方花樹繁密,天上雖有明月,但月光給枝葉疏疏密密的擋住了,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,才依稀看清他麵目。這人盤膝而坐,滿頭長發,幾垂至地,長眉長須,鼻子嘴巴都給遮掩住了。他左手撫胸,右手放在背後。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,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,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,隻要練到了家,任你雷轟電閃,水決山崩,全然不聞不見。這人既會玄門正宗上乘內功,怎麽反而不如自己,對簫聲如此害怕?


    簫聲愈來愈急,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,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,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。郭靖見他寧靜片刻,便即歡躍,間歇越來越短,知道事情要糟,暗暗代他著急。隻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,那人叫道:“算了,算了!”歎了口長氣,作勢便待躍起。


    郭靖見情勢危急,不及細想,當即搶上,伸左手牢牢按住他右肩,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“大椎穴”上。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,每當胡思亂想、心神無法寧靜,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,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,而免走火入魔。郭靖內功尚淺,不能以內力助這人抵禦簫聲,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,那長須人心中一靜,便自行閉目運功。


    郭靖暗暗心喜,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:“小畜生,壞我大事!”簫聲突止。


    郭靖嚇了一跳,迴頭過來,不見人影,聽語音似是黃藥師,不禁大為憂急:“不知這長須人是好是壞?我胡亂出手救他,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。倘若這人是個妖邪魔頭,我豈非把事情弄糟了?”


    隻聽那長須人氣喘漸緩,唿吸漸勻,郭靖隻得坐在他對麵,閉目內視,也用起功來,不久便即思止慮息,物我兩忘,直到晨星漸隱,清露沾衣,才睜開眼睛。


    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,映得對麵那長須人滿臉花影,這時他麵容看得更加清楚了,須發烏黑,雖然甚長,卻未見斑白,不知已有多少時候不加梳理,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。突然間那長須人眼光閃爍,微微笑了笑,說道:“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門下?”


    郭靖見他臉色溫和,略覺放心,站起來躬身答道:“弟子郭靖參見前輩,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。”那長須人似乎不信,說道:“江南七俠?是柯鎮惡一夥麽?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內功?”郭靖道:“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,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。”


    那長須人哈哈一笑,裝個鬼臉,神色甚是滑稽,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,說道:“這就是了。你怎麽會到桃花島來?”郭靖道:“黃島主命弟子來的。”那長須人臉色忽變,問道:“來幹什麽?”郭靖道:“弟子得罪了黃島主,特來領死。”那長須人道:“你不打誑麽?”郭靖恭恭敬敬的道:“弟子不敢欺瞞。”那長須人點點頭道:“很好,也不必真死罷!坐下。”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,這時看清楚那長須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。


    那長須人又問:“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?”郭靖道:“九指神丐洪恩師……”那長須人臉上神情特異,似笑非笑,搶著問道:“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?”郭靖道:“是的。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。”那長須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,說道:“你會降龍十八掌?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。你傳給我好不好?我拜你為師。”隨即搖頭道:“不成,不成!洪老叫化跟我年紀差不多,也不知誰老誰小,做他的徒孫,可不對勁。洪老叫化有沒傳過你內功?”郭靖道:“沒有。”


    那長須人仰頭向天,自言自語:“瞧他小小年紀,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,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,怎麽我抵擋不了簫聲,他卻能抵擋?”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,雙目從上至下,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,右手伸出,道:“你在我掌上推一下,我試試你的功夫。”


    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。那長須人道:“氣沉丹田,發勁罷。”郭靖凝力發勁。那長須人手掌略縮,隨即反推,叫道:“小心了!”郭靖隻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湧到,實在抵擋不住,左掌向上疾穿,要待去格他手腕,長須人轉手反撥,四指已搭上他腕背,隻以四根手指之力,便將他直揮出去。郭靖站立不住,跌出了七八步,幸好他每出一招必留餘力,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,便即站定。那長須人喃喃自語:“武功不錯,可也不算什麽了不起,卻怎麽能擋得住黃老邪的‘碧海潮生曲’?”


    郭靖深深吸了口氣,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,向長須人望去,甚是訝異:“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、黃島主差不多了,怎地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?難道是‘西毒’或是‘南帝’麽?”一想到“西毒”,不禁心頭一寒:“莫要著了他的道兒?”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,既未紅腫,亦無黑痕,這才稍感放心。


    長須人微笑問道:“你猜我是誰?”郭靖道:“弟子曾聽人言道: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。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,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。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南帝麽?”長須人笑道:“你覺得我的武功跟東邪、北丐差不多,是不是?”郭靖道:“弟子武功低微,見識粗淺,不敢妄說。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,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,除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,確沒第三人及得。”


    長須人聽他讚揚,極是高興,一張毛發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,笑道:“我既不是老毒物歐陽鋒,也不是做皇帝的,你再猜上一猜。”郭靖沉吟道:“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,但此人有名無實,武功甚是平常。弟子愚蠢得緊,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。”長須人嗬嗬笑道:“我姓周,你想得起了麽?”


    郭靖衝口而出:“啊,你是周伯通!”這句話一說出口,才想起當麵直唿其名,可算得大大的不敬,忙躬身下拜,說道:“弟子不敬,請周前輩恕罪。”


    長須人笑道:“不錯,不錯,我正是周伯通。我名叫周伯通,你叫我周伯通,有什麽不敬?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,馬鈺、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。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,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什麽前輩不前輩的,就叫我周伯通好啦。”郭靖道:“弟子怎敢?”


    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,無聊之極,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,大感愉悅,驀地裏心中起了個怪念頭,說道:“小朋友,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?”


    不論他說什麽希奇古怪的言語,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,郭靖一聽之下,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,瞧他神色儼然,實非說笑,過了一會,才道:“弟子是馬道長、丘道長的晚輩,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雙手亂擺,說道:“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,年紀又不比他們大多少,馬鈺、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,也不大敬我是長輩。你多半不是我兒子,我恐怕也不是你兒子,又分什麽長輩晚輩?”


    正說到這裏,忽聽腳步聲響,一名老仆提了一隻食盒,走了過來。周伯通笑道:“有東西吃啦!”那老仆揭開食盒,取出四碟小菜,兩壺酒,一木桶飯,放在周伯通麵前的大石之上,給兩人斟了酒,垂手在旁侍候。


    郭靖忙問:“黃姑娘呢?她怎不來瞧我?”那仆人搖搖頭,指指自己耳朵,又指指自己的口,意思說又聾又啞。周伯通笑道:“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,你叫他張口來瞧瞧。”郭靖做個手勢,那人張開口來。郭靖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,原來他口中舌頭給割去了半截。周伯通道:“島上的傭仆全都如此。你既來了桃花島,倘若不死,日後也與他一般。”郭靖聽了,半晌做聲不得,心道:“蓉兒的爹爹怎麽恁地殘忍?”


    周伯通又道:“黃老邪晚晚折磨我,我偏不向他認輸。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手下,若不是你助我一臂,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,可就廢於一晚了,來來來,小兄弟,這裏有酒有菜,咱倆向天誓盟,結為兄弟,以後有福共享,有難共當。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,他也是推三阻四的……怎麽?你真的不願麽?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,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,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?我看大大的不見得。”郭靖道:“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,結拜實在不配。”周伯通道:“若說武功一樣,才能結拜,那麽我去跟黃老邪、老毒物結拜?他們人品不好,我可不幹!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家夥結拜?”說著左手輕揮,將那啞仆摔了個筋鬥,跟著扯須拉發,雙腳亂跳,大發脾氣。


    郭靖見他臉上變色,忙道:“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,倘若依了前輩之言,必定為人笑罵。日後遇到馬道長、丘道長、王道長,弟子豈不慚愧之極?”周伯通道:“偏你就有這許多顧忌。你不肯和我結拜,定是嫌我太老,其實我胡子雖長,年紀並不老,嗚嗚嗚……”忽地掩麵大哭,亂扯自己胡子,叫道:“我把胡子拔得光光的,那就不老了!”登時扯了十幾根胡子下來。


    郭靖慌了手腳,忙道:“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。”周伯通哭道:“你給我逼迫,勉強答應,嘴裏還稱我為前輩什麽的,那算不了數。他日人家問起,你又推在我身上。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。”郭靖暗暗好笑,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,隻見他拿起菜碟,向外擲去,賭氣不肯吃飯了。那啞仆連忙拾起,不知為了何事,甚是惶恐。郭靖無奈,隻得笑道:“兄長既然有此美意,小弟如何不遵?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,義結金蘭便是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破涕為笑,說道:“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,除非我打贏了他,否則除了大小便,決不出洞一步。我在洞裏磕頭,你在洞外磕頭罷。”郭靖心想:“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,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裏?”也不多問,便跪了下去。


    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,朗聲說道:“老頑童周伯通,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,日後有福共享,有難共當。如若違此盟誓,教我武功全失,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他自稱“老頑童”,立的誓又這般希奇古怪,忍不住好笑。周伯通瞪眼道:“笑什麽?快跟著念。”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,說什麽“郭靖今日與老頑童周伯通義結金蘭”雲雲,最後一句卻忽起頑心,改作“連小老鼠小烏龜也打不過”。兩人以酒瀝地,郭靖於是再拜見兄長。


    周伯通哈哈大笑,大叫:“罷了,罷了。”斟酒自飲,說道:“黃老邪小氣得緊,給人這般淡酒喝。隻有那天一個美麗小姑娘送來的美酒,喝起來才有點酒味,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想起黃蓉說過,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為父親知道了責罵,一怒而離桃花島,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,思念黃蓉,不由得焦念如沸。


    郭靖已餓了一天,不想飲酒,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,這才飽足。那啞仆等兩人吃完,收拾了殘肴迴去。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兄弟,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,說給哥哥聽聽。”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、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、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、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,說了一遍。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,側過了頭,眯著眼,聽得津津有味,隻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,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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