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一呆之際,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。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,待要抵抗,眾親兵一齊出手,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,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,橫拖倒曳的拉過,綁了起來。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:“韋小寶,你這婊子生的小賊,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,真是錯盡錯絕,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,對不起天地會的眾家英雄好漢。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,要讓天下眾人都知道,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、忘恩負義的狗賊,你隻想升官發財,做韃子皇帝的走狗……”眾親兵打他嘴巴,他始終罵不絕口。


    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,不得動粗。一名親兵取出手帕,塞入茅十八嘴裏。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,想必仍在痛罵。


    韋小寶吩咐親兵:“將這人帶到府裏,好生看守,別難為了他,酒食款待,等一會我親自審問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迴府後,在書房中設了酒席,請茅十八相見,生怕他動粗,要蘇荃和雙兒二人假扮親隨,在旁侍候。親兵押著茅十八進來,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,令親兵退出。


    韋小寶含笑迎上,說道:“茅大哥,多日不見,你好啊。”茅十八怒道:“我有什麽好不好的?自從識得了你這小賊之後,本來好端端地,也變得不好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茅大哥且請寬坐,讓兄弟敬你三杯酒,先消消氣。兄弟什麽地方得罪了茅大哥,你喝了酒之後,再罵不遲。”茅十八大踏步上前,喝道:“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。”伸出碗大拳頭,唿的一聲,迎麵向韋小寶擊去。


    蘇荃搶將上去,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,輕輕一扭,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。茅十八登時半身酸麻,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。他又驚又怒,使勁跳起,罵道:“小賊……”蘇荃站在他背後,雙手拿住他兩肩的“肩貞穴”,輕輕向下一按,茅十八抗拒不得,隻得重行坐下。他身形魁梧,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麽大,但為她高深武功所製,縛手縛腳,隻得乖乖的坐著,更加惱怒,大聲道:“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,原是拚著不想再活了,隻是要普天下世人都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茅大哥,我跟皇上辦事,是去打羅刹鬼子,又不是去殺漢人,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。”茅十八道:“那……那你為什麽殺死你師父陳近南?”韋小寶急道:“我怎會害我師父?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塽那小子殺死的。”茅十八怒斥:“你這時候還在抵賴?韃子皇帝他媽的聖旨之中,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。”韋小寶驚道:“皇上的聖旨之中,怎……怎會說我害死師父?”心中一片迷惘,轉頭向蘇荃瞧去。


    蘇荃道:“皇上前幾天升你為一等鹿鼎公,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,也不知誥命是誰寫的,其中說你‘舉薦良將,蕩平吳逆,收台灣於版圖;提師出征,攻克雄城,揚國威於域外’,那都是對的。可是又有兩句話說:‘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、風際中等,遂令海內跳梁,一蹶不振;匪黨亂眾,革麵洗心。’那便不對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皺眉道:“什麽洗麵割心的,到底說些什麽?”蘇荃道:“誥命裏說你抓住陳近南、風際中等人殺了,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。”韋小寶跳起身來,大叫:“那……那有這事?這不是冤枉人嗎?”蘇荃緩緩搖頭,道:“風際中做奸細,確是咱們殺的,聖旨裏的話沒錯,就隻多了‘陳近南’三字。”韋小寶急道:“陳近南是我恩師,我……我怎麽會害他老人家?皇上……皇上這道聖旨……唉……你見了聖旨,怎不跟我說?”蘇荃道:“咱們商量過的,聖旨裏多了‘陳近南’三字,你如知道了,一定大大的不高興。”韋小寶知道所謂“咱們商量過的”,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,轉頭向雙兒瞧去,雙兒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茅大哥,我師父的的確確不是我害的。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,他……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……”茅十八冷笑道:“那麽你倒是好人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頹然坐倒,說道:“我跟皇上分說去,請他改了……改了……改了……”他連說三個“改了”,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聖旨中多了“陳近南”三字,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,心想:“不知那個狗賊多嘴,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。在皇上看來,這是我的忠心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?”他心中焦急,突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叫道:“茅大哥、荃姊姊、好……好雙兒,我沒害死我師父!”


    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,都吃了一驚。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,柔聲道:“那鄭克塽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,咱們都親眼見到的。”說著取出手帕,給他抹去了眼淚。


    茅十八這時才看了出來,這個武功高強的“親兵”原來竟是女子,不禁大為驚詫。


    韋小寶想起一事,說道:“茅大哥,鄭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,咱們跟他當麵對質去,諒他也不敢抵賴。對,對!咱們立刻就去……”


    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:“聖旨到。禦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迎到門口,隻見多隆已笑吟吟的走來。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,恭請聖安。


    多隆待他拜畢,說道:“皇上吩咐,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頭一凜,說道:“那……那個人麽?兄弟抓了起來,已詳細審過,原來是個瘋子,這人滿口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。兄弟問不出什麽,狠狠打了他一頓,已將他放了。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?其實全不打緊的……”


    茅十八聽到這裏,再也忍不住,猛力在桌上一拍,隻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,乒乒乓乓,在地下摔得粉碎,大聲罵道:“他媽的韋小寶,誰是瘋子了?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!老子千刀萬剮也不怕,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暗暗叫苦,隻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,隨即放了茅十八,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迴護之意,如此公然辱罵皇上,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,也保不住了。多隆歎了口氣,對韋小寶道:“兄弟,你對江湖上的朋友挺有義氣,我也是很欽佩的。這件事你已出了力,算得是仁至義盡。咱們走罷。”


    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,突然迴頭,一口唾沫,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。韋小寶正想著心事,不及閃避,啪的一聲,正中他雙目之間。幾名親兵拔出腰刀,便向茅十八奔去。韋小寶擺擺手,黯然道:“算了,別難為他。”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,將茅十八扣上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尋思:“皇上親審茅大哥,問不到三句,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。我須立刻去見皇上,無論如何,總得想法子救人。”向多隆道:“我要去求見皇上,稟明內情,可別讓這粗魯漢子衝撞了皇上。”


    一行人來到皇宮。韋小寶聽說皇帝在上書房,便即求見。康熙召了進去。韋小寶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。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、又罵我的那人,是你的好朋友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明見萬裏,什麽事情用不著猜第二遍。”康熙道:“他是天地會的?”韋小寶道:“他沒正式入會,不過會裏的人他倒識得不少。他很佩服我師父。皇上聖旨中說我殺了師父,他聽到後氣不過,因此痛罵我一場。但對皇上,他是萬萬不敢有半分不敬的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笑道:“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,從今而後,不再來往了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這次去打羅刹鬼子,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。”康熙問道:“以後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,那你怎麽辦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決計不見,免得大家不便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了點頭,道:“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,親筆加上陳近南、風際中兩個名字,好讓你日後免了不少麻煩。小桂子,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。你如對我忠心,一心一意為朝廷辦事,天地會的混水便不能再淌了。你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,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嚇了一跳,跪下磕頭,說道:“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。奴才小時候做事胡裏胡塗,不懂道理,現今深明大義,洗麵割心,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頭笑道:“那很好啊。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,明天你親自監斬,將他殺了罷。”韋小寶磕頭道:“皇上明鑒,奴才來到北京,能夠見到皇上金麵,都全靠了這人。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,大膽求皇上饒了這人,寧可……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刹鬼子的功勞,皇上盡數革了,奴才再退迴去做鹿鼎侯好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臉一板,森然道:“朝廷的封爵,你當是兒戲嗎?賞你做一等鹿鼎公,是我的恩典。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,討價還價,好大的膽子!”


    韋小寶連連磕頭,說道:“奴才是漫天討價,皇上可以著地還錢。退到鹿鼎侯不行,那麽退迴去做通吃伯、通吃子也是可以的。”


    康熙本想嚇他一嚇,好讓他知道些朝廷規矩,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,雖然做到了一等公、大將軍,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,不由得又好氣,又好笑,喝道:“他媽的,你站起來!”韋小寶磕了個頭,站起身來。


    康熙仍板起了臉,說道:“你奶奶的,老子跟你著地還錢。你求我饒了這叛逆,那就得拿你的腦袋,來換他的腦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愁眉苦臉,說道:“皇上的還價太兇了些,請您升一升。”康熙道:“好,我就讓一步。你割了卵蛋,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請皇上再升一升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不升了。你不殺此人,就是對我不忠。一個人忠心就忠心,不忠就不忠。那也有價錢好講的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對皇上是忠,對朋友是義,對母親是孝,對妻子是愛……”


    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這家夥居然忠孝節義,事事俱全。好,佩服,佩服!明天這時候,拿一個腦袋來見罷,不是那叛逆的腦袋,便是你自己的腦袋。”韋小寶無奈,隻得磕頭退出。


    康熙見他走到門口,問道:“小桂子,你又想逃走了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一次不敢了。奴才迴家去,墊高了枕頭,躺下來好好想想,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,又顧得了朋友義氣,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,仍是生得牢牢的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笑道:“很好。我跟建寧公主多日不見,很想念她,已吩咐接來宮裏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你其餘的六個夫人、三個兒女,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後。太後說你功勞不小,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。”韋小寶道:“多謝太後和皇上的恩典,奴才實在粉身難報。”退得兩步,忍不住道:“皇上,奴才以前說過,你是如來佛,我是孫悟空,奴才說什麽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。”康熙微笑道:“你神通廣大,那也不用客氣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出得上書房,不由得唉聲歎氣,心道:“皇上把我七個老婆、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,就算我有膽子逃走,可也舍不得哪。”


    走到長廊,多隆迎將上來,笑道:“韋兄弟,太後召見你的夫人、公子、小姐,賞賜定是不少。恭喜你啊!”韋小寶拱手道:“托福,托福。”多隆微笑道:“兄弟這迴帶兵出征之前,吩咐我給你討債,討到現在,也有七八成了。二百六十幾萬兩銀子的銀票,迴頭我送到府上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大哥本領不小,居然榨到了這麽多。”隨即恨恨的道:“鄭克塽這小子害死我師父,直到今天,仍叫我頭痛之極。他奶奶的,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,還不是鄭克塽種下的禍根。”越想越恨,說道:“大哥,請你多帶人手,咱們這就討債去。”


    多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,那是天下第一等的賞心樂事,今日有撫遠大將軍、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,幹起來更加肆無忌憚,當即連聲答應,吩咐禦前侍衛副總管在宮裏值班,率了一百名侍衛,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。


    那鄭克塽封的雖然也是公爵,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,可就天差地遠了,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,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、大功臣。同是公爵府,大小、派頭卻也大不相同,大門匾額上那“海澄公府”四字乃是黑字,不如韋小寶“鹿鼎公府”那四字是金字。韋小寶一見之下,便有幾分歡喜,說道:“這小子門口的招牌,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。”


    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,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,也不等門公通報,逕自闖進府去。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,多隆坐在一旁。


    鄭克塽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,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,不由得便慌了手腳,卻又不敢不見,隻得換上公服,戰戰兢兢的出迎,上前拱手見禮,叫了聲:“韋大人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也不站起,大剌剌的坐著,抬頭向天,鼻中哼了一聲,向多隆道:“多大哥,鄭克塽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。咱們來了這老半天,他不理不睬,可不是瞧不起人嗎?”多隆道:“是啊!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。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,終究是躲不過去的。”


    鄭克塽怒極,隻是在人簷下過,那得不低頭,眼前二人,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,一個是禦前侍衛總管,自己無權無勢,身處嫌疑之地,雖爵位尊榮,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,隻得強忍怒氣,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“韋大人、多總管,您兩位好!”


    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,隻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,頭發花白,容色憔悴,仔細再看,這人年紀倒也不怎麽老,隻愁眉苦臉,連眼角邊都是皺紋,頦下留了短須,也已花白,再凝神看去,卻不是鄭克塽是誰?數年不見,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。韋小寶先是大奇,隨即明白,他這幾年來苦受折磨,以致陡然衰老,不禁心生憐憫之意,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,怒氣立時便湧將上來,冷笑問道:“你是誰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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