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天德還道來到後廳,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,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,隻嚇得魂飛天外,一轉頭,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,驚上加驚,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。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,江南七怪在後追趕,在旅店的門縫之中,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幾眼,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。適才在大廳上相見,隻因自己心中驚魂不定,未曾留意別人,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,隻有瑟瑟發抖。


    郭靖喝道:“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,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?”


    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,那裏還敢隱瞞,隻盼推委罪責,說道:“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,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幹係,不過……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,概不由己。”郭靖喝道:“誰差你了?誰派你來害我爹爹,快說,快說。”段天德道:“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。”完顏康驚道:“你說什麽?”


    段天德隻盼多拉一個人落水,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,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,怎樣以金銀賄賂了宋朝的官員、派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,怎樣假裝見義勇為、殺出來將包氏救去,自己又怎樣逃到中都,卻遭金兵拉夫拉到蒙古,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,怎樣逃迴臨安,此後一路升官等情由,詳詳細細的說了,說罷雙膝跪地,向郭靖道:“郭英雄,郭大人,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。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,相貌堂堂,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,還想跟他交個朋友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……小人是個小小官兒,委實自己做不了主,空有愛慕之心,好生之德……小人名叫段天德,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,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……”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,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,當即跪倒,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,叫道:“郭老爺,你在天之靈要明白,害你的仇人是人家金國六太子完顏洪烈,是他這個畜生,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。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麽英雄,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,你老人家保佑,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……”


    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,完顏康倏地躍起,雙手下擊,噗的一聲,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。郭靖伏在桌前,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。完顏康也拜在地下,磕了幾個頭,站起身來,說道:“郭兄,我今日才知我那……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。小弟先前不知,事事倒行逆施,罪該萬死。”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,也痛哭起來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你待怎樣?”完顏康道:“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,‘完顏’兩字,跟小弟全無幹係,從今而後,我是叫楊康的了。”郭靖道:“好,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。我明日去燕京殺完顏洪烈,你去也不去?”


    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,一時躊躇不答,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,忙道:“小弟隨同大哥,前去報仇。”郭靖大喜,說道:“好,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,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,你我要結義為兄弟,你意下如何?”楊康道:“那是求之不得。”兩人敘起年紀,郭靖先出世一個月,兩人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,結為兄弟。


    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。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。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。郭靖先前已收過陸莊主所送的黃金賀儀,他再送便謝了不收。


    梅超風便留在歸雲莊中。陸乘風夫婦派了莊丁仆婦,好生服侍。


    出得莊來,郭靖向六位師父道:“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,要請師父指點教誨。”柯鎮惡道:“中秋之約為時尚早,我們左右無事,帶領你去幹這件大事罷。”朱聰等人均表讚同。郭靖道:“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,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,又有楊兄弟相助,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。師父為了弟子,十多年未歸江南,現下數日之間就可迴到故鄉,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。”六怪心想也是實情,眼見他武藝大進,盡可放心得下,於是細細叮囑了一番,郭靖一一答應。


    最後韓小瑩道:“桃花島之約,不必去了。”她知郭靖忠厚老實,言出必踐,但瞧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,如去桃花島赴會,勢必兇多吉少。郭靖道:“弟子倘若不去,豈不失信於他?”楊康插口說道:“跟這般妖邪魔道,有什麽信義好講。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。”


    柯鎮惡哼了一聲,說道:“靖兒,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?今日是六月初五,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,同赴桃花島之約,還沒過一個月的期限。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中都報仇。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。你如能得遂心願,那是最好,否則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,留待日後再去手刃那完顏奸賊便了。”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,感激無已,拜倒在地。


    六怪待楊康走到別處,全金發道:“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,我瞧他不似正人君子,你對他可要小心了。”郭靖應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朱聰笑道:“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倒挺不同,咱們以後犯不著再生她的氣,三弟,是麽?”韓寶駒一捋胡髭,說道:“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,她自己挺美麽?不過比我好看些,倒也不假。”說著不禁笑了出來。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,甚是喜慰,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,又感難受。全金發道:“靖兒,你快去快迴,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。”


    江南六怪揚鞭南去,郭靖牽著紅馬,站在路旁,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,方才上馬,找到楊康,說道:“賢弟,我這馬腳程極快,去燕京十多天就能來迴。我先陪賢弟走幾天。”兩人扣轡向北,緩緩而行。


    楊康心中感慨無已,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,上國欽差,何等威風,這時悄然北往,榮華富貴,頓成一場春夢;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,固是免得他為難,但是否要設法暗中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,卻又大費躊躇。郭靖見他心神不定,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,不住相勸。


    中午時分,到了溧陽,兩人正要找店打尖,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,笑道:“兩位可是郭爺、楊爺麽?酒飯早就備好了,請兩位來用罷。”


    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。楊康問道:“你怎認識我們?”那店伴笑道:“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,說了郭爺、楊爺的相貌,叫小店裏預備了酒飯。”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。楊康哼了一聲,道:“歸雲莊的陸莊主好客氣。”兩人進店坐下,店伴送上酒飯,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麵點,菜肴也甚雅致,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。兩人吃得甚是暢快,起身會帳。掌櫃的笑道:“兩位爺請自穩便,帳已會過了。”楊康一笑,給了一兩銀子賞錢,那店伴謝了又謝,直送到店門之外。


    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。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,說:“這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,隻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傑,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。”郭靖奇道:“陸莊主不是你師叔麽?”楊康道:“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,也算不得是什麽師父。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,要是我早知道了,當日不學,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。”郭靖更奇,問道:“怎麽啊?”楊康自知失言,臉上一紅,強笑道:“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。”郭靖點頭道:“賢弟說得不錯。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,又是玄門正宗,你向師父說明真相,用心習藝,他必能原諒你已往之事。”楊康默然不語。


    傍晚時分,到了金壇,那邊客店仍預備好了酒飯。其後一連三日,都是如此。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,客店中又有人來接。楊康冷笑道:“瞧歸雲莊送客送到那裏?”郭靖卻早已起疑,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,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,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,怎能深知他的心意?用過飯後,郭靖道:“賢弟,我先走一步,趕上去探探。”催動小紅馬,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,到了寶應,果然無人來接。


    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,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,守到傍晚,聽得店外鸞鈴響處,一騎馬奔到店外,戛然而止,一人走進店來,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。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,但這時聽到她聲音,仍不禁喜悅不勝,心中突突亂跳,聽她要了店房,心想:“蓉兒愛鬧著玩,我且不認她,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。”


    睡到二更時分,悄悄起來,想到黃蓉房裏去嚇她一跳,見屋頂上人影閃動,正是黃蓉。郭靖大奇:“這半夜裏她到那裏去?”展開輕功,悄悄跟在她身後。


    黃蓉逕自奔向郊外,到了一條小溪之旁,坐在一株垂柳下,從懷裏摸出些東西,彎了腰玩弄。其時月光斜照,涼風吹拂柳絲,黃蓉衣衫的帶子也微微飄動,小溪流水,蟲聲唧唧,一片清幽,隻聽她說道:“這個是靖哥哥,這個是蓉兒。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,這麽麵對麵的,是了,就是這樣。”


    郭靖躡著腳步,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,月光下望過去,隻見她麵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,一男一女,都是肥肥胖胖,憨態可掬。郭靖在歸雲莊上曾聽黃蓉說過,無錫泥人天下馳譽,雖是玩物,卻製作精絕,當地土語叫作“大阿福”。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幾個。這時郭靖覺得有趣,又再走近幾步。見泥人麵前擺著幾隻黏土捏成的小碗小盞,盛著些花草樹葉,她輕聲說著:“這碗靖哥哥吃,這碗蓉兒吃。這是蓉兒煮的啊,好不好吃啊?”郭靖接口道:“好吃,好吃極啦!”


    黃蓉微微一驚,迴過頭來,笑生雙靨,投身入懷,兩人緊緊抱在一起。過了良久,這才分開,並肩坐在柳溪之旁,互道別來情景。雖隻數日小別,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。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,郭靖怔怔的聽著,不由得癡了。


    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,父親非殺郭靖不可,任誰也勸阻不住,情急之下,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。黃藥師愛女情深,便即饒了郭靖。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,料想父親已去,掛念著郭靖,又到歸雲莊來窺探,見他安然無恙,心中大慰,迴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,又自懊悔不已。次晨躲在歸雲莊外樹叢之中,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,於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。


    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,此時正是六月天時,靜夜風涼,黃蓉心中歡暢,漸漸眼困神倦,言語模糊,又過一會,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,玉膚微涼,吹息細細。郭靖怕驚醒了她,倚著柳樹動也不動,過了一會,竟也睡去。


    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隻聽得柳梢鶯囀,郭靖睜開眼來,見朝曦初上,陣陣幽香送入鼻端,黃蓉兀自未醒,蛾眉斂黛,嫩臉勻紅,口角間淺笑盈盈,想是正做好夢。


    郭靖心想:“讓她多睡一會,且莫吵醒她。”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,忽聽左側兩丈餘外有人說道:“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,在同仁當鋪後麵花園裏。”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“好,咱們今晚去幹事。”兩人說話很輕,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,不禁吃了一驚,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采花淫賊,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。


    突然黃蓉急躍起身,叫道:“靖哥哥,來捉我。”奔到一株大樹之後。郭靖一呆之下,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,這才明白,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,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,腳步沉滯,絲毫不露身有武功。


    說話的兩人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,不免一驚,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,也就不在意下,但話卻不說了,逕向前行。


    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,衣衫襤褸,都是乞兒打扮。待得兩人走遠,黃蓉道:“靖哥哥,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什麽?”郭靖道:“多半不是好事。咱們出手救人,好不好?”黃蓉笑道:“那當然。不知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。”郭靖道:“一定不是。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?嗯,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。”黃蓉道:“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,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。七公本領雖大,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。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。七公待咱們這麽好,難以報答,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,七公一定歡喜。”郭靖點頭道:“正是。”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,甚是高興。


    黃蓉又道:“這兩人赤了腳,小腿上生滿了瘡,我瞧定是真叫化兒。旁人扮不到那麽像。”郭靖心下佩服,道:“你瞧得真仔細。”


    兩人迴店用了早飯,到大街閑逛,走到城西,隻見好大一座當鋪,白牆上“同仁老當”四個大字,每個字比人還高。當鋪後進果有花園,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致,簷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。兩人相視一笑,攜手自到別處玩耍。


    等到用過晚飯,在房中小睡養神,一更過後,兩人逕往西城奔去,躍過花園圍牆,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。兩人攀到樓房屋頂,以足鉤住屋簷,倒掛下來。這時天氣已熱,樓上並未關窗,從竹簾縫中向裏張望,不禁頗出意料之外。隻見房中共有七人,都是女子,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,想必就是那程大小姐了,其餘六人都是丫鬟打扮,手中卻各執兵刃,勁裝結束,精神奕奕,看來都會武藝。


    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,卻見人家早已有備,料得中間另有別情,兩人精神一振,悄悄翻上屋頂,坐下等候,隻待瞧一場熱鬧。


    等不到小半個時辰,牆外喀的一聲微響,黃蓉一拉郭靖衣袖,縮在屋簷之後,隻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,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。兩丐走到樓下,輕吹口哨,一名丫鬟揭開竹簾,說道:“是丐幫的英雄到了麽?請上來罷。”兩丐躍上樓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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