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惜弱驚叫:“哎唷!”逃進內堂,李萍也跟了進去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,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,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,一塊是心,一塊是肝,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,隻怕便是人心人肝。楊鐵心喝道:“好賊道!”匕首出懷,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。道人冷笑道:“鷹爪子,動手了嗎?”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。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,五指無力,匕首已給他夾手奪去。


    郭嘯天看得大驚,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,家傳的武藝,平日較量武功,自己尚稍遜他一籌,這道人竟視他有如無物,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“空手奪白刃”絕技,這功夫隻曾聽聞,可從來沒見過,惟恐義弟受傷,俯身舉起板凳,隻待道人匕首刺來,便舉凳去擋。


    不料那道人並不理會,拿起匕首一陣亂剁,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,一聲長嘯,聲震屋瓦,提起右手,揮掌劈落,騰的一聲,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,那人頭已給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,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。


    兩人正自驚疑不定,那道人喝道:“無恥鼠輩,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!”


    楊鐵心怒極,那裏還忍耐得住,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,搶到門外雪地裏,叫道:“來來來,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。”


    那道人微微冷笑,說道:“憑你這公門鼠輩,也配使楊家槍!”縱身出門。


    郭嘯天奔迴家去提了雙戟,見那道人空手站在當地,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。楊鐵心喝道:“拔劍吧!”那道人道:“兩個鼠輩一齊上來,道爺也隻空手對付。”


    楊鐵心使個旗鼓,一招“毒龍出洞”,槍上紅纓抖動,卷起碗大槍花,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。那道人一怔,讚道:“好!”斜身避向左側,左掌翻轉,逕自來抓槍頭。


    楊鐵心在這杆槍上曾下過苦功,已頗得祖傳技藝。楊家槍非同小可,北宋山後楊老令公、楊六郎等為時已久,槍法失傳,不去說他;南宋名將楊再興,學的也是家傳楊家槍法,當年楊再興憑一杆鐵槍,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,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,刺殺萬戶長撒八孛菫、千戶長、百戶長一百餘人,其時金兵箭來如雨,他身上每中一枝敵箭,便隨手折斷箭杆再戰,最後馬陷泥中,這才力戰殉國。金兵焚燒他的屍身,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。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,楊家槍法威震中原。


    楊鐵心雖不及先祖威勇,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,隻見他攢、刺、打、挑、攔、搠、架、閉,槍尖銀光閃閃,槍纓紅光點點,好一路槍法!


    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,招數靈動,變幻巧妙。但那道人身隨槍走,趨避進退,卻那裏刺得著他半分?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,楊鐵心不禁焦躁,倒提鐵槍,迴身便走,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。楊鐵心大喝一聲,雙手抓住槍柄,鬥然間擰腰縱臂,迴身出槍,直刺道人麵門,這一槍剛猛狠疾,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、屢殺大將的一招“迴馬槍”。當年楊再興身為大盜,在降宋之前與嶽飛對敵,曾以這一招刺殺嶽飛之弟嶽翻,端的厲害無比。


    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麵門,叫聲:“好槍法!”雙掌合攏,啪的一聲,已把槍尖夾在雙掌之間。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,竟紋絲不動,不由得大驚,奮起平生之力往裏迴奪,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,那裏更拉得迴來?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,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挾持。那道人哈哈大笑,忽然提起右掌,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,格的一聲,楊鐵心隻覺虎口劇痛,急忙撒手,鐵槍已摔落雪地。


    那道人笑道:“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,得罪了。請教貴姓。”楊鐵心驚魂未定,隨口答道:“在下便姓楊,草字鐵心。”道人道:“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?”楊鐵心道:“那是先曾祖。”


    那道人肅然起敬,抱拳道:“適才誤以為兩位乃是歹人,多有得罪,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,當真失敬,請教這位高姓。”這時郭嘯天已搶到兩人身邊,拄戟在地,說道:“在下姓郭,賤字嘯天。”楊鐵心道:“他是我義兄,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。”那道人道:“貧道可真魯莽了,這裏謝過。”說著又施一禮。


    郭嘯天與楊鐵心躬身還禮,說道:“好說,好說,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。”楊鐵心一麵說,一麵拾起鐵槍。道人笑道:“好!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!”


    包惜弱與李萍掛念楊鐵心與人爭鬥,提心吊膽的站在門口觀看,見三人釋兵言歡,心中大慰,忙入內整治杯盤。


    三人坐定,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。道人道:“貧道姓丘名處機……”楊鐵心叫了一聲:“啊也!”跳起身來。郭嘯天也吃了一驚,叫道:“遮莫不是長春子麽?”丘處機笑道:“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,貧道愧不敢當。”郭嘯天道:“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,真是有幸相見。”兩人撲地便拜。


    丘處機急忙扶起,笑道:“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,官府追得甚緊,兩位忽然相招飲酒,這裏是帝王之都,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,是以起了疑心。”郭嘯天道:“我這兄弟性子急躁,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,那就更惹道長起疑了。”丘處機道:“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勁力?我隻道兩位必是官府鷹犬,喬裝改扮,在此等候,要捉拿貧道。適才言語無禮,委實魯莽得緊。”楊鐵心笑道:“不知不怪。”三人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三人喝了幾杯酒。丘處機指著地下血肉模糊的人頭,說道:“這人名叫王道幹,是個大漢奸。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,他竟跟金人勾結,圖謀侵犯江南。貧道追了他十多天,才把他幹了。”楊郭二人久聞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,為人俠義,這時見他一片熱腸,為國除奸,更是敬仰。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,丘處機直言無隱。


    楊家槍法乃兵家絕技,用於戰場上衝鋒陷陣,固所向無敵,當者披靡,但以之與江湖上武學高手對敵,畢竟尚有不足。丘處機內外兼修,武功雖未登峰造極,卻也已臻甚高境界,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?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,暗暗稱奇,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,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,倘若真的對敵,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;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,若為步戰,須當更求變化,不可拘泥成法。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。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,丘處機所知雖博,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,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。


    三人酒酣耳熱,言談投機。楊鐵心道:“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,真是平生幸事。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麽?”丘處機正待答話,忽然臉色一變,說道:“有人來找我了。不管遇上什麽事,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,知道麽?”郭楊二人點頭答應。


    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,開門出外,飛身上樹,躲在枝葉之間。


    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,茫然不解。這時隻聽得門外朔風虎虎,過了一陣,西麵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,楊鐵心道:“道長的耳朵好靈。”又想:“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,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,卻不知是誰高誰下?”又過一會,馬蹄聲漸近,隻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,乘客都是黑衣黑帽,直衝到門前。


    當先一人突然勒馬,叫道:“足跡到此為止。剛才有人在這裏動過手。”後麵數人翻身下馬,察看雪地上的足跡。


    為首那人叫道:“進屋去搜!”便有兩人下馬,來拍楊家大門。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,砰的一聲,正打在那人頭頂。這一擲勁力奇大,那人竟為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。眾人一陣大嘩,幾個人圍住了大樹。一人拾起擲下之物,驚叫:“王大人的頭!”


    為首那人抽出長刀,大聲吆喝,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。他叫出一聲口令,五個人彎弓搭箭,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。


    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,郭嘯天一把拉住,低聲道:“道長叫咱們別出去。要是他寡不敵眾,咱們再出手不遲。”話聲甫畢,隻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,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,接住了最後一箭,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,隻聽得“啊”的一聲,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,滾入草叢。


    丘處機拔劍躍下,劍光起處,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。為首的黑衣人叫道:“好賊道,原來是你!”唰唰唰三枝短弩隨手打出,揮動長刀,勒馬衝來。丘處機劍光連閃,又兩人中劍落馬。楊鐵心隻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心想自己也練過了十多年武藝,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,別說抵擋,連瞧也沒能瞧清楚,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,自己早就送了性命了。


    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,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,那使刀的也甚了得,一柄刀遮架砍劈,甚為威猛,他下屬紛紛上前助戰。再鬥一陣,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那使刀軍官纏鬥,捉空兒或出掌擊、或以劍刺,殺傷對方一人,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盡數殲滅,生怕傷了為頭之人,餘黨一哄而散,那就不易追殺了。


    隻過半頓飯時間,來敵已隻剩下六七名。那使刀的知道不敵,撮唇唿哨,撥轉馬頭就逃。丘處機左掌前探,拉住他馬尾,手上使勁,身子倏地飛起,還未躍上馬背,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,前胸穿出。丘處機拋下敵屍,勒韁控馬,四下兜截趕殺,但見鐵蹄翻飛,劍光閃爍,驚唿駭叫聲中,一個個屍首倒下,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。


    丘處機提劍四顧,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,再無一名敵人剩下,他哈哈大笑,向郭楊二人招手道:“殺得痛快麽?”


    郭楊二人開門出來,神色間驚魂未定。郭嘯天道:“道長,那是些什麽人?”丘處機道:“你在他們身上搜搜。”


    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,掏出一件公文來,抽出來看時,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府尹所發的密令,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幹的兇手,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,克日拿捕兇手歸案。郭嘯天正看得憤怒,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,手裏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撿出來的腰牌,上麵刻著金國文字,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,有好幾人竟是金兵。


    郭嘯天道:“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,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,那還成什麽世界?”楊鐵心歎道:“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,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?”丘處機恨恨的道:“出家人本來不可濫殺,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、敵國仇寇,貧道便不能手下留情。”郭楊二人齊聲道:“殺得好,殺得好!”


    小村中居民本少,天寒大雪,更無人外出,就算有人瞧見打鬥,也早逃迴家去閉戶不出,誰敢過來察看詢問?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,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江邊土中。


    李萍和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,掃了一會,包惜弱突覺血腥氣直衝胸臆,眼前金星亂冒,呀的一聲,坐倒雪地。楊鐵心吃了一驚,忙搶過扶起,連聲問道:“怎麽?”包惜弱閉目不答。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,手足冰冷,不禁驚惶。


    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,搭了搭脈搏,大聲笑道:“恭喜,恭喜!”楊鐵心愕然問道:“什麽?”這時包惜弱“嚶”的一聲,醒了過來,見三個男人站在身周,不禁害羞,李萍扶著她迴進屋內,給她斟茶。


    丘處機微笑道:“尊夫人有喜啦!”楊鐵心喜道:“當真?”丘處機笑道:“貧道平生所學,稍足自慰的隻有三件。第一是醫道,煉丹不成,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。第二是做幾首歪詩,第三才是這幾手不成章法的武藝。”郭嘯天道:“道長這般驚人武功倘若仍算不成章法,我兄弟倆隻好說是小孩兒舞竹棒了!”三人一麵說笑,一麵掃雪滅跡。掃雪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。丘處機今日殺了不少金人,大暢心懷,意興甚豪。


    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,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,心想:“這位道長會做詩,那是文武雙全了。”說道:“郭大嫂也懷了孩子,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麽?”丘處機微一沉吟,說道:“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,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,不論男女,都可用這兩個名字。”郭嘯天道:“好,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,要記得二帝被擄之辱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道:“正是!”伸手入懷,摸出兩柄短劍來,放在桌上。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,都是綠皮鞘、金吞口、烏木的劍柄。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,以匕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“郭靖”兩字,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“楊康”兩字。


    郭楊二人見他運匕如飛,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,剛明白他的意思,丘處機已刻完了字,笑道:“客中沒帶什麽東西,這對短劍,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。”郭楊兩人謝了接過,抽劍出鞘,隻覺冷氣森森,劍刃鋒利之極。


    丘處機道:“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,雖然鋒銳,但劍刃短了,貧道不合使,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。十年之後,貧道如尚苟活人世,必當再來,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,如何?”郭楊二人大喜,連聲稱謝。丘處機道:“金兵強據北方,對百姓暴虐殘殺,民心不附,其勢必不可久。兩位好自為之吧。”舉杯飲盡,開門走出。郭楊二人待要相留,卻見他邁步如飛,在雪地裏早去得遠了。


    郭嘯天歎道:“高人俠士總是這般來去飄忽,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,想乘機討教,卻是無緣。”楊鐵心笑道:“大哥,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,也給咱們出了口悶氣。”拿著短劍,拔出鞘來摩挲劍刃,忽道:“大哥,我有個傻主意,你瞧成不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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