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連虎等都想:“王妃遭擄,那還了得?要我等在府中何用?”隨即又都想到:“原來六怪調虎離山,將眾高手絆住了,另下讓人劫持王妃。九陰真經什麽的,隻好以後再說。這裏人人都想得經,憑我的本事,決難壓倒群雄而獨吞真經,好在既知真經所在,日後盡可另想計較。”當下都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。


    梁子翁走在最後,對郭靖體內的熱血又怎能忘情?救不救王妃,倒也不怎麽在意,但人孤勢單,隻得恨恨而去。郭靖叫道:“喂,還我藥來!”梁子翁怒極,迴手一揚,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打去,風聲唿唿,勁力淩厲。


    朱聰搶上兩步,摺扇柄往透骨釘上敲去,那釘落下,朱聰左手抓住,在鼻端一聞,道:“啊,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。”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,一怔之下,轉身喝道:“怎麽?”朱聰飛步上前,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釘,笑道:“還給老先生!”梁子翁坦然接過,他知朱聰功夫不及自己,也不怕他暗算。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,揮衣袖給他拍了幾下。梁子翁怒道:“誰要你討好?”轉身而去。


    郭靖好生為難,就此迴去罷,一夜曆險,結果傷藥仍未盜到;但若強去奪取,又非敵手,正自躊躇,柯鎮惡道:“大家迴去。”縱身躍上圍牆。五怪跟著上牆。韓小瑩指著梅超風道:“大哥,怎樣?”柯鎮惡道:“咱們答應過馬道長,饒了她性命。”


    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廝見,自行躍上圍牆的另一端。梅超風叫道:“小師妹,師父呢?”黃蓉格格笑道:“我爹爹當然是在桃花島。你問來幹麽?想去桃花島給他老人家請安嗎?”梅超風又怒又急,不由得氣喘連連,停了片刻,喝道:“你剛才說師父即刻便到?”黃蓉笑道:“他老人家本來不知你在這裏,我去跟他一說,他自然就會來找你了。”


    梅超風怒極,決意抓住黃蓉細問真相,忽地站起,腳步蹣跚,搖搖擺擺的向黃蓉衝去。原來她強練內功,一口真氣行到“長強穴”竟然迴不上來,下半身就此癱瘓。長強穴在人身脊椎之末,當足少陽、少陰兩經絡之會,乃督脈要穴,下身行動之關鍵所在。她越強運硬拚,真氣愈是阻塞,這時急怒攻心,渾忘了自己下身動彈不得,竟發足向黃蓉疾衝,一到了無我之境,一股熱氣猛然湧至心口,兩條腿忽地又變成了自己身子。


    黃蓉見她發足追來,大吃一驚,躍下圍牆,一溜煙般逃得無影無蹤。


    梅超風突然想起:“咦,我怎麽能走了?”此念一起,雙腿忽麻,就此跌倒,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,猶如探囊取物一般,但一來曾與馬鈺有約,二來此刻傷她,勝之不武,便攜同郭靖,躍出王府。韓小瑩性急,搶先問道:“靖兒,你怎麽在這兒?”郭靖把王處一相救、赴宴中毒、盜藥失手、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,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,一時也未及細說。朱聰道:“咱們快瞧王道長去。”


    楊鐵心和妻子重逢團圓,說不出的又喜又悲,抱了妻子躍出王府。


    他義女穆念慈正在王府外圍牆邊焦急等候,忽見父親雙臂橫抱著個女子,心中大奇:“爹,她是誰?”楊鐵心道:“是你媽,快走。”穆念慈大奇,道:“我媽?”楊鐵心道:“悄聲,迴頭再說。”抱著包惜弱急奔。


    走了一程,包惜弱悠悠醒轉,此時天將破曉,黎明微光中見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,實不知是真是幻,猶疑身在夢中,伸手去摸他臉,顫聲道:“大哥,我也死了麽?”楊鐵心喜極而涕,柔聲道:“咱們好端端地……”


    一語未畢,後麵蹄聲雜遝,火把閃動,一彪人馬忽剌剌的趕來,當先馬軍刀槍並舉,大叫:“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賊!”


    楊鐵心暗想:“天可憐見,教我今日夫妻重會,此時就死,那也心滿意足了。”叫道:“孩兒,你來抱住了媽。”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: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,黑夜中追兵喊殺,此後是十八年的分離、傷心、和屈辱。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,摟住了丈夫脖子,牢牢不肯放手。


    楊鐵心見追兵已近,心想與其被擒受辱,不如力戰而死,拉開妻子雙手,將她交在穆念慈懷裏,轉身向追兵奔去,揮拳打倒一名小兵,奪了一枝花槍。他一槍在手,登時威增十倍。親兵統領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,眾親兵齊聲發喊,四下逃走。楊鐵心見追兵中並無高手,心下稍定,隻未奪到馬匹,頗感可惜。


    三人迴頭又逃。這時天已大明,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,驚道:“你受傷了麽?”楊鐵心經她一問,手背忽感劇痛,原來適才使力大了,手背上給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創口迸裂,流血不止,當時隻顧逃命,也不覺疼痛,這時卻雙臂酸軟,竟提不起來。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,忽然後麵喊聲大振,塵頭中無數兵馬追來。


    楊鐵心苦笑道:“不必包啦。”轉頭對穆念慈道:“孩兒,你一人逃命去吧!我和你媽就在這裏……”穆念慈甚是沉著,也不哭泣,將頭一昂,凜然道:“咱們三人在一塊死。”包惜弱奇道:“她……怎麽是我們孩兒?”


    楊鐵心正要迴答,隻聽得追兵愈近,猛抬頭,見迎麵走來兩個道士。一個白須白眉,神色慈祥;另一個長須如漆,神采飛揚,背負長劍。楊鐵心一愕之間,隨即大喜,叫道:“丘道長,今日又見到了你老人家!”


    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,一個是長春子丘處機。他二人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中都聚會,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。師兄弟匆匆趕來,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。丘處機內功深湛,駐顏不老,雖相隔一十八年,容貌仍與往日並無大異,隻兩鬢頗見斑白而已。他忽聽得有人叫喚,注目看去,卻不相識。


    楊鐵心叫道:“十八年前,臨安府牛家村一同飲酒殲敵,丘道長可還記得嗎?”丘處機道:“尊駕是……”楊鐵心道:“在下楊鐵心。丘道長別來無恙。”說著撲翻地便拜。丘處機急忙迴禮,心感疑惑,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,落魄江湖,風霜侵蝕,容顏早已非複舊時模樣。


    楊鐵心見他疑惑,而追兵已近,不及解釋,挺花槍一招“鳳點頭”,紅纓抖動,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,喝道:“丘道長,你忘記了我,不能忘了這楊家槍。”槍尖離他胸口尺許,凝住不進。丘處機見他這一招槍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,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,驀地裏見到故人,不禁又悲又喜,高聲大叫:“啊哈,楊老弟,你還活著?當真謝天謝地!”楊鐵心收迴鐵槍,叫道:“道長救我!”


    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瞧,笑道:“師兄,小弟今日又要開殺戒啦,您別生氣。”馬鈺道:“少殺人,嚇退他們就是。”丘處機縱聲長笑,大踏步迎上前去,雙臂長處,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,對準後麵兩名馬軍擲去。四人相互碰撞,摔成一團。丘處機出手似電,如法炮製,跟著又手擲八人,撞倒八人,無一落空。餘兵大駭,紛紛撥轉馬頭逃走。


    突然馬軍後麵竄出一人,身材魁梧,滿頭禿得油光晶亮,喝道:“那裏來的雜毛?”身子晃動,竄到丘處機跟前,舉掌便打。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,舉掌擋格,啪的一聲,兩人各自退開三步。丘處機心下暗驚:“此人是誰?武功竟如此了得?”


    豈知他心中驚疑,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隱隱作痛,更加驚怒,厲吼聲中,掄拳直上。丘處機不敢怠慢,雙掌翻飛,凝神應敵。戰了十餘合,沙通天光頭頂上給丘處機五指拂中,留下了五條紅印。他頭頂熱辣辣的微感疼痛,知道空手非這道士之敵,當即從背上拔出鐵槳,器沉力勁,一招“蘇秦背劍”,向丘處機肩頭擊去。丘處機施開空手入白刃之技,要奪他兵刃。沙通天在這鐵槳上已有數十載之功,陸斃猛虎,水擊長蛟,大非尋常,一時竟奪他不了。


    丘處機暗暗稱奇,正要喝問姓名,忽聽得左首有人高聲喝道:“道長是全真派門下那一位?”聲如裂石,威勢極猛。丘處機向右躍開,見左首站著四人,彭連虎、梁子翁、歐陽克、侯通海一齊趕到,但均不相識。丘處機拱手道:“貧道姓丘,請教各位萬兒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威名震於南北,沙通天等互望一眼,均想:“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麽大,果然了得。”彭連虎心想:“我們已傷了王處一,跟全真派的梁子總是結了。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,正是揚名天下的良機!”提氣大喝:“大家齊上。”尾音未絕,已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,縱身向丘處機攻去。他一出手就使兵刃,痛下殺手,上打“雲門穴”,下點“太赫穴”。這兩下使上了十成力,竟不絲毫留情。


    丘處機心道:“這矮子好橫!身手可也當真了得。”唰的一聲,長劍在手,劍尖刺向彭連虎右手手背,劍身已削向沙通天腰裏,長劍收處,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“章門穴”,一招攻三,劍法精絕。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,侯通海卻險給點中穴道,好容易縮身逃開,但臀上終於給重重踹了一腳,俯身撲倒,說也真巧,三個肉瘤剛好撞在地下。侯通海大嚷聲中,梁子翁暗暗心驚,猱身上前夾攻。


    歐陽克見丘處機為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,梁子翁又自旁夾攻,這便宜此時不撿,更待何時?左手虛揚,右手鐵扇咄咄咄三下,連點丘處機背心“陶道”、“魂門”、“中樞”三穴,眼見他已難閃避,突然身旁人影閃動,一隻手伸過來搭住了扇子。


    馬鈺一直在旁靜觀,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圍攻師弟,甚是詫異,見歐陽克鐵扇如風,出手急攻,當即飛步而上,逕來奪他鐵扇。他三根手指在鐵扇上一搭,歐陽克便感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扇柄上傳來,吃驚之下,立時躍後。馬鈺也不追擊,說道:“各位是誰?大家素不相識,有什麽誤會,盡可分說,何必動粗?”他語音柔和,但中氣充沛,一字字清晰明亮的鑽入各人耳鼓。


    沙通天等鬥得正酣,聽了這幾句話都是一凜,一齊罷手躍開,打量馬鈺。


    歐陽克問道:“道長尊姓?”馬鈺道:“貧道姓馬。”彭連虎道:“啊,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,失敬,失敬。”馬鈺道:“貧道微末道行,‘真人’兩字,豈敢承當?”


    彭連虎口中和他客套,心下暗自琢磨:“我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梁子,日後總是難以善罷。這兩人是全真教主腦,今日乘他們落單,我們五人合力將他們料理了,將來的事就好辦了。隻不知附近是否還有全真教高手?”四下一望,隻楊鐵心一家三口,並無道人,說道:“全真七子名揚當世,在下仰慕得緊,其餘五位在那裏,請一起請出來見見。”馬鈺道:“貧道師兄弟不自清修,多涉外務,浪得虛名,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。我師兄弟七人分住各處道觀,難得相聚,這次我和丘師弟來到中都,是找王師弟來著,不意卻先與各位相逢,也算有緣。天下武術殊途同歸,紅蓮白藕,原本一家,大家交個朋友如何?”他生性忠厚,全沒料到彭連虎是在探他虛實。


    彭連虎聽說對方別無幫手,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麵,見馬鈺殊無防己之意,然則不但能倚多取勝,還可乘虛而襲,笑咪咪的道:“兩位道長不予嫌棄,當真再好沒有。兄弟姓三,名叫三黑貓。”馬鈺與丘處機都是一愕:“這人武功了得,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。三黑貓的名字好怪,可從來沒聽見過。”


    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,走近馬鈺身前,笑吟吟的道:“馬道長,幸會幸會。”伸出右手,掌心向下,要和他拉手。馬鈺隻道他是善意,也伸出手來。兩人一搭上手,馬鈺突感手上一緊,心想:“好啊,試我功力來啦。”微微一笑,運起內勁,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,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陣劇痛,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,大吃一驚,急忙撒手。彭連虎哈哈大笑,已倒躍丈餘。馬鈺提掌看時,隻見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個小孔,深入肌肉,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。


    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之際,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獨門利器毒針環。這針環以精鋼鑄成,細如麻線,上裝五枚細針,喂有劇毒,隻要傷肉見血,五個時辰必得送命。這毒針環戴在手上,原本是在與人動手時增加掌上威力,教人中掌後挨不了半天。他又故意說個“三黑貓”的怪名,乘馬鈺差愕沉吟之際便即上前拉手,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花樣。武林中人物初會,往往互不佩服,礙著麵子不便公然動手,便伸手相拉,似乎是結交親近,實則便是動手較量,武功較差的給捏得手骨碎裂、手掌瘀腫,或是痛得忍不住而大聲討饒,也是常事。馬鈺隻道他是來這套明顯親熱、暗中較勁的江湖慣技,怎料得到他竟另有毒招,兩人同時使力,刹那間五枚毒針刺入手掌,竟直沒針根,傷及指骨,待得驀地驚覺,左掌發出,彭連虎早已躍開。


    丘處機見師兄與人好好拉手,突地變臉動手,忙問:“怎地?”馬鈺罵道:“好奸賊,毒計傷我。”跟著撲上去追擊彭連虎。丘處機素知大師兄最有涵養,十餘年來未見他與人動手,這時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淩厲的“履霜破冰掌法”,知他動了真怒,必有重大緣故,長劍揮動,繞左迴右,竄到彭連虎麵前,唰唰唰三劍。


    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裏,架開兩劍,還了一筆,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,反手撩出,當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,已抓住筆端,往外急崩,喝道:“撒手!”這一崩內勁外吐,含精蓄銳,非同小可,不料對方也真了得,手中兵刃竟未給震脫。丘處機跟著長劍直刺,彭連虎隻得撤筆避劍。丘處機將判官筆遠遠擲出,右劍左掌,綿綿而上。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,右臂又酸麻難當,一時折了銳氣,不住退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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