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他去了八日,鐵木真召集諸將,說道:“大家集合部眾,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。”諸將相顧愕然,鐵木真道:“王罕兵多,咱們兵少,明戰不能取勝,必須偷襲。我放了都史,贈送厚禮,再假裝胸口中箭,受了重傷,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。”諸將俱都拜服。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,厚加賞賜,當眾讚他英勇。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、桑昆,雀躍不已,伏地拜謝,求為前鋒。鐵木真允了。


    當下兵分三路,晝停夜行,繞小路從山穀中行軍,遇到牧人,盡數捉了隨軍而行,以免泄露軍機。


    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,日日嚴加戒備,待見都史平安迴來,還攜來重禮,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,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,登時大為寬心,撤了守軍,連日與完顏洪烈、劄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。那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。王罕、劄木合聯軍雖然兵多,慌亂之下,士無鬥誌,登時潰不成軍。王罕、桑昆倉皇逃向西方,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。都史在亂軍中為馬蹄踏成肉泥。黃河四鬼奮力突圍,保著完顏洪烈連夜逃迴中都去了。


    劄木合失了部眾,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,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,送到鐵木真帳中來。


    鐵木真大怒,喝道:“親兵背叛主人,這等不義之人,留著何用?”下令將五名親兵在劄木合之前斬下首級,轉頭對劄木合道:“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?”劄木合流淚道:“義兄雖饒了我性命,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,隻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,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。”鐵木真黯然良久,說道:“好,我讓你不流血而死,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。”劄木合跪下行禮,轉身出帳,鐵木真下令用重物將他壓死,不讓流血。


    王罕和劄木合潰敗,蒙古各族中更無人能與鐵木真相抗。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,這時他威震大漠,蒙古各族牧民戰士,無不畏服。王罕與劄木合的部眾也大多歸附。在大會之中,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,稱為“成吉思汗”,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。


    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。木華黎、博爾術、博爾忽、赤老溫四傑,以及哲別、者勒米、速不台等大將,都封為千夫長。郭靖這次立功極偉,竟也給封千夫長,一個十多歲的少年,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。


    在慶功宴中,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,喝得微醺,對郭靖道:“好孩子,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。”郭靖忙跪下謝賞。


    成吉思汗道:“我把華箏給你,從明天起,你是我的金刀駙馬。”


    眾將轟然歡唿,紛紛向郭靖道賀,大唿:“金刀駙馬,好,好,好!”拖雷更是高興,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。


    郭靖卻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,實無半點兒女私情,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,心不旁騖,那裏有過絲毫綺念?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,登時茫然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,轟然大笑。


    酒宴過後,郭靖忙去稟告母親。李萍沉吟良久,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,說知此事。


    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,都向李萍道喜。李萍默然不語,忽地跪下,向六人磕下頭去。六怪大驚,都道:“嫂子有何話請說,何必行此大禮?”韓小瑩忙伸手扶起。


    李萍道:“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,今日得以成人。小女子粉身碎骨,難報大恩大德。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,要請六位師父作主。”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,最後道:“大汗招我兒為婿,自是十分榮耀。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,我不守約言,他日九泉之下,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?”


    朱聰微笑道:“嫂子卻不必擔心。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,不過不是女兒,卻是男子。”李萍又驚又喜,忙問:“朱師父怎地知道?”朱聰道:“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,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,跟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麵,大家切磋一下功夫。”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,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。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誌平的來曆,六怪也含糊其辭,不加明言。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,若得悉楊康的淵源,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,該勝不勝,不該敗反敗,不免誤了大事。


    李萍聽了朱聰之言,心下大喜,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,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,江南六怪卻均不知。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,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麵結拜,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,迴來之後,再和華箏成親。她眼見六怪與兒子即可歸鄉,自己離鄉已久,思鄉殊切,一心與之同歸,但想兒子成親時自己必須參禮,千裏往返,迴南之後,又再北來,未免太費周折,思前想後,隻得言明自己留居蒙古,待子迴來成親。


    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。成吉思汗道:“好,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,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。義弟劄木合跟我失和,枉自送了性命,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。去幹這件大事,你要帶多少名勇士?”他統一蒙古諸部,眼前強敵,僅餘大金,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。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麵,知道此人精明能幹,於己大大不利,最好能及早除去。至於他與劄木合失和斷義,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、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、並勸誘劄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,隻是他與劄木合結義多年,眾所周知,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。


    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,向來憎恨金國,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,又險些喪命,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,心想:“隻要六位師父相助,大事必成,多帶不會武功的勇士,反而礙事。”說道:“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,不必再帶武士。”


    成吉思汗道:“很好,咱們兵力尚弱,還不是大金國敵手,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。”郭靖點頭答應。成吉思汗賞了十斤黃金,作為盤纏,又把從王罕那裏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。拖雷、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,都有禮物贈送。拖雷道:“安答,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數的,你可得小心,別上了當。”郭靖點頭答應。


    第三日一早,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,與母親灑淚而別,向南進發。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,在大漠上逐漸遠去,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,不禁又是歡喜,又是心酸。


    郭靖走出十餘裏,隻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,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。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,通體漆黑,更無一根雜毛,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。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,雙頰紅暈,脈脈不語。拖雷笑道:“妹子,你跟他說話啊!我不聽就是。”說著縱馬走開。


    華箏側過了頭,想不出說什麽話好,隔了一陣,才道:“你早些迴來。”郭靖點頭,問道:“你還要跟我說什麽?”華箏搖搖頭。郭靖道:“那麽我要去了。”華箏低頭不語。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,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,馳到拖雷身邊,也和他抱了抱,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。


    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密意,既訂鴛盟,複當遠別,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,心中很不樂意,舉起馬鞭,狂打猛抽,隻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。


    第七迴


    比武招親


    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,向東南進發,在路非止一日,過了大漠草原。


    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。郭靖初履中土,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,心情甚是舒暢,雙腿一夾,縱馬疾馳,隻覺耳旁唿唿風響,房屋樹木不住倒退。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,他才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,等候師父。


    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,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,心下憐惜,拿了汗巾給馬抹拭,一縮手間,不覺大吃一驚,隻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,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,也是滿肩鮮血。他嚇得險些流淚,自怨這番不惜馬力的大跑,這匹駿馬隻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,抱住馬頸不住的慰藉,但那馬卻仍精神健旺,全無半分受傷之象。


    郭靖隻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,好給他愛馬治傷,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,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,四匹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,其中兩匹全身雪白。每匹駱駝上都乘著一個白衣男子,四駝奔近飯店,鞍上乘者勒定了坐騎。駱駝的氈墊鞍子,都有精致繡花,甚為燦爛。


    郭靖一生長於大漠,白色駱駝甚為少見,更沒見過這等裝飾華麗的牲口,不覺伸長了脖子,瞪眼凝視,隻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,眉清目秀,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。那四人躍下駝背,走進飯店,身法都頗俐落。郭靖見四人一色白袍,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,不禁瞧得呆了。一個白衣人給郭靖看得不好意思,一陣紅暈湧上臉頰,低下了頭。另一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:“楞小子,瞧什麽?”郭靖一驚,忙把頭轉開,隻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,齊聲嘻笑,隱隱聽得一人笑道:“恭喜,恭喜,這傻小子瞧中你啦!”似是女子聲音。


    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,不覺羞慚難當,耳根一陣發熱,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便走,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。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。韓寶駒奇道:“有這等事?”走到紅馬身旁,在馬肩上抹了幾把,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,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不是血,是汗!”郭靖一愕,道:“汗?紅色的汗?”韓寶駒道:“靖兒,這是一匹十分寶貴的汗血寶馬啊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說愛馬並非受傷,心花怒放,道:“三師父,怎麽馬兒的汗跟血一樣?”韓寶駒道:“我曾聽先師說道,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,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,脅如插翅,日行千裏。然而那隻是傳說而已,誰都沒見過,我也不大相信,不料竟給你得到了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柯鎮惡等也已馳到。朱聰飽讀詩書,搖頭晃腦的說道:“那在《史記》和《漢書》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。當年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,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,迴來奏知漢武帝。皇帝聽了,欣羨異常,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,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,送到大宛國去,求換一匹汗血寶馬。那大宛國王言道:‘貳師天馬,乃大宛國寶,不能送給漢人。’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,登時大怒,在大宛王朝廷上出言無狀,椎破金馬。大宛王見漢使無禮,命人將使者斬首,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。”


    郭靖“啊”了一聲,見朱聰舉碗喝茶,忙問:“後來怎樣?”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,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。


    朱聰喝了一口茶,說道:“三弟,你是養馬名家,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?”韓寶駒道:“我曾聽先師說,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。”朱聰道:“不錯,據史書上說,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,山上生有野馬,奔躍如飛,但沒法捕捉。大宛國人生了一個妙計,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。野馬與母馬交配了,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。靖兒,你這匹小紅馬,隻怕是從大宛國萬裏而來的呢。”


    韓小瑩要聽故事,問道:“漢武帝得不到寶馬,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?”


    朱聰道:“他怎肯罷手?當下發兵數萬,令大將李廣利統率,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,為了誌在必得,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將軍。但從長安到大宛國,西出嘉峪關後一路都是沙漠,無糧無水,途中士兵死亡枕藉,未到大宛,軍隊已隻剩下了三成。李廣利兵困馬乏,一戰不利,退迴敦煌,向皇帝請援。漢武帝大怒,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,下旨言道:遠征兵將,有敢進關者一律斬首。李廣利進退不得,隻得留在敦煌。”


    說到這裏,隻聽得駝鈴悠揚,又有四人騎了駱駝到來,其中又有一匹是白駱駝,下駝進店。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、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,更感驚奇。這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,要了飯菜。


    朱聰繼續講下去:“漢武帝心想,寶馬得不到,還喪了數萬士卒,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?於是大發邊騎,一共二十餘萬人,牛馬糧草,不計其數,還怕兵力不足,又下旨令全國犯罪的人、小吏、贅婿、商人,一律從軍出征,弄得天下騷然。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,一個官拜驅馬校尉,一個官拜執馬校尉,隻待破了大宛,選取駿馬。六弟,漢朝重農輕商,你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楣,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、執馬校尉了,哈哈!”韓小瑩問道:“贅婿又犯了什麽罪?”


    朱聰道:“當時漢朝的所謂贅婿,就是窮得無以為生之人,投入人家作奴仆,也有招作女婿的。強征贅婿去遠征,便是欺壓窮人了。那李廣利帶了大軍,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日,殺死大宛兵將無數。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,殺了國王投降,獻出寶馬。李廣利凱旋迴京,皇帝大喜,封他為海西侯,軍官各有封賞。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,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,耗費了多少錢財。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,做了一首天馬之歌,說道:‘大一貢兮天馬下,露赤汗兮沫流赭,騁容與兮跇萬裏,今安匹兮龍與友!’這詩是說,隻有天上的龍,才配跟這天馬做朋友呢。”


    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,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,臉上滿是欣羨之色。


    朱聰道:“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,全由野馬而來。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,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,傳了數代,也就不怎麽神駿,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。”朱聰說完故事,七人談談說說,吃起麵條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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