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木真站起身來,極目遠眺,但見桑昆和劄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,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,聲勢甚是浩大。他出了一會神,迴過頭來,見郭靖站在身邊,問道:“你怕麽?”郭靖道:“我在想我媽。”鐵木真道:“嗯,你是勇士,是極好的勇士。”指著遠處點點火光,說道:“他們也都是勇士。咱們蒙古人有這麽多好漢,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。隻要大家聯在一起,”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,昂然道:“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……都做蒙古人的牧場!”


    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、胸懷廣闊的說話,對鐵木真更五體投地的崇敬,挺胸說道:“大汗,咱們能戰勝,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。”


    鐵木真神采飛揚,說道:“對,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,隻要咱們這次不死,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。”說著將郭靖抱了一抱。


    說話之間,天色漸明,桑昆和劄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。


    鐵木真道:“救兵不來啦,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。”隻聽得敵軍中兵戈鏗鏘,馬鳴蕭蕭,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。郭靖忽道:“大汗,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,你騎了迴去,領兵來打。你的性命要緊,我們在這裏擋住敵兵,決不投降。”鐵木真微笑,伸手撫了撫他頭,說道:“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,一人怕死逃走,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。”郭靖道:“是,大汗,我說錯了。”鐵木真與三子、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,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。


    過了一陣,一麵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,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,左是桑昆,右是劄木合,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。他金盔金甲,左手拿著擋箭的金盾,叫道:“鐵木真,你膽敢背叛大金麽?”


    鐵木真的長子術赤對準了他颼的一箭,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,一伸手把箭綽在手裏,身手矯捷之極。完顏洪烈喝道:“去把鐵木真拿來。”四個人應聲撲上山來。


    郭靖不覺吃驚,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,竟是武術好手,並非尋常戰士。四人奔到半山,哲別與博爾術等連珠箭如雨射下,都給他們挺軟盾擋開。郭靖暗暗心驚:“我們這裏雖都是大將勇士,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,這便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,窩闊台挺刀攔住。那男子手一揚,一支袖箭打在他手腕之上,隨即舉起單刀砍下,忽覺白刃閃動,斜刺裏一劍刺來,直取他手腕,又狠又準。那人吃了一驚,手腕急翻,退開三步,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身前。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,喝道:“你是誰?留下姓名。”說的卻是漢語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我叫郭靖。”那人道:“沒聽見過!快投降吧。”郭靖遊目四顧,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,正與赤老溫、博爾忽等短兵相接,白刃肉搏,當即挺劍向那使單刀的刺去。那人橫刀擋開,刀厚力沉,與郭靖鬥在一起。


    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衝上,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裏,高聲大叫:“誰敢上來,這就是一刀!”桑昆擔心焦急,對完顏洪烈道:“六王爺,叫他們下來吧,咱們再想別法!別傷了我孩兒。”完顏洪烈微笑道:“放心,傷不了。”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,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。


    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,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。


    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“越女劍法”,劍走輕靈,跟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。數招一過,竟迭遇兇險,那人刀厚力沉,招招暗藏內勁,實非庸手。


    郭靖長劍晃動,青光閃閃,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,招招不離要害。那人給他一輪急攻,鬧了個手忙足亂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,見他落在下風,一人提著大槍縱身而上,叫道:“大師哥,我來助你。”那使單刀的喝道:“你在旁瞧著,看大師兄的手段。”


    郭靖乘他說話分心,左膝稍低,曲肘豎肱,一招“起鳳騰蛟”,唰的一聲,劍尖猛撩上來。那人向後急避,左袖已給劍鋒劃破。他跳出圈子,喝道:“你是誰的門下?為什麽在這裏送死?”郭靖橫劍捏訣,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,說道:“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,請教四位大姓高名。”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,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,危急之中,居然並未忘記,隻是把“高姓大名”說得顛倒了。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,轉頭說道:“我們姓名,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,看刀!”揮刀斜劈下來。


    郭靖和他鬥了這一陣,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,但身當此境,不能退縮,明知不是對手,也隻好憑著一股剛勇,拚命抵擋。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,鋒銳處敵人也甚忌憚,當下仍取搶攻,不向後退。那使單刀的使招“探海斬蛟”,迴鋒下插,逕攻對手下盤。兩人一搭上手,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。這時山下數萬兵將、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,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,那使單刀的眼見久鬥不下,焦躁起來,刀法愈來愈狠,忽地橫刀猛砍,向郭靖腰裏斫來。郭靖身子拗轉,“翻身探果”,撩向敵臂。那人順勢力斫,眼見刀鋒及於敵腰。郭靖內功已有根基,下盤不動,上盤不避,隻將腰向左一挪,鬥然移開半尺,右手送出,一劍刺在那人胸口。


    那人狂叫一聲,撒手拋刀,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,這一劍便隻刺入胸口半寸,總算逃得性命,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,忙拾劍跳開。


    郭靖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裏,隻聽背後風響,郭靖也不迴身,左腿反踢,踢開刺來的槍杆,乘勢揮刀撩向敵手。使槍的老二迴槍裏縮,郭靖踏上一步,單刀順勢砍落。那人抖槍避過,跟著挺槍當胸刺來,郭靖一個“進步提籃”,左掌將槍推開,他掌心與槍杆一觸到,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。他左掌翻處,已抓住槍杆,右手單刀順著槍杆直削下去。那人使勁奪槍,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,急忙鬆手,撤槍後退。


    郭靖精神一振,右手用力揮出,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,挺槍而立。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,雙斧著地卷來。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,鬥得數合,想起六師父所授古怪法門,突然賣個破綻,那使斧的大喜,猛喝一聲,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,突覺小腹上急痛,已遭郭靖一腳踢中,身子直飛出去,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,順勢圈迴,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。


    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,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,當的一聲,火星飛濺,那人利斧脫手,一交坐倒,總算逃脫了性命,卻已嚇得麵如土色。那人是個莽夫,一定神間,才知已然輸了,怒得哇哇大叫,拾起斧頭,又再撲上。鬥得數合,將郭靖手中長槍砍斷。郭靖手裏沒了兵刃,雙掌錯開,以空手入白刃之法和他拚鬥。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,郭靖情勢危急,隻有硬拚。


    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躁,唿喊怒罵。原來蒙古人生性質樸,敬重英雄好漢,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,再見二人揮兵刃夾擊一個空手之人,實非大丈夫的行徑,都高聲吆喝,要那兩人住手。郭靖雖是他們敵人,大家反而為他呐喊助威。


    博爾忽、哲別兩人挺起長刀,加入戰團,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。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,勇不可當;但小巧騰挪、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,仗著身雄力猛,勉強支持了數十招,終於兵刃給敵人先後砸落。郭靖見博爾忽勢危,縱身過去,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。那人迴刀截他手腕。郭靖手臂鬥然縮轉,迴肘撞向二師兄,又解救了哲別之危。


    那四人決意要先殺郭靖,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,四人圍攻郭靖。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呐喊叫罵,更加厲害。那四人充耳不聞,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,刀矛鞭斧,齊往郭靖身上招唿。郭靖手中沒了兵刃,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,那裏抵擋得住?隻得展開輕身功夫,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。


    拆了二十餘招,郭靖臂上中刀,鮮血長流,情勢再緊。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,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,奔上山來。桑昆和劄木合的部下隻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,再要上去圍攻郭靖,個個大聲咒罵。


    山上守軍待要射箭阻攔,哲別眼尖,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,大聲叫道:“靖兒,你師父們來啦!”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,聽了這話,登時精神大振。


    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,見郭靖赤手空拳為四人夾擊,勢已危殆,全金發縱身上前,秤杆掠出,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,喝道:“要不要臉?”四人手上同時劇震,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,急忙躍開。


    那使單刀的大師兄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,再動手必然不敵,但如逃下山去,顏麵何存,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?硬了頭皮問道:“六位可是江南六怪麽?”朱聰笑嘻嘻的道:“不錯,四位是誰?”那人道:“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。”


    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鬥郭靖,必是無名之輩,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,都吃了一驚。柯鎮惡冷冷的道:“瞎充字號麽?鬼門龍王是響當當的腳色,門下那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家夥!”使雙斧的撫著小腹上給郭靖踹中之處,怒道:“誰充字號來著?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,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,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,我是喪門斧錢青健。”柯鎮惡道:“聽來倒似不假,那麽便是黃河四鬼了。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,為什麽竟自甘下賤,四個鬥我徒兒一人?”


    吳青烈強詞奪理,道:“怎麽是四個打一個?這裏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麽?我們是四個鬥他們幾百個。”錢青健問馬青雄道:“三師哥,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,是什麽家夥?”這句話說得雖輕,柯鎮惡卻已聽見,心頭大怒,鐵杖在地下一撐,躍到他身旁,左手抓住他背心,提起來擲到山下。三鬼一驚,待要撲上迎敵,柯鎮惡身法如風,接連三抓三擲,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,三人都已給他擲向山下。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唿。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,也幸好地下是沙,手腳沒給摔斷,隻個個腰酸背痛,滿腔羞愧的掙紮著爬起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忽然遠處塵頭大起,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,桑昆隊伍陣腳登時鬆動。


    鐵木真見來了救兵,心中大喜,知道劄木合治軍甚嚴,是能幹的將才,所部兵精,桑昆卻隻憑藉父親庇蔭,庸碌無能,指著桑昆的左翼,喝道:“向這裏衝!”哲別、博爾術、術赤、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,遠處救兵齊聲呐喊。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裏,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,大叫:“快讓路,快讓路!”


    桑昆見眾人衝下,正要指揮人馬攔截,見都史這等模樣,不禁呆了,不知如何是好,轉眼之間,鐵木真等已衝到了眼前。哲別看準桑昆腦門,發箭射去。桑昆突見箭到,急忙閃避,那箭正中右腮,撞下馬去。眾兵將見主帥落馬,登時大亂。


    鐵木真直衝出陣,數千人呐喊追來,給哲別、博爾術、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住。眾人且戰且走,奔出數裏,隻見塵頭起處,拖雷領兵趕到。王罕與劄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,初時欺他人少,待見援軍大至,便紛紛勒馬迴轉。


    原來鐵木真帶同年長三子出行,留下幼子拖雷看守老家。拖雷年輕,又無鐵木真的令符,族長宿將都不聽他調度,隻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。拖雷甚有智計,見敵兵勢大,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,遠遠望來塵沙飛揚,不知有多少人馬。鐵木真整軍迴歸本部大營,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增援。


    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,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。眾人見狀,都忿忿不平。


    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,說道:“王罕義父、桑昆義兄待我恩重如山,雙方毫無仇怨,請你迴去代我請罪。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、義兄,請他們不要介意。你迴去之後,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,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,須得好好熱鬧一番。你是我的女婿,也就是我兒子,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,不可受人挑撥離間。”


    都史蒙他不殺,已是意外之喜,沒口子的答應,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,不住咳嗽,心想:“莫非他受了傷。”果聽鐵木真道:“這裏中了一箭,隻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愈,否則我該親自送你迴去。”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,滿手都是鮮血,又道:“不用等我傷愈,你們就可成親,否則……咳,咳,就等太久了。”


    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,畏懼王罕,仍要將華箏嫁給都史,都感氣惱。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,昨晚於守禦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,那千夫長這時怒火衝天,拔刀要去斫殺都史。鐵木真立命拿下,拖到帳前,當著都史之前打了三十軍棍,直打得他鮮血淋漓,暈了過去。鐵木真喝道:“監禁起來,三日之後,全家斬首。”說著向後一仰,摔倒在地,似乎傷發難捱。


    次日一早,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,一千頭肥羊,一百匹良馬,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迴去,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,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。送別之時,鐵木真竟不能乘馬,躺在擔架之上,上氣不接下氣的指揮部屬,與都史道別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