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顏康笑道:“媽,還有一樁笑話兒呢。那姓穆的說要見你,跟你當麵說明了,他才相信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才不幫你騙人呢,做這等缺德事。”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,笑道:“你就算肯去,我也不讓。你不會撒謊,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。”


    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,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製,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,甚為粗糙簡陋,壁上掛著一枝生了鏽的鐵槍、一張殘破的犁頭,屋子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。兩人都暗暗稱奇:“這女子貴為王妃,怎地屋子裏卻這般擺設?”


    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,衣內那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。那女子問道:“什麽呀?”完顏康道:“啊,險些兒忘了。剛才見到一隻兔子受了傷,撿了迴來,媽,你給它治治。”說著從懷裏掏出那隻小白兔來,放在桌上。那兔兒後腿跛了,行走不得。那女子道:“好孩子!”忙拿出刀圭傷藥,給兔子治傷。


    郭靖怒火上衝,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,便把好好一隻兔子折斷腿骨,要她醫治,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幹的壞事,對自己親生母親,怎可如此玩弄權謀?


    黃蓉靠在郭靖身旁,忽覺他全身顫抖,知他怒極,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,忙牽著他手躡足走遠,說道:“不理他們,咱們找藥去。”郭靖道:“你可知藥在那裏?”黃蓉搖頭道:“不知道。這就去找。”


    郭靖心想,偌大王府,到那裏找去?驚動了沙通天他們,那可大禍臨頭,正要開言和她商量,突然前麵燈光閃動,一人手提燈籠,嘴裏低哼小曲:“我的小親親喲,你不疼我疼誰個?還是疼著我……”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。


    郭靖待要閃入樹後,黃蓉卻迎了上去。那人一怔,還未開口,黃蓉手腕翻處,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,喝道:“你是誰?”那人嚇得魂不附體,隔了片刻,才結結巴巴的道:“我……是府裏的簡管家。你……你幹什麽?”黃蓉道:“幹什麽?我要殺個人!你是管家,那好極啦。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,放在那裏?”簡管家道:“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,我……我不知道啊!”


    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抓落,右手微向前送,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。那簡管家隻覺手腕和咽喉奇痛,卻又不敢叫出聲來。黃蓉低聲喝道:“你說不說?”簡管家道: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,按在他口上,跟著左手一拉一扭,喀喇一聲,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。那簡管家痛極大叫,立時昏暈,但嘴巴讓帽子按住了,這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,傳不出去。


    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如此毒辣,不覺驚呆了。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,那人醒轉,低聲呻吟,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放,喝道:“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?”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,屈膝跪倒,道:“小人真……真的不知道,姑娘殺了小人也沒用。”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,低聲道:“你到小王爺那裏,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,又受了不輕的內傷,大夫說要用朱砂、血竭、田七、熊膽、沒藥等等醫治,中都城裏買不到,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。”


    黃蓉說一句,簡管家應一句,不敢有絲毫遲疑。黃蓉又道:“小王爺在王妃那裏,快去,快去!我跟著你,你如裝得不像,露出半點痕跡,我扭斷你脖子,挖出你眼珠子。這幾味藥,你都記得了嗎?”說著伸出手指,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重重一抓。簡管家打個寒噤,爬起身來,咬緊牙齒,忍痛奔往王妃住處。


    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,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都是汗水、眼淚、鼻涕,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。王妃見他右臂折斷,蕩來蕩去,痛得臉如白紙,不待完顏康答覆,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。完顏康皺眉道:“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,你自己拿去。”簡管家哭喪著臉道:“求小王爺賞張字條!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,完顏康寫了幾個字。簡管家磕頭謝賞,王妃溫言道:“快去,拿到藥好治傷。”


    簡管家退了出來,剛走得幾步,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後頸,隻聽黃蓉道:“到梁老先生那裏去。”簡管家走了幾步,實在支持不住了,一個踉蹌,就要跌倒。黃蓉抓住他後領,說道:“不拿到藥,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聲,斷成兩截。”按住他腦袋重重一扭。簡管家大驚,冷汗直冒,不知那裏突然來了一股力氣,急往前走。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仆役侍從。眾仆見郭靖、黃蓉與他在一起,也沒人查問。


    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,簡管家過去一瞧,館門反鎖,出來再問,一個仆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。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,伸手托在他脅下,三人並肩往香雪廳而去。


    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,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,右手都拿著鋼刀,喝道:“停步,是誰?”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,一人看了字條,放他過去,又來詢問郭黃二人,簡管家道:“是自己人!”一名衛士道:“王爺在廳裏宴客,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。有事明天再迴……”話未說完,兩人隻覺脅下一陣酸麻,動彈不得,已給黃蓉點中穴道。


    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後,牽了郭靖的手,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。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一推,與郭靖縱身躍起,攀住簷頭,從窗縫中向裏觀看。


    廳上燈燭輝煌,擺著一桌筵席,郭靖看桌邊所坐諸人,一顆心不禁突突亂跳,昨天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、鬼門龍王沙通天、三頭蛟侯通海、參仙老怪梁子翁、千手人屠彭連虎等都圍坐在桌邊,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。桌旁放著一張太師椅,墊了一張厚厚氈毯,靈智上人坐在椅上,雙目微張,臉如金紙,顯然受傷不輕。郭靖暗喜:“你暗算王道長,教你也受一下好的。”


    簡管家推門而進,向梁子翁行了個禮,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。梁子翁看了,望了簡管家一眼,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:“王爺,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?”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,道:“是的,梁公瞧著辦吧。”梁子翁對身後一名青衣童子道:“今日小王爺送來的五味藥材,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。”


    那童子應了,隨著簡管家出來。郭靖在黃蓉耳邊道:“快走吧,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。”黃蓉笑了笑,搖搖頭。郭靖隻覺她一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,從臉上到心裏,都有點癢癢的,不再和她爭辯,踴身往下便跳。黃蓉忙抓住他手腕,身子向前撲出,雙足鉤住屋簷,緩緩將他放落。郭靖暗叫:“好險!裏麵這許多高手,我這往下一跳,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?”自愧初涉江湖,事事易出毛病。


    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,郭靖跟在後麵,走出十餘丈,迴過頭來,隻見黃蓉使個“倒卷珠簾勢”,正向裏張望,清風中白衫微動,猶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。


    黃蓉向廳裏瞥了一眼,見各人並未發覺,迴頭目送郭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消失,這才再向內窺探,見彭連虎目光四射,到處察看。黃蓉不敢再看,側頭附耳傾聽。


    隻聽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:“那王處一昨天橫加插手,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著呢,還是有所為而來?”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:“不管他有意無意,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,不死也落個殘廢。”黃蓉向內張望,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、目光如電的彭連虎。


    一個話聲清朗的人笑道:“兄弟在西域之時,也曾聽過全真七子的名頭,該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,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這一下好生厲害的五指秘刀,咱們昨天全算折在他手裏啦。”一個粗厚低沉的聲音道:“歐陽公子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,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,半斤八兩,誰也沒贏。”歐陽克道:“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,上人卻隻須靜養些時日。”


    此後各人不再談論,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。隔了一會,一人說道:“各位遠道而來,小王深感榮幸。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,實是大金國之福。”黃蓉心想,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。眾人謙遜了幾句。完顏洪烈又道:“靈智上人是青海得道高僧,梁老先生是關外一派的宗師,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,彭寨主威震中原,沙幫主獨霸黃河。五位中隻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,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,何況五位一齊出馬,哈哈,哈哈。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。”言下甚是得意。


    梁子翁笑道:“王爺有事差遣,咱們當得效勞,隻怕老夫功夫荒疏,有負王爺重托,那就老臉無光了,哈哈!”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幾句“當得效勞”之類的言語。這幾個人向來獨霸一方,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,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,並不過於卑諂。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,說道:“小王既請各位到來,自是推心置腹,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。各位知曉之後,當然也決不會向旁人提及,泄漏了風聲,以致對方有了防備,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,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。”


    各人會意,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婉轉,其實是要他們務必嚴守秘密,都道:“王爺放心,這裏所說的話,誰都不能泄漏半句。”


    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,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,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氣,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,到底為了何事,他卻一直不提,也不便相詢,這時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機密,個個又好奇,又興奮。


    完顏洪烈道:“大金太宗天會三年,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,我金兵由粘沒喝、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,俘虜了宋朝徽宗、欽宗兩個皇帝,自古以來,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。”眾人都嘖嘖稱讚。黃蓉心道:“好不要臉!除了那和尚和什麽歐陽公子之外,你們都是漢人。這金國王爺自吹自擂,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,你們竟都來捧場。”


    完顏洪烈道:“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,本可一統天下,但到今日將近百年,趙官兒還在臨安做他的皇帝,各位可知是什麽原因麽?”梁子翁道:“請王爺示下。”


    完顏洪烈歎了口氣道:“當年我大金國敗在嶽飛那廝手裏,那是天下皆知之事,也不必諱言。我大金元帥兀術善會用兵,可是遇到嶽飛,總是連吃敗仗。後來嶽飛雖讓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,但金兵元氣大傷,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。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,不自量力,想為我聖上立一件大功,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。”


    各人麵麵相覷,不明其意,均想:“衝鋒陷陣,攻城掠地,非吾輩之所長,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?”


    完顏洪烈神色得意,語音微顫,說道:“幾個月前,小王無意間在宮裏舊檔之中,看到一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,是嶽飛寫的幾首詞,辭句甚為奇特。我揣摩了一些時日,終於端詳出了其中意思。原來嶽飛給關在獄中之時,知道已無活命之望,說他這人精忠報國,倒是不假,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、練兵攻伐的秘要,詳詳細細的寫了部書,隻盼得到傳人,用以抗禦金兵。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,怕嶽飛跟外人私通消息,防備得周密之極,獄中官吏兵丁,個個都是親信心腹。要知嶽飛部下那些兵將勇悍善戰,倘若造起反來,宋朝沒人抵擋得住。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嶽飛,全因嶽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,要是他忽然改變了主意,可不得了啦,是不是?他可不知嶽飛忠於皇帝和朝廷,決不會造反,他想救的不是他自己性命,而是大宋江山。但也幸得這樣,嶽飛這部兵書,直到死後也沒能交到外麵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聚精會神的聽著,個個忘了喝酒。黃蓉懸身閣外,也如聽著一個奇異的故事。


    完顏洪烈道:“嶽飛無計可施,隻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,寫了四首什麽《菩薩蠻》、《醜奴兒》、《賀聖朝》、《齊天樂》的歪詞。這四首詞格律不對,平仄不葉,句子顛三倒四,不知所雲。那秦檜雖說是才大如海,卻也不明其中之意,於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。數十年來,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裏秘檔之中,沒人領會得其中含意,人人都道嶽飛臨死氣憤,亂寫一通,語無倫次,那知其中竟藏著一個極大啞謎。小王苦苦思索,終於解明了,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,先倒後順,反覆連貫,便即明明白白。嶽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後人習他兵法遺書,滅了我大金。他用心雖苦,但宋朝無人,卻也枉然,哈哈!”眾人齊聲驚歎,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。


    完顏洪烈道:“想那嶽飛用兵如神,打仗確實厲害。隻要咱們得了他這部遺書,學得了他的兵法,大金國一統天下,豈不是易如反掌麽?”


    眾人恍然大悟,均想:“趙王請我們來,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。”


    完顏洪烈道:“小王本來想,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。”頓了一頓,續道:“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,難道請各位去盜墓麽?再說,那嶽飛雖是大金讎寇,但他精忠神武,天下人人相欽,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。小王翻檢曆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,卻另外得到了線索。嶽飛當日死在風波亭後,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,後來宋孝宗將他遺體遷到西湖邊上隆重安葬,建造祠廟。他的衣冠遺物,卻讓人放在另外一處,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。這地方也是在臨安。”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眼光逐一向眾人望去。眾人都急於聽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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