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第三次修改,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、以及漏失之處,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。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,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。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,限於作者的才力,那是無可如何的了。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,希望寫信告訴我。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,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,自然永遠是歡迎的。


    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


    第一迴


    風雪驚變


    錢塘江浩浩江水,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兩浙西路臨安府牛家村邊繞過,東流入海。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,葉子似火燒般紅,正是八月天時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,一抹斜陽映照之下,更增了幾分蕭索。兩株大鬆樹下圍著一堆村民,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,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。


    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,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帶白。隻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,左手中竹棒在一麵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。唱道:


    “小桃無主自開花,煙草茫茫帶晚鴉。


    幾處敗垣圍故井,向來一一是人家。”


    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,說道:“這首七言詩,說的是兵火過後,原來的家家戶戶,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。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,悲歡離合,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。他四人給金兵衝散,好容易又再團聚,歡天喜地的迴到故鄉衛州,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幹幹淨淨,無可奈何,隻得去到京城汴梁,想覓個生計。不料想: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他四人剛進汴梁城,迎麵便過來一隊金兵。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,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,跳下馬來,當即一把抱住,哈哈大笑,便將她放上了馬鞍,說道:‘小姑娘,跟我迴家,服侍老爺。’那葉三姐如何肯從?拚命掙紮。那金兵長官喝道:‘你不肯從我,便殺了你的父母兄弟!’提起狼牙棒,一棒打在那葉四郎的頭上,登時腦漿迸裂,一命嗚唿。正是:陰世新添枉死鬼,陽間不見少年人!”


    “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,撲將上去,摟住了兒子的死屍,放聲大哭。那長官提起狼牙棒,一棒一個,又都了帳。那葉三姐卻不啼哭,說道:‘長官休得兇惡,我跟你迴家便了!’那長官大喜,將葉三姐帶得迴家。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,突然搶步過去,拔出那長官的腰刀,對準了他心口,挺刀刺將過去,說時遲,那時快,這鋼刀刺去,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。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,武藝精熟,順手推出,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。那長官剛罵得一聲:‘小賤人!’葉三姐已舉起鋼刀,在脖子中一勒。可憐她:花容月貌無雙女,惆悵芳魂赴九泉。”


    他說一段,唱一段,隻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,憤怒歎息。


    那人又道:“眾位聽了,常言道得好:


    為人切莫用欺心,舉頭三尺有神明。


    若還作惡無報應,天下兇徒人吃人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,殺人放火,奸淫擄掠,無惡不作,卻又不見他遭到什麽報應。隻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,我中國本來兵多將廣,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,便遠遠的逃之夭夭,隻剩下老百姓遭殃。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,江北之地,實是成千成萬,便如家常便飯一般。諸君住在江南,當真是在天堂裏了,怕隻怕金兵何日到來。正是:寧作太平犬,莫為亂世人。小人張十五,今日路經貴地,服侍眾位聽客這一段說話,叫作‘葉三姐節烈記’。話本說徹,權作散場。”將兩片梨花木板啪啪啪的亂敲一陣,托出一隻盤子。


    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,放入木盤,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。張十五謝了,將銅錢放入囊中,便欲起行。


    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,說道:“張先生,你可是從北方來嗎?”說的是北方口音。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,濃眉大眼,便道:“正是。”那大漢道:“小弟作東,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?”張十五大喜,說道:“素不相識,怎敢叨擾?”那大漢笑道:“喝上三杯,那便相識了。俺姓郭,名叫郭嘯天。”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麵皮的漢子道:“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。適才俺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,果然是說得好,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。”張十五道:“好說,好說。今日得遇郭楊二位,也是有緣。”


    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,在張板桌旁坐了。


    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,撐著兩根拐杖,慢慢燙了兩壺黃酒,擺出一碟蠶豆、一碟鹹花生、一碟豆腐幹,另有三個切開的鹹蛋,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,抬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,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。


    郭嘯天斟了酒,勸張十五喝了兩杯,說道:“鄉下地方,隻初二、十六才有肉賣。沒了下酒之物,先生莫怪。”張十五道:“有酒便好。聽兩位口音,遮莫也是北方人。”楊鐵心道:“俺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。隻因受不了金狗的肮髒氣,三年前來到此間,愛這裏人情厚,便住了下來。剛才聽得先生說道,我們住在江南,猶似在天堂裏一般,怕隻怕金兵何日到來,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?”


    張十五歎道:“江南花花世界,放眼但見美女,遍地皆是金銀,金兵又有那一日不想過來?隻是他來與不來,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,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。”


    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,同聲問道:“這卻是怎生說?”


    張十五道:“我中國百姓,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。隻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,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,金兵如何能夠抵擋?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,是當年徽宗、欽宗、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。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,欺壓百姓,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,殺頭的殺頭。花花江山,雙手送將過去,金人卻之不恭,也隻得收了。今後朝廷倘若仍然任用奸臣,那就是跪在地下,請金兵駕到,他又如何不來?”


    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,隻拍得杯兒、筷兒、碟兒都跳將起來,大聲說道:“正是!”


    張十五道:“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隻想長生不老,要做神仙,所用的奸臣,像蔡京、朱緬、王黼,是專幫皇帝搜括百姓的無恥之徒;像童貫、梁師成,是隻會吹牛拍馬的太監;像高俅、李邦彥,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。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,整日裏若不是求仙學道,寫字畫畫,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。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,他束手無策,頭一縮,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。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,各路大將率兵勤王,金兵攻打不進,隻得退兵。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,竟將李綱罷免了,又不用威名素著、能征慣戰的宿將,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、會得唿風喚雨的騙子郭京,叫他請天將守城。天將不理睬,這京城又如何不破?終於徽宗、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。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,那也罷了,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。”


    郭嘯天、楊鐵心越聽越怒。郭嘯天道:“靖康年間徽欽二帝給金兵擄去這件大恥,我們聽得多了。天神天將什麽的,倒也聽見過的,隻道是說說笑話,豈難道真有這等糊塗事?”張十五道:“那還有假的?”楊鐵心道:“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,手下有韓世忠、嶽爺爺這些忠勇大將,本來大可發兵北伐,就算不能直搗黃龍,但要收複京城汴梁,卻也並非難事。隻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,卻把嶽爺爺害死了。”


    張十五替郭、楊二人斟了酒,自己又斟一杯,一口飲幹,說道:“嶽爺爺有兩句詩道:‘壯誌饑餐胡虜肉,笑談渴飲匈奴血。’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裏話。唉,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,隻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。”郭嘯天問道:“若是早了六十年,卻又如何?”張十五道:“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,豪傑身手,去到臨安,將這奸臣一把揪住,咱三個就吃他的肉,喝他的血,卻又不用在這裏吃蠶豆、喝冷酒了!”說著三人大笑。


    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,又要了一壺,三人不住痛罵秦檜。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、一碟花生,聽他三人罵得痛快,忽然嘿嘿兩聲冷笑。


    楊鐵心道:“曲三,怎麽了?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?”那跛子曲三道:“罵得好,罵得對,有什麽不對?不過我曾聽得人說,想要殺嶽爺爺議和的,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。”三人都感詫異,問道:“不是秦檜?那麽是誰?”曲三道:“秦檜做的是宰相,議和也好,不議和也好,他都做他的宰相。可是嶽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,迎接徽欽二帝迴來。這兩個皇帝一迴來,高宗皇帝他又做什麽呀?”他說了這幾句話,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,抬頭望天,又一動不動的出神。這曲三瞧他容貌還隻四十上下年紀,可是弓腰曲背,鬢邊見白,從背後瞧去,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。


    隻聽得門外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叫道:“我殺老虎,殺三隻老虎給爹爹下酒!老虎來啦,老虎來啦!”一隻公雞從門外飛撲進來,跟著一個女孩雙手挺著一柄燒火的火叉自後追進門來。那女孩五六歲年紀,頭發紮了兩根小辮子,滿臉泥汙,身上衣服也盡是泥汙,似乎剛從泥潭中爬起來一般。她見了曲三,笑道:“爹,爹,我給你殺老虎!”曲三臉上露出笑容,顯得很是慈愛,笑道:“乖,乖寶,殺了幾隻老虎啦?”那女孩挺著火叉,又去追趕公雞,叫道:“殺三隻大老虎,一隻,六隻,五隻,給爹爹下酒。乖寶自己吃一隻!”那雄雞飛撲著逃了出門。那女孩挺火叉追了出去。


    隔了半晌,張十五道:“對,對!這位兄弟說得很是。真正害死嶽爺爺的罪魁禍首,隻怕不是秦檜,而是高宗皇帝。這個高宗皇帝,原本無恥得很,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。”


    郭嘯天問道:“他卻又怎麽無恥了?”張十五道:“當年嶽爺爺幾個勝仗,隻殺得金兵血流成河,屍積如山,隻有逃命之力,更無招架之功,而北方我中國義民,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。金人正在手忙腳亂、魂不附體的當兒,忽然高宗送到降表,投降求和。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,說道:議和倒也可以,不過先得殺了嶽飛。於是秦檜定下奸計,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嶽爺爺。紹興十一年十二月,嶽爺爺遭害,隻隔得一個月,到紹興十二年正月,和議就成功了。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。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,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?”楊鐵心道:“那定是寫得挺不要臉了。”


    張十五道:“可不是嗎?這道降表,我倒也記得。高宗皇帝名叫趙構,他在降表中寫道:‘臣構言:既蒙恩造,許備藩國,世世子孫,謹守臣節。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,遣使稱賀不絕。歲貢銀二十五萬兩,絹二十五萬匹。’他不但自己做奴才,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。他做奴才不打緊,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?”


    砰的一聲,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,震倒了一隻酒杯,酒水流得滿桌,怒道:“不要臉,不要臉!這鳥皇帝算是那一門子的皇帝!”


    張十五道:“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訊息,無不憤慨之極。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複無望,更是傷心泣血。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,便道是秦檜的大功。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,這時再加封太師,榮寵無比,權勢薰天。高宗傳孝宗,孝宗傳光宗,金人占定了我大半邊江山。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裏,用的是這位韓侂胄韓宰相,今後的日子怎樣?嘿嘿,難說,難說!”說著連連搖頭。


    郭嘯天道:“什麽難說?這裏是鄉下地方,盡說無妨,又不比臨安府城裏,怕給人聽了去惹禍。韓侂胄這賊宰相,那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?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,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。”


    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,卻有些膽小了,不敢再那麽直言無忌,喝了一杯酒,說道:“叨擾了兩位,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,兩位是血性漢子,說話行事,卻得小心,免惹禍端。時勢既是這樣,咱們老百姓也隻有混口苦飯吃,挨日子罷啦,唉!正是:


    山外青山樓外樓,西湖歌舞幾時休?


    南風薰得遊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


    楊鐵心問道:“這四句詩,說的又是什麽故事?”張十五道:“那倒不是故事。說的是我大宋君臣隻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,觀賞歌舞,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,再也不想收複失地、迴汴梁舊京去了。”


    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,這才告辭,腳步踉蹌,向東往臨安而去,他口中兀自喃喃的念著嶽飛所作《滿江紅》中的句子:“靖康恥,猶未雪;臣子恨,何時滅?……”


    郭嘯天付了酒錢,和楊鐵心並肩迴家。他兩人比鄰而居,行得十餘丈,便到了家門口。


    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,笑道:“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。楊叔叔,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,咱們宰一隻雞。”


    楊鐵心笑道:“好,今晚又擾嫂子的。我家裏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,隻白費糧食,不舍得殺他一隻兩隻,老是來吃你的。”李氏道:“你嫂子就是心好,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,說什麽也狠不下心來宰了。”楊鐵心笑道:“我說讓我來宰,她就哭哭啼啼的,也真好笑。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,明兒還請大哥大嫂。”郭嘯天道:“自己兄弟,說什麽還請不還請?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。”


    當晚三更時分,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裏的樹林子中,手裏拿著弓箭獵叉,隻盼有隻野豬或是黃麖夜裏出來覓食。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,始終不聽到有何聲息。正有些不耐煩了,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,兩人心中一凜,均覺奇怪:“這是什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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