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鐵心嘿嘿冷笑,昂頭不理。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,唰的一鞭,擊在楊鐵心臉上,罵道:“大膽反賊,當真不怕死麽?”這一鞭隻打得他自額至頸,長長一條血痕。楊鐵心怒道:“好,你叫什麽名字?”那軍官怒氣更熾,鞭子如雨而下,叫道:“老爺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姓段名天德,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。記住了麽?你到閻王老子那裏去告狀吧。”楊鐵心毫不退避,圓睜雙眼,凝視著他。段天德喝道:“老爺額頭有刀疤,臉上有青記,都記住了!”說著又是一鞭。


    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,哭叫:“他是好人,又沒做壞事。你……你幹麽要這樣打人呀?你……你怎麽不講道理?”


    楊鐵心一口唾沫,呸的一聲,正吐在段天德臉上。段天德大怒,拔出腰刀,叫道:“先斃了你這反賊!”舉刀摟頭砍將下來。楊鐵心向旁閃過,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,抵住他的兩脅。段天德又是一刀,楊鐵心無處可避,隻得向後急縮。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,一刀不中,隨即向前一送,他使的是柄鋸齒刀,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,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。


    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,忽地縱起,飛腳往段天德麵門踢去。段天德吃了一驚,收刀招架。郭嘯天雖雙手遭縛,腿上功夫仍頗了得,身子未落,左足收轉,右足飛出,正踢在段天德腰裏。


    段天德劇痛之下,怒不可遏,叫道:“亂槍戳死了!上頭吩咐了的,反賊倘若拒捕,格殺勿論。”眾兵舉矛齊刺。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,終是雙手遭縛,轉動不靈,身子閃讓長矛,段天德自後趕上,手起刀落,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。


    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,急切無法脫縛,突見義兄重傷倒地,心中急痛之下,身上忽然生出一股巨力,大喝一聲,繩索繃斷,揮拳打倒一名兵士,搶過一柄長矛,展開了楊家槍法,這時候一夫拚命,萬夫莫當。長矛起處,登時搠翻兩名官兵。段天德見勢頭不好,先自退開。楊鐵心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,東挑西打,頃刻間又戳死數兵。眾官兵見他兇猛,心下都怯了,發一聲喊,四下逃散。


    楊鐵心也不追趕,扶起義兄,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湧,全身已成了個血人,不禁垂下淚來。郭嘯天咬緊牙關,叫道:“兄弟,別管我……快,快走!”楊鐵心道:“我去搶馬,拚死救你出去。”郭嘯天道:“不……不……”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楊鐵心脫下衣服,要給他裹傷,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,創口占了半個身子,竟沒法包紮。郭嘯天悠悠醒來,叫道:“兄弟,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,我……我……不成了……”說著氣絕而死。


    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,見他慘死,滿腔悲憤,腦海中一閃,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:“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抬頭四望,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。他大聲叫道:“大哥,我去給你報仇!”挺矛向官兵隊裏衝去。


    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,段天德傳下號令,箭如飛蝗般射來。楊鐵心渾不在意,撥箭疾衝。一名武官手揮大刀,當頭猛砍,楊鐵心身子一矮,突然鑽到馬腹之下。那武官大刀砍空,正待迴馬,後心已給長矛刺進。楊鐵心擲開屍首,跳上馬背,舞動長矛。眾官兵那敢接戰,四下奔逃。


    他趕了一陣,隻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,騎在馬上疾馳。楊鐵心飛身下馬,橫矛杆打倒一名兵士,在他手中搶過弓箭,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,颼的一箭射去,正中馬臀,馬腿前跪,馬上兩人滾下地來。楊鐵心再是一箭,射死武官,搶將過去,隻見那女子在地下掙紮著坐起身來,正是自己妻子。


    包惜弱乍見丈夫,又驚又喜,撲到了他懷裏。楊鐵心問道:“大嫂呢?”包惜弱道:“在前麵,給……給官兵捉去啦!”楊鐵心道:“你在這裏等著,我去救她。”包惜弱驚道:“後麵又有官兵追來啦!”


    楊鐵心迴過頭來,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。楊鐵心咬牙道:“大哥已死,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,保全郭家骨肉。天可憐見,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。”


    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,死不放手,哭道:“咱們永遠不能分離,你說過的,咱們就是要死,也死在一塊!是麽?你說過的。”


    楊鐵心心中一酸,抱住妻子親了親,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,挺矛往前急追,奔出數十步迴頭一望,隻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,後麵官兵已趕到她身旁。


    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、汗水、血水,生死置之度外,身當此時,以救義嫂為先,趕了一陣,又奪到匹馬,抓住一名官兵喝問,得知李氏正在前麵。


    他縱馬疾馳,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,急忙兜轉馬頭,衝入林中,隻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,正跟兩名兵士廝打。她是農家女子,身子壯健,雖不會武藝,但拚命蠻打,自有一股剛勇,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,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。楊鐵心更不打話,衝上去一矛一個,戳死了兩兵,把李氏扶上坐騎,兩人同乘,迴馬再去找尋妻子。


    奔到與包氏分手之處,卻已無人。此時天色微明,他下馬察看,隻見地下馬蹄印雜遝,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,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。


    楊鐵心急躍上馬,雙足在馬腹上亂踢,那馬受痛,騰身飛馳。趕得正急間,忽然道旁號角聲響,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。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。楊鐵心舉矛格開,還了一矛。那人迴棒橫掃,棒法奇特,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。


    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,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,狼牙棒法天下無雙,但除他之外,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,因狼牙棒份量沉重,若非有極大膂力,不易運用自如。隻金兵將官卻甚喜用,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,身強力大,兵器沉重,則陣上多占便宜。當年金兵入寇,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。眾百姓氣憤之餘,忽然說起笑話來。某甲道:“金兵有什麽可怕,他們有一物,咱們自有一物抵擋。”某乙道:“金兵有金兀術。”甲道:“咱們有韓少保。”乙道:“金兵有拐子馬。”甲道:“咱們有麻劄刀。”乙道:“金兵有狼牙棒。”甲道:“咱們有天靈蓋。”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,金兵狼牙棒打來,大宋百姓隻好用天靈蓋去抵擋,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。


    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,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,越來越疑心,瞧這人棒法招術,明明是金兵將官,怎地忽然在此現身?又鬥數合,槍招加快,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。餘眾大驚,發喊逃散。


    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,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,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,楊鐵心不及閃避,這一箭直透後心。李氏大驚,叫道:“叔叔,箭!箭!”楊鐵心心中一涼:“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裏!但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,好讓大嫂逃生。”搖矛狂唿,往人多處直衝過去,背上箭傷劇痛,眼前突然漆黑,昏暈在馬背之上。


    當時包惜弱給丈夫推開,心中痛如刀割,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,待要閃躲,早讓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。一個武官舉起火把,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,點頭說道:“是她!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,傷了咱們不少兄弟。”另一名武官笑道:“現下總算大功告成,這趟辛苦,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。”那武官道:“哼,隻盼上頭少克扣些。”轉頭對號手道:“收隊罷!”那號兵舉起號角,嗚嗚嗚的吹了起來。


    包惜弱吞聲飲泣,心中隻掛念丈夫,不知他性命如何。這時天色已明,路上漸有行人,百姓見到官兵隊伍,都遠遠躲開。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,那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,這才稍稍放心。


    行不數裏,忽然前麵喊聲大振,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,從道旁衝殺出來,當先一人喝道:“無恥官兵,殘害良民,統通下馬納命。”帶隊的武官大怒,喝道:“何方大膽匪徒,在京畿之地作亂?快快滾開!”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,衝入官兵隊裏,雙方混戰起來。官兵雖然人多,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,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。


    包惜弱暗暗歡喜,心想:“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,前來相救?”混戰中一箭飛來,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,那馬負痛,縱蹄向北疾馳。


    包惜弱大驚,雙臂摟住馬頸,隻怕掉下馬來。隻聽後麵蹄聲急促,一騎馬追來。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,馬上乘客手持長索,在空中轉了幾圈,唿的一聲,長索飛出,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,兩騎馬並肩而馳。那人漸漸收短繩索,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,再跑數十步,那人唿哨一聲,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。包惜弱的坐騎給黑馬一帶,無法向前,一聲長嘶,前足提起,人立起來。


    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,又是驚恐,又是傷心,這時再也拉不住韁,雙手一鬆,跌下馬來,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等到悠悠醒轉,隻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,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,甚覺溫暖,她睜開眼睛,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,原來果是睡在床上。她側頭望時,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,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。


    那人聽得她翻身,忙站起身來,輕輕揭開了帳子,低聲問道:“睡醒了嗎?”包惜弱神智尚未全複,隻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。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,輕聲道:“燒得好燙手,醫生快來啦。”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,又有人喂她喝藥。她隻是昏睡,夢中突然驚醒大叫:“鐵哥,鐵哥!”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,低語撫慰。


    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,忍不住出聲呻吟。一個人走近前來,揭開帳子。這時麵麵相對,包惜弱看得分明,不覺吃了一驚,這人麵目清秀,嘴角含笑,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裏所救的那垂死青年。


    包惜弱道:“這是什麽地方,我當家的呢?”那青年搖搖手,示意不可作聲,低聲道:“外邊官兵追捕很緊,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裏。小人鬥膽,謊稱是娘子的丈夫,娘子可別露了形跡。”包惜弱臉一紅,點了點頭,又問:“我當家的呢?”那人道:“娘子身子虛弱,待大好之後,小人再慢慢告知。”


    包惜弱大驚,聽他語氣,似乎丈夫已遭不測,雙手緊緊抓住被角,顫聲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怎麽了?”那人隻勸道:“娘子心急無益,身子要緊。”包惜弱道:“他……他可是死了?”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,點了點頭,道:“楊爺不幸,給賊官兵害死了。”說著搖頭歎息。包惜弱傷痛攻心,暈了過去,良久醒轉,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那人細聲安慰。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:“他……他怎麽去世的?”那人道:“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,身長膀闊,手使一柄長矛的麽?”包惜弱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道:“我昨日見到他和官兵相鬥,殺了好幾個人,可惜……唉,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,出槍刺進了他背脊。”


    包惜弱夫妻情重,又暈了過去,這一日水米不進,決意要絕食殉夫。那人也不相強,整日隻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。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,問道:“相公高姓大名?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?”那人道:“小人姓顏,名烈,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裏,正遇到官兵逞兇害人。小人路見不平,出手相救,不料老天爺有眼,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,也真是天緣巧合了。”


    包惜弱聽到“天緣巧合”四字,臉上一紅,轉身向裏,不再理他,心下琢磨,忽然起了疑竇,轉身說道:“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。”顏烈道:“怎……怎麽?”包惜弱道:“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,這才受傷的麽?”顏烈道:“那日也真是冤枉。小人從北邊來,要去臨安府,路過貴村,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,中了肩背。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,真死得不明不白。到底他們要捉什麽道士呀?道士捉鬼,官兵卻捉道士,真一塌糊塗。”說著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包惜弱道:“啊,原來你是路過,不是他們一夥。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,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。”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,他又怎樣殺散官兵。


    包惜弱說了一會,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,臉上神色癡癡迷迷,似乎心神不屬,當即住口。顏烈陪笑道:“對不住。我在想咱們怎生逃出去,可別再讓官兵捉到。”


    包惜弱哭道:“我……我丈夫既已過世,我還活著幹什麽?你一個人走吧。”


    顏烈正色道:“娘子,官人為賊兵所害,含冤莫白,你不設法為他報仇,卻隻一意尋死。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,他在九泉之下,隻怕也不能瞑目罷?”


    包惜弱道:“我一個弱女子,又怎有報仇的能耐?”顏烈義憤於色,昂然道:“娘子要報殺夫之仇,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。你可知道仇人是誰?”包惜弱想了一下,說道:“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,他額頭有個刀疤,臉上有塊青記。”顏烈道:“既有姓名,又有記認,他就逃到天涯海角,也非報此仇不可。”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,碗裏有個剝開了的鹹蛋,說道:“你不愛惜身子,怎麽報仇呀?”包惜弱心想有理,接過碗來慢慢吃了。悲痛之中,迷迷糊糊的睡去。


    次日早晨,包惜弱整衣下床,對鏡梳好了頭髻,找到塊白布,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,為丈夫帶孝,但見鏡中紅顏如花,夫妻卻已人鬼殊途,悲從中來,又痛哭起來。


    顏烈從外麵進來,待她哭聲稍停,柔聲道:“外麵道上官兵都已退了,咱們走吧。”包惜弱隨他出屋。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,把兩匹馬牽了過來。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,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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