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笑道:“隻不過我這通吃侯要改為釣魚侯了,日後再升官晉爵,叫作什麽釣魚公,口采就不怎麽好了。”施琅笑道:“漁翁得利,大有所獲,口采好得很啊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、通吃侯,我覺得倒也好聽,我的幾位夫人卻不大樂意。日後奏請皇上改名為釣魚侯,說不定大家都高興了。”


    施琅肚裏暗暗好笑,心想:“什麽通吃伯、通吃侯,都是皇上跟你尋開心的,隻當你是個弄臣,全無尊重之意,就算改為釣魚侯,又有什麽好聽了?”口中卻道:“自古道漁樵耕讀,漁翁排名第一,讀書人排在第四。釣魚公、釣魚王的封號,可比狀元翰林尊貴得多。”


    至於這釣魚島是否就是後世的釣魚台島,可惜史籍無從稽考。若能在島上找得韋小寶的遺跡,當知在康熙初年,該島即曾由國人長期居住,且曾派兵五百駐紮。


    不一日,韋小寶乘坐施琅的旗艦,來到台灣,在安平府上岸。沿途林興珠和洪朝指點當年鄭成功如何進兵,如何大破紅毛兵,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。施琅既帶了他來台灣,他言語之中也就不再譏諷了。


    施琅在將軍府中大張筵席,隆重款待。飲酒之際,忽報京中有諭旨到來。


    施琅忙出去接旨,迴來臉色有異,說道:“韋大人,上諭要棄守台灣,這可糟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那為什麽?”施琅道:“上諭令卑職籌備棄守台灣事宜,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,不許留下一家一口。卑職向傳旨的使臣請問,原來朝中大臣建議,台灣孤懸海外,易成盜賊淵藪,朝廷控製不易,若派大軍駐守,又多費糧餉,因此決意不要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沉吟半晌,問道:“施將軍可知朝中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麽?”施琅一驚,顫聲道:“難道……難道伍子胥什麽的話,已傳到了北京?”韋小寶微笑道:“常言道: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裏。朝廷耽心將軍真要做什麽‘大明台灣靖海王’,那也是有的。”


    施琅道:“那……那怎麽辦?台灣百姓數十萬人,在這裏安居樂業已有數十年,一古腦兒遷去內地,叫他們如何過日子?倘若勒逼遷移,必生大變。何況大清官兵一走,紅毛兵跟著又來占了,咱們中國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基業,拱手送給紅毛鬼,怎叫人甘心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沉吟半晌,說道:“這件事兒,我瞧也不是全無法挽迴的法子。皇上最體恤百姓的,將軍隻須為百姓請命,說不定皇上就準許了。”施琅略覺寬心,說道:“不過倘若朝廷裏已有了什麽風言風語,卑職這般向皇上請陳,似乎不肯離台,顯得……顯得忠誠之心有點兒不大夠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當兒你隻有立即前赴北京,將這番情由麵奏皇上。你既到了北京,什麽意圖在台灣自立為王的謠言,自然再也沒人相信了。”


    施琅一拍大腿,說道:“對,對!大人指教得是,卑職明天就動身。”突然靈機一動,說道:“台灣的文武官員,就請大人暫且統帶。皇上對大人是最信任不過的,隻要大人坐鎮台灣,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有半句閑話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心想在台灣過過官癮,滋味著實不錯,笑道:“你不得聖旨,擅自將兵馬大權交了給我,皇上怪罪起來,卻又如何?”


    施琅一聽,又大為躊躇,尋思:“他是陳近南的弟子,反逆天地會的同黨。皇上雖對他寵幸,這些年來卻一直將他流放在通吃島上,不給他掌權辦事。他一得兵馬大權,要是聯同天地會造反作亂,我……我這可又是死罪了。”轉念一想,已有了計較:“我隻須將全部水師帶去,他就不敢動彈。他如大膽妄為,竟敢造反,水師迴過頭來,立即將他平了。”當即笑道:“兵馬大權如交給別人,說不定皇上會怪責,交給大人,那是百無禁忌的。”


    當下酒筵草草而終。施琅連夜傳令,將台灣文武大員召來參見韋小寶,由他全權指揮,便宜行事;又請師爺為韋小寶寫一道奏章,說是憂心國事,特來台灣暫為坐鎮,俾朝廷無東顧之慮,請赦擅專之罪;又說台灣百姓安居已久,以臣在台親眼所見,似以不撤為宜。


    諸事辦畢,已是次日清晨,施琅便要上船。韋小寶問道:“有一件大事,你預備好了沒有?”施琅道:“不知是什麽大事?”韋小寶笑道:“花差花差!”施琅不解,問道:“花差花差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啊。你這次平台功勞不小,朝中諸位大臣,每一個送了多少禮啊?”施琅一怔,道:“這是仗著天子威德,將士用命,才平了台灣,朝中大臣可沒出什麽力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老施啊,你一得意,老毛病又發作了。你打平台灣,人人都道你金山銀山,一個兒獨吞,發了大財。朝裏做官的,那一個不眼紅?”


    施琅急道:“大人明鑒,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灣一兩銀子,這次教我上北京給皇上千刀萬剮,淩遲處死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自己要做清官,可不能人人跟著你做清官啊。你越清廉,人家越容易說你壞話,說你在台灣收買人心,意圖不軌。這麽說來,你這次去北京,又是兩手空空,什麽禮物也不帶了?”施琅道:“台灣的土產,好比木雕、竹籃、草席、皮箱,那是帶了一些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哈哈大笑,隻笑得施琅先是麵紅耳赤,繼而恍然大悟,終於決心補過,當下向韋小寶深深一揖,說道:“多謝大人指點。卑職這次險些兒又闖了大禍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召集文武官員,說道:“施將軍這次上京,是為眾百姓請命,倘若不成功,大夥兒都要家破人亡。這請命費,難道要施將軍一個兒墊出來不成?各位老兄,大家趕緊去籌措籌措、攤派攤派罷!”


    施琅居官清廉,到台後不曾向民間取過金銀。此刻韋小寶接手,第一道命令卻便是大征“請命費”。台灣百姓聽到內遷的消息後,正自人心惶惶,得知施琅依了韋爵爺之計,上京為百姓請命,求不內遷,這筆“請命費”倒是誰都出得心甘情願。好在台灣民間富實,隻半天功夫,已籌到三十餘萬兩銀子。韋小寶命官庫墊款六十餘萬,湊成一百萬兩,又指點他何人必須多送,何人不妨少送。施琅感激不盡,到當晚初更時分,這才開船。


    次日韋小寶升堂,向眾官員道:“昨晚施將軍啟程赴京,這請命費算來算去,總還差了一百多萬。兄弟為了全台百姓著想,隻好將曆年私蓄,還有七位夫人的珠寶首飾,一古腦兒又湊了一百萬兩銀子,交施將軍帶去使用打點。唉,在台灣做官可真不容易,兄弟隻不過暫且署理,第一天便虧空了一百萬。我這可是傾家蕩產,全軍覆沒了。”


    台灣府知府躬身說道:“大人愛護百姓,為民父母,真是萬家生佛。除了公庫墊款六十多萬要還之外,韋大人這一百萬兩銀子,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還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你們每個人也都墊了銀子,個個都弄得兩袖清風什麽的,這個我也不是不知道。你們官大的墊了成萬兩,官小的也墊了數千兩、數百兩不等,大家齊心合力,為來為去,都是為了眾百姓。這些墊款,自然也是要地方上歸還的。咱們做父母官的,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,大家吃虧些,拿迴本錢,也就算了,這叫做愛民如子!”


    眾官大喜,一齊稱謝,均覺這位韋大人體貼下情,有財大家發,果然是一位好上司。韋小寶第一天署官,便刮了一百萬兩銀子,此後財源滾滾,花巧多端,不必細表。


    過得數日,韋小寶吩咐備了祭品,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,要瞧瞧這位名滿天下的國姓爺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樣。


    來到祠中,抬頭看時,隻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,臉形橢圓,上唇、下唇及下顎均有短短黑須,雙耳甚大,但眼睛細小,眉毛彎彎,頗有慈祥之意,並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,韋小寶頗為失望,問從官道:“國姓爺的相貌,當真就是這樣嗎?”林興珠道:“這塑像和國姓爺本人是挺像的。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,雖然是大英雄、大豪傑,相貌卻文雅得很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見塑兩側各有一座較小塑像,左女右男,問道:“那兩個是什麽人?”林興珠道:“女的是董太妃,男的是嗣王爺。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嗣王爺?”林興珠道:“就是國姓爺的公子,繼任為王爺的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啊,就是鄭經了,跟鄭克塽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。我師父陳軍師的像呢?”林興珠道:“祠堂裏陳軍師沒有像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董太妃壞得很,快把她拉下來,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,放在這裏陪伴國姓爺。”


    林興珠大喜,親自爬入神龕,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。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,磕了幾個頭,說道:“國姓爺,你是英雄豪傑,我向你磕頭,想來你也受得起。這老虔婆壞了你的大事,每天陪著你,你必定生氣,我幫你趕走,讓我師父陳軍師來陪你。”想到師父慘亡,不禁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全台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,而陳永華屯田辦學、興利除弊,有遺愛於民,百姓稱他為“台灣諸葛亮”。鄭克塽當國之時,沒人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、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。此時韋小寶下了“除董塑陳”的命令,人心大快,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,眾百姓更為感激。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,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,台灣軍民不免推愛,二來施琅帶領清兵取台,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,因此上雖然“施清韋貪”,眾百姓反覺這位韋大人和藹可親,寧可他鎮守台灣,最好施琅永遠不要迴來。


    可是事與願違,過得一個多月,施琅帶了水師又迴到台灣。


    韋小寶在岸邊相迎,隻見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。那大官還在跳板之上,便大聲叫道:“韋兄弟,你好嗎?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。”原來是索額圖。韋小寶大喜,搶上前去。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,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索額圖笑道:“兄弟,大喜,大喜。皇上降旨,要你去北京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,尋思:“我如肯去北京,早就去了。小皇帝很固執,他決不會向我投降的。我不答允打天地會,他就不會見我的麵。”


    兩人攜手上岸。施琅在後相隨,笑嘻嘻道:“皇恩浩蕩,真是沒得說的,皇上已答允撤銷台民內遷的旨意。”


    台灣眾軍民這一個多月來,日日夜夜都在擔憂,生怕皇帝堅持要棄台灣,大家都說,皇帝的口是“金口”,說過了的話,決無反悔之理。施琅這句話一出口,岸上眾官員聽到了,忍不住大聲歡唿,一齊叫了起來:“萬歲,萬歲,萬萬歲。”


    消息不脛而走,到處是歡唿之聲,跟著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,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。


    索額圖傳下旨意,康熙對韋小寶頗有獎勉,命他克日赴京,另有任用。韋小寶謝恩畢,兩人到內堂摒眾密談。


    索額圖道:“兄弟,你這一次麵子可實在不小,皇上怕你尚有顧慮,因此欽命我前來促駕。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什麽差使?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皇上的神機妙算,咱們做奴才的可萬萬猜不透了。”索額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,低聲說道:“打羅刹鬼!”韋小寶一怔之下,跳起身來,大叫:“妙極!”


    索額圖道:“皇上說你得知之後,一定十分歡喜,果然不錯。兄弟,羅刹鬼自順治年間起,就占我黑龍江一帶,勢道十分猖獗。先帝和皇上寬宏大量,不予計較。那知羅刹鬼得寸進尺,占地越來越多。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,如何能容鬼子威逼?現在三藩叛逆和台灣鄭氏都已蕩平,天下無事,皇上就決意對羅刹用兵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通吃島閑居數年,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別十,這時聽得這消息,開心得合不攏嘴來。


    索額圖又道:“皇上為了息事寧人,曾向羅刹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,對方卻始終沒答覆。後來荷蘭國使臣轉告,說羅刹國雖大,卻是蠻夷之邦,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,接到皇上諭旨,全然莫名其妙,因此隻好不答。可是羅刹兵東來占地,始終不止。皇上說道,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,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,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,有個幡然悔改的機會,要是訓諭之後,仍強項不服教化,那時便隻有大加誅戮了。朝中大臣精通羅刹國言語的,隻韋兄弟一人。”(按:當時中俄交涉,互相言語文字不通,確為事實。史載俄國沙皇致書康熙,有雲:“皇帝在昔所賜之書,下國無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”)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原來為了我懂得羅刹鬼話,小皇帝才向我投降。”不禁手舞足蹈,大為得意。


    索額圖笑道:“兄弟精通羅刹話,固然十分了不起,可是還有一樁大本事,更是人所莫及。聽說羅刹國的攝政女王,是大汗的姊姊,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,是不是啊?”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羅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,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,她身上的皮膚,摸上去卻粗糙得很。”索額圖笑道:“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,勉為其難,再去摸她幾摸。”韋小寶笑著搖頭,說道:“沒胃口,沒胃口!”索額圖道:“兄弟一摸之下,兩國交好,從此免了刀兵之災,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樁奇功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,是要我施展‘十八摸神功’,哈哈!”嘴裏唱了起來:“一啊摸,二啊摸,摸到羅刹國女王的頭發邊。女王的頭發像黃金,索大哥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!”兩人相對大笑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起羅刹國侵占黑龍江的詳情,索額圖細加述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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