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:“你過來。”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。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,鬥然間運力下壓。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,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,外功也自不弱,丘處機這一下竟按他不倒。丘處機笑道:“好孩子!”掌力突然鬆了。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,外力忽鬆,他內勁也弛,那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,郭靖前力已散,後力未繼,給丘處機輕輕一扳,仰天跌倒。他伸手在地下一捺,隨即跳起。眾人哈哈大笑。朱聰道:“靖兒,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,可要記住了。”郭靖點頭答應。


    丘處機道:“韓女俠,天下武學之士,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,倘若抵擋不住,必向後跌,隻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,卻向前俯跌。隻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,遇強愈強。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,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。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,但決不隨勢屈服,就算跌倒,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。”


    六怪聽了,果覺有理,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。朱聰道:“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?”王處一道:“那一年先師、九指神丐、黃藥師等五位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。洪老前輩武功卓絕,卻極貪口腹之欲,華山絕頂沒什麽美食,他甚為無聊,便道談劍作酒,說拳當菜,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。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,有幸得聞妙道,好生得益。”柯鎮惡道:“哦,那黃藥師想是‘東邪西毒’中的‘東邪’了?”


    丘處機道:“正是。”轉頭向郭靖笑道:“馬師哥雖傳過你一些內功,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,否則排將起來,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,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。”郭靖紅了臉道:“我不娶她。”丘處機一愕,問道:“什麽?”郭靖重複了一句:“我不娶她!”丘處機沉了臉,站起身來,問道:“為什麽?”


    韓小瑩愛惜徒兒,見他受窘,忙代他解釋:“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後嗣是男兒,指腹為婚之約不必守了,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。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虎起了臉,對郭靖瞪目而視,冷笑道:“好哇,人家是公主,金枝玉葉,豈是尋常百姓可比?先人的遺誌,你是全然不理的了?你這般貪圖富貴,忘本負義,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什麽分別?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?”


    郭靖很是惶恐,躬身說道:“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麵。不知我爹爹有什麽遺言,我媽也沒跟我說過,請道長示下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啞然失笑,臉色登和,說道:“果然怪你不得。我就是一味鹵莽。”便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、怎樣殺兵退敵、怎樣追尋郭楊二人、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、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,不禁伏地大哭,想起父親慘死,大仇未複,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,粉身難報。


    韓小瑩溫言道:“男子三妻四妾,也是常事。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,一夫二女,兩全其美,有何不可?我瞧成吉思汗自己,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。”


    郭靖拭淚道:“我不娶華箏公主。”韓小瑩奇道:“為什麽?”郭靖道:“我不喜歡她做妻子。”韓小瑩道:“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麽?”郭靖道:“我隻當她是妹子,是好朋友,可不要她做妻子。”丘處機喜道:“好孩子,有誌氣,有誌氣。管他什麽大汗不大汗,公主不公主。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,跟穆姑娘結親。”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:“我也不娶穆姑娘。”


    眾人都感奇怪,不知他心中轉什麽念頭。韓小瑩是女子,畢竟心思細密,輕聲問道:“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?”郭靖紅了臉,隔了一會,終於點了點頭。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:“是誰?”郭靖囁嚅不答。


    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、歐陽克等相鬥時,已自留神到了黃蓉,見她眉目如畫,豐姿綽約,當時暗暗稱奇,此刻一轉念間,又記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,頗為迴護,問道:“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,是不是?”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丘處機問道:“什麽白衫子、黑衫子,小姑娘、大姑娘?”韓小瑩沉吟道:“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,又叫她爹爹作師父……”


    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,齊聲驚道:“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?”


    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,問道:“靖兒,她可是姓黃?”郭靖道:“是。”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。柯鎮惡喃喃的道:“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?”


    朱聰問道:“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麽?”郭靖道:“我沒見過她爹爹,也不知她爹爹是誰。”朱聰又問:“那麽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?”郭靖不懂“私訂終身”是什麽意思,睜大了眼不答。朱聰道:“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,她也說要嫁你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沒說過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用不著說。我不能沒有她,蓉兒也不能沒有我。我們兩個心裏都知道的。”


    韓寶駒一生從未嚐過情愛滋味,聽了這幾句話怫然不悅,喝道:“那成什麽話?”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:“我們江南七怪之中,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,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,卻從來隻道配我不上,不敢稍露情意,怎似靖兒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,說什麽‘兩個心裏都知道,我不能沒有她,她不能沒有我’?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,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,他一生也得有幾個月真正的歡喜。”


    朱聰溫言道:“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你知道麽?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,你還有命麽?梅超風學不到他師父一成本事,已這般厲害。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,誰救得了你?”郭靖低聲道:“蓉兒這樣好,我想……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。”韓寶駒罵道:“放屁!黃藥師惡盡惡絕,怎會不是惡人?你快發一個誓,以後永遠不再跟這小妖女見麵。”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,與雙煞仇深似海,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,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,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頭,張阿生自也不會死於非命。


    韓寶駒見郭靖不語,踏上一步,厲聲道:“快說!說你今後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好生為難,一邊是師恩深重,一邊是情深愛篤,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兒見麵,這一生怎麽還能做人?隻見幾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,心中一陣酸痛,雙膝跪倒,兩道淚水從麵頰上流下來,說道:“師父,我不見蓉兒,我活不了三天,就會死的!”


    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:“你們幹麽這般逼他?好不害臊!”眾人一怔。那女子叫道:“靖哥哥,快出來。”


    郭靖一聽正是黃蓉,又驚又喜,搶步出外,隻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,左手牽著汗血寶馬。小紅馬見到郭靖,長聲歡嘶,前足躍起。韓寶駒、全金發、朱聰、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。郭靖向韓寶駒道:“三師父,就是她。她是蓉兒。蓉兒是好姑娘,不是妖女!”


    黃蓉罵道:“你這難看的矮胖子,幹麽罵我是小妖女?”又指著朱聰道:“還有你這肮髒邋遢的鬼秀才,幹麽罵我爹爹,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?”


    朱聰不跟小姑娘一般見識,微微而笑,心想這女孩兒果然明豔無儔,生平未見,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。韓寶駒卻勃然大怒,氣得唇邊小胡子也翹了起來,喝道:“快滾,快滾!”黃蓉拍手唱道:“矮冬瓜,滾皮球,踢一腳,溜三溜;踢兩腳……”郭靖喝道:“蓉兒不許頑皮!這幾位是我師父。”黃蓉伸伸舌頭,做個鬼臉。韓寶駒踏步上前,伸手向她推去。黃蓉側身讓開,又唱:“矮冬瓜,滾皮球……”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,用力一扯,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。黃蓉一提韁,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。韓寶駒身法再快,又怎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?


    等到郭靖心神稍定,迴過頭來,韓寶駒等人麵目已經看不清楚,瞬息之間,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,隻覺耳旁風生,勁風撲麵,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。


    黃蓉右手持韁,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。兩人雖分別不到半日,但剛才一在室內,一在窗外,都是膽戰心驚,苦惱焦慮,惟恐有失,這時相聚,猶如劫後重逢一般。郭靖心中迷迷糊糊,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,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,此後永不見麵,那寧可斷首瀝血,也決計不能屈從。


    小紅馬一陣疾馳,離中都已數十裏之遙,黃蓉才收韁息馬,躍下地來。郭靖跟著下馬,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裏挨擦,十分親熱。兩人手拉著手,默默相對,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。但縱然一言不發,兩心相通,相互早知對方心意。


    隔了良久良久,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,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,到小溪中沾濕了,交給郭靖抹臉。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,也不接過,突然說道:“蓉兒,非這樣不可!”黃蓉給他嚇了一跳,道:“什麽啊?”郭靖道:“咱們迴去,見我師父們去。”黃蓉驚道:“迴去?咱們一起迴去?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嗯。我要牽著你的手,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:蓉兒是好姑娘,不是妖女,我……我不能沒有她……”一麵說,一麵拉著黃蓉的小手,昂起了頭,斬釘截鐵般說著,似乎柯鎮惡、馬鈺等就在他眼前:“師父對我恩重如山,弟子粉身難報,但是,但是,蓉兒……蓉兒可不是小妖女,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……很好很好的……”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,但話到口頭,卻除了說她“很好很好”之外,更無別語。


    黃蓉起先覺得好笑,聽到後來,不禁十分感動,輕聲道:“靖哥哥,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,你多說也沒用。別迴去吧!我跟你到深山裏、海島上,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。”郭靖心中一動,隨即正色道:“蓉兒,咱們非迴去不可。”黃蓉叫道:“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。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麵啦。”郭靖道:“我死也不跟你分開。師父,你們什麽話我都聽從,但我決不跟蓉兒分開。你們打死我好了,我不逃,不抱怨,但我決不跟蓉兒分開。”


    黃蓉本來心中淒苦,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、萬句盟約的話,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,隻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,天下再沒什麽人、什麽力道能將兩人拆散,心想:“對啦,最多是死,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?”說道:“靖哥哥,我永遠聽你話。咱倆死也不分開。爹爹也分不開咱倆個。”郭靖喜道:“本來嘛,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。”


    黃蓉嫣然一笑,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,用濕泥裹了,找些枯枝,生起火來,說道:“讓小紅馬息一忽兒,咱們打了尖就迴去。”


    兩人吃了牛肉,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,兩人上馬從來路迴去,未牌稍過,已來到小客店前。郭靖牽了黃蓉的手,走進店內。


    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,見他迴來,滿臉堆歡的迎上,說道:“您老好,那幾位都出京去啦。跟您張羅點兒什麽吃的?”郭靖驚道:“都去啦?留下什麽話沒有?”店伴道:“沒有啊。他們向南走的,走了不到兩個時辰。”郭靖向黃蓉道:“咱們追去。”


    兩人出店上馬,向南追尋,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。郭靖道:“隻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。”於是催馬重又迴頭。那小紅馬也真神駿,雖然一騎雙乘,仍來迴奔馳,不見疲態。一路打聽,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、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。


    郭靖好生失望。黃蓉道:“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,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。你要說我‘很好,很好’,那時再說不遲。”郭靖道:“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。”黃蓉笑道:“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,豈不甚妙?”郭靖本就生性曠達,又少年貪玩,何況有意中人相伴,不禁心滿意足,拍手叫好。


    兩人趕到一個小鎮,住了一宵,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。郭靖一定要騎白馬,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。兩人按轡緩行,一路遊山玩水,樂也融融,或曠野間並肩而臥,或村店中同室而居,雖情深愛篤,但兩小無猜,也不過份親密。黃蓉固不以為異,郭靖亦覺本該如此。兩人身邊金銀不少,飲食不虞匱乏。


    這一日來到山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,時近四月,天時已頗為炎熱。兩人縱馬馳了半天,一輪紅日直照頭頂,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。大道上塵土飛揚,黏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。黃蓉道:“咱們不趕道了,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。”郭靖道:“好,到前麵鎮甸,泡一壺茶喝了再說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兩乘馬追近了前麵一頂轎子、一匹毛驢。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,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,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,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,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,步履維艱。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,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,說也真巧,兩名轎夫竟也是一對身材黃瘦的老者,走得氣喘籲籲。轎旁有名丫鬟,手持葵扇,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。黃蓉催馬前行,趕過這行人七八丈,勒馬迴頭,向著轎子迎麵過去。郭靖奇怪:“你幹什麽?”黃蓉叫道:“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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