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心下為難:“倘若蓉兒要我轉授,我怎能拒卻?”說道:“七公,我不要學啦,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。”洪七公奇道:“幹麽?”郭靖道:“倘若她要我教,我不教是對不起她,教了是對不起您。”洪七公嗬嗬笑道:“傻小子心眼兒不錯,當真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。這樣罷,我教你一招‘亢龍有悔’。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,就算他心裏羨慕,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。再說,他功夫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,我不能學他的武功,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。”說著左腿微屈,右臂內彎,右掌劃了個圓圈,唿的一聲,向外推去,手掌掃到麵前一棵鬆樹,喀喇一響,鬆樹應手斷折。


    郭靖吃了一驚,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,居然有這麽剛猛強勁的力道。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這棵樹是死的,如果是活人,當然會退讓閃避。學這一招,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,讓無可讓,你一招出去,喀喇一下,敵人就像鬆樹一樣完蛋大吉。”把姿式演了兩遍,又把內勁外鑠之法、發招收勢之道,如何運氣出勁,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。要點是在強力外鑠之餘,必須收力,難處不在發而在收。


    郭靖資質魯鈍,內功卻已有根柢,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,最是合式,便即凝神學練,兩個多時辰之後,已得大要。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,你跟了她亂轉,非著她道兒不可,再快也快不過她。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,這一掌定是真的了,她偏偏仍是假的,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,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。”郭靖連連點頭。洪七公道:“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,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,待她掌來,真的也好,假的也罷,你隻給她來一招‘亢龍有悔’。她見你這一招厲害,非迴掌招架不可,那就破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問道:“以後怎樣?”洪七公臉一沉道:“以後怎樣?傻小子,她有多大本事,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?”郭靖甚是擔心,說道:“她擋不住,豈不要打傷了她?”洪七公搖頭歎息,說道:“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,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,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‘降龍十八掌’?”郭靖唯唯稱是,心中打定了主意:“我若不是學到能發能收的地步,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。”洪七公道:“你不信嗎?這就試試吧!”


    郭靖拉開式子,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鬆樹,學著洪七公的姿勢,對準樹幹,唿的就是一掌。那鬆樹晃了幾晃,並不斷折。洪七公罵道:“傻小子,你搖鬆樹幹什麽?捉鬆鼠麽?撿鬆果麽?”郭靖給他說得滿臉通紅,訕訕而笑。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我對你說過:要教對方退無可退,讓無可讓。你剛才這一掌,勁道不弱,可是鬆樹一搖,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。你先學打得鬆樹不動,然後再能一掌斷樹。”郭靖大悟,歡然道:“那要著勁奇快,使對方來不及抵擋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白眼道:“可不是麽?那還用說?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麽久,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。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。”又道:“這一招叫作‘亢龍有悔’,掌法的精要不在‘亢’字而在‘悔’字。倘若隻求剛猛迅捷,亢奮淩厲,隻要有幾百斤蠻力,誰都會使了。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?‘亢龍有悔,盈不可久’,因此有發必須有收。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,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。那一天你領會到了這‘悔’的味道,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。好比陳年美酒,上口不辣,後勁卻醇厚無比,那便在於這個‘悔’字。天下什麽事情,凡是到了極頂,接下去便是衰退,我這降龍十八掌,根源於《易經》。易經講究的是‘泰極否來,否極泰來’。‘亢龍有悔’的道理,乃是還沒到頂,便預留退步。這才是有勝無敗的武功。武功有勝無敗,夠厲害了吧?就算真的要敗,那也不妨,咱們留下的後勁還是深厚得很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見他臉上神色似懂非懂,說道:“當年我恩師教我之時,我還以為出掌越強越好,拚命發力,給恩師重重打了幾個耳光,說道:‘這掌法的精義,剛好跟蠻牛撞牆的道理相反。一招發出去,就算有幾千斤、一萬斤的力道,終究有使盡之時,敵人如是高手,就在你力道使盡的一瞬間,突然反擊,你一萬斤的力道已經使盡了,剩下來的連幾兩幾錢也沒有,他隻消使三斤力氣,就打垮了你的一萬斤力道。’這招‘亢龍有悔’,是降龍十八掌的根本,隻要懂了這招,餘下十七招就並不為難了。‘亢’是極威猛、極神氣、極高極強的意思,一條神龍飛得老高,張牙舞爪,厲害之極,可是就在這時,它的威勢已到了頂點,此後就隻有退、不能進了。這個‘悔’字,是要知道‘剛強之後,必有衰弱’。一艘大船,當順風順水之時,扯足了順風帆向前飛駛,很容易觸礁翻船。做人做事,都須留有餘地才好。我見你忠厚老實,肯為人著想,這才教你這招功夫。這一掌不是用來恃強欺人,而是用來全身保命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了大喜,不由得眉開眼笑,說道:“但求人家不打死我,那就很好了,我不想打死人家!”


    洪七公點頭,拍拍他肩頭,說道:“好小子,你不想壓倒人,不想打死對方,本心這樣想,正是學我這路功夫的材料。笨一點不打緊,心地要好,這才是要點的所在。你天性不想打死人,出招之時自然而然留有餘力,這就是‘悔’字訣。咱們這‘降龍十八掌’,講究的是‘敵人愈強我更強’,所以叫作‘降龍’,稱它為‘伏虎’,亦無不可。最難的地方,在於既以強力出擊,仍然留有餘力。不過倘若一味留力,沒有力道發出去,那也不行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說了許多,心想這些深奧的道理,當年恩師雖然指點了,自己也要在許多年之後才能真正領會到。郭靖這人看來並不聰明,渾渾噩噩,於世事所知不多,一個年輕小夥子決無可能便即明白,說道:“這掌法的道理,用於為人做事,也是一般。你現下不明白,也不打緊。我教你讀幾段書,你先背了出來,以後慢慢體會便了。”


    “第一段:‘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’天,就是自然,所謂‘先天’,是對方行動中還沒出現破綻,我們要先瞧了出來。這招‘亢龍有悔’,要料敵機先,擊向他即將露出來的破綻。如果他已經露出破綻,那就良機莫失,更當攻其弱點。我們的武學道理,跟道家不同。道家《老子》說:‘用兵有言:吾不敢為主而為客,不敢進寸而退尺。’主張不可搶先進攻,一味退守,以柔克剛,我們是當剛則剛,應柔則柔。”


    “第二段話:‘亢’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,其唯聖人乎?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聖人乎?”


    他慢慢一句句的讀了出來,教郭靖跟著念讀,然後背熟,解釋說:“發招之時,要想到進,更要想到退;要知道自己活,也要知道自己會死;要知道這招能勝,也要知道這招能敗。能勝當然很好,勝不了不要緊,敗了也不要緊。總不會給人撳在地下痛揍,大叫:‘饒命,饒命!’”郭靖聽得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郭靖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裏,以備日後慢慢思索。他學武的法門,向來便是“人家練一朝,我就練十天”,當下專心致誌的學練掌法,著意於“收勁、留力”兩項,起初數十掌,鬆樹總是搖動,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,樹幹卻越搖越微,自知功夫已有進境,心中甚喜,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,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。


    洪七公瞧了一會,便感厭悶,倒在地下唿唿大睡。


    郭靖練到後來,意與神會,發勁收勢,漸漸能運用自如,丹田中吸一口氣,猛力出掌,立即收勁,自覺體內餘力不盡。那鬆樹竟紋絲不動。郭靖大喜,第二掌照式發招,但力在掌緣不發,隻聽得格格數聲,那棵小鬆樹給他擊得彎折了下來。


    忽聽黃蓉遠遠喝采:“好啊!”隻見她手提食盒,緩步而來。


    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,已聞到食物的香氣,叫道:“好香,好香!”跳起身來,搶過食盒,揭開盒子,見盒裏一碗熏田雞腿,一隻八寶肥鴨,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。洪七公大聲歡唿,雙手左上右落,右上左落,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,一麵大嚼,一麵讚妙,隻是唇邊、齒間、舌上、喉頭,盡為食物,那聽得清楚在說些什麽。吃到後來,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,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,有些歉仄,叫道:“來來來,銀絲卷滋味不壞。”實在不好意思,加上一句:“簡直比鴨子還好吃。”


    黃蓉噗哧一笑,說道:“七公,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。”洪七公又驚又喜,忙問:“什麽菜?什麽菜?”黃蓉道:“一時也說不盡,比如說炒白菜哪,蒸豆腐哪,燉雞蛋哪,煨蘿卜啦,白切肉哪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品味之精,世間希有,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,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,愈能顯出奇妙功夫,這道理與武學一般,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,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,聽她這麽一說,不禁又驚又喜,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,說道:“好,好!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。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,好不好?”黃蓉笑道:“那倒不用,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對,對,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鬆樹,本事已比我好啦。”洪七公搖頭道:“功夫不行,不行,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。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,那算什麽屁本事?這棵鬆樹細得像根筷子,不,簡直像根牙簽,功夫還差勁得很。”黃蓉道:“可是他這一掌打來,我已抵擋不住啦。都是你不好,他將來欺侮起我來,我怎麽辦啊?”郭靖忙插口道:“我決不欺侮你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這時正努力討好黃蓉,雖聽她強辭奪理,隻得順著她道:“依你說怎樣?”黃蓉道:“你教我一門本事,要勝過他的。你教會我之後,就給你煮菜去。”洪七公道:“好!他隻學了一招,勝他何難?我教你一套‘逍遙遊’。”一言方畢,人已躍起,大袖飛舞,東縱西躍,身法輕靈之極。


    黃蓉心中默默暗記,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,她已會了一半。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,不到兩個時辰,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“逍遙遊”已全數學會。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,兩人並肩而立,一個左起,一個右始,迴旋往複,真似一隻玉燕、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。三十六招使完,兩人同時落地,相視而笑,郭靖大聲叫好。


    洪七公對郭靖道:“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。”郭靖搔頭道:“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,她怎麽這一忽兒就學會了,卻又不會忘記?我剛記得第二招,第一招卻又忘了。”洪七公嗬嗬大笑,說道:“這路‘逍遙遊’,你是不能學的,就算拚小命記住了,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,愁眉苦臉,笨手笨腳的,變成了‘苦惱爬’。”郭靖笑道:“可不是嗎?”洪七公道:“這路‘逍遙遊’,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,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路子,才抖出來教她,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。這十多年來,我沒使過一次。”言下之意,顯是說“逍遙遊”的威力遠不如“降龍十八掌”。


    黃蓉聽了卻反而歡喜,說道:“七公,我又勝過了他,他心中準不樂意,你再教他幾招罷。”她自己學招隻是作引子,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,她自己真要學武,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,一輩子也學之不盡。洪七公道:“這傻小子笨得緊,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,貪多嚼不爛,隻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,準能如你心願。”黃蓉微笑道:“好,我買菜去了。”洪七公嗬嗬大笑,迴轉店房。郭靖自在鬆林中苦練,直至天黑方罷。


    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、蒸了一盆豆腐給洪七公吃。白菜隻揀菜心,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,也還罷了,那豆腐卻非同小可,先將一隻火腿剖開,挖了廿四個圓孔,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,紮住火腿再蒸,等到蒸熟,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,火腿棄去不食。洪七公一嚐,自然大為傾倒。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,叫作“二十四橋明月夜”,要不是黃蓉有家傳“蘭花拂穴手”的功夫,十指靈巧輕柔,運勁若有若無,那嫩豆腐觸手即爛,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?這功夫的精細艱難,實不亞於米粒刻字、雕橄欖核為舟,但如切為方塊,易是易了,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?


    郭靖與黃蓉這些日來隨興所之,恣意漫遊,在客店中往往同住一房,但與洪七公在一起,便各自分住。洪七公奇道:“你們倆不是小夫妻麽?怎地不一房睡?”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,這時不禁紅暈雙頰,嗔道:“七公,你再亂說,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。”洪七公奇道:“怎麽?我說錯啦?”隨即笑道:“我老胡塗啦。你明明是閨女打扮,不是小媳婦兒。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,還沒經過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沒拜過天地。那不用擔心,我老叫化來做大媒。你爹爹要是不答允,老叫化再跟他鬥上七天七夜,沒了沒完,纏得他非答允不可。”


    黃蓉本早在為此事擔心,怕爹爹不喜郭靖,聽了此言,不禁心花怒放,敲釘轉腳的連聲道謝,加倍用心的給他燒菜。


    次日天方微明,郭靖已起身到鬆林中去練“降龍十八掌”中那一招“亢龍有悔”,練了二十餘次,出了一身大汗,正暗喜頗有進境,忽聽林外有人說話。一人道:“師父,咱們這一程子趕路,怕有三十來裏了罷?”另一人道:“你們的腳力確有點兒進步了。”郭靖聽得語音好熟,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,當先一人白發童顏,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。郭靖暗暗叫苦,迴頭就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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