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,素知陸高軒識見不凡,頗有智計,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,必有道理,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,那便如何是好?


    洪教主厲聲道:“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,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,竟敢藏下不服?”陸高軒道:“屬下……不……不敢。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,經脈中氣血不順,因此……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,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,慢慢服下,以免賤體經受……經受不起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臉色登和,說道:“原來如此。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?那也容易得緊,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。你過來。”陸高軒又倒退一步,說道:“不敢勞動教主,屬下慢慢調息,就會好的。”洪教主歎了口氣,道:“如此說來,你終究信不過我?”陸高軒道:“屬下決計不敢。”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,道:“那麽你即刻服下罷,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,我豈會袖手不理?”


    陸高軒望著那顆藥丸,呆了半晌,道:“是!”俯身拾起,突然中指一彈,嗤的一聲響,藥丸飛過天空,遠遠掉入了山穀,說道:“屬下已經服了,多謝教主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哈哈大笑,說道:“好,好,好!你膽子當真不小。”陸高軒道:“屬下忠心為教主出力,教主既已賜服解藥,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,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涎丸。屬下無罪,不願領罰。”許雪亭等齊問:“百涎丸?那是什麽毒藥?”陸高軒道:“教主采集一百種毒蛇、毒蟲的唾涎,調製而成此藥。是否含有劇毒,倒不大清楚,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,也未可知。隻不過我膽子很小,不敢試服。”


    許雪亭等驚惶更甚,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,五人站成一排,凝目瞪視洪教主。


    洪教主冷冷的道:“你怎知這是百涎丸?一派胡言,挑撥離間,擾亂人心。”


    陸高軒向方怡一指,說道:“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裏捉蝸牛,我問她幹什麽,她說奉教主之命,捉了蝸牛來配藥。教主那條百涎丸的單方,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。雖說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,但一來,這百涎丸隻怕教主從未配過,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;二來,屬下還想多活幾年,不願三年之後便死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,喝道:“我的藥方,你又怎能瞧見?”


    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,說道:“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,這條單方,便在藥箱之中。”洪教主厲聲道:“胡說八道!夫人就算身子不適,難道不會問我要藥,何必要你來找?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,你何敢私自開啟?”陸高軒道:“屬下並未私自開啟。”洪教主喝道:“你沒私自開啟?難道是我吩咐你開的……”


    一轉念間,問洪夫人:“是你開給他的?”


    洪夫人臉色蒼白,緩緩點了點頭。洪教主道:“你要找什麽藥?為什麽不跟我說?”


    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,隨即又變慘白,身子顫了幾下,忽然撫住小腹,喉頭喔喔作聲,嘔了不少清水出來。洪教主皺起眉頭,溫言問道:“你什麽不舒服了?坐下歇歇罷!”


    建寧公主突然叫道:“她有了娃娃啦。你這老混蛋,自己要生兒子了,卻不知道?”


    洪教主大吃一驚,縱身而前,抓住夫人手腕,厲聲道:“她這話可真?”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,越加顫抖得厲害。洪教主冷冷的道:“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除陸高軒外,眾人聽了無不大奇。洪教主並無子息,對夫人又極疼愛,如夫人給他生下個孩兒,正是極大美事,何以她竟要打胎?料想洪教主必定猜錯了。那知洪夫人緩緩點了點頭,說道:“不錯。我要打下胎兒。快殺了我罷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左掌提起,喝道:“是誰的孩子?”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,這一掌落將下來,洪夫人勢必立時斃命,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,昂然道:“叫你快殺了我,為什麽又不下手?”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,低沉著嗓子道:“我不殺你。是誰的孩子?”


    洪夫人緊閉了嘴,神色甚是倔強,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。


    洪教主轉過頭來,瞪視陸高軒,問道:“是你的?”陸高軒忙道:“不是,不是!屬下敬重夫人,有如天神,怎敢冒犯?”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、許雪亭、無根道人、胖頭陀,一個個掃視過去。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,誰便打個寒戰。洪夫人大聲道:“誰也不是,你殺了我就是,多問些什麽。”


    公主叫道:“她是你老婆,這孩子自然是你的,又瞎疑心什麽?真正胡塗透頂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喝道:“閉嘴!你再多說一句,我先扭斷了你脖子。”公主不敢再說,心中好生不服。她那裏知道,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,早已不近女色,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,卻無夫婦之實,也正因如此,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,平日對她倍加疼愛。


    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,霎時之間,心中憤怒、羞愧、懊悔、傷心、苦楚、憎恨、愛惜、恐懼諸般激情紛至遝來,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,就是落不下去,一轉頭間,見許雪亭等人臉露惶恐之意,心想:“這件大丟臉事,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,我怎還有臉麵做他們教主?這些人都須殺得幹幹淨淨,不能留下一個活口。隻消泄漏了半點風聲,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於我,我還逞什麽英雄豪傑?”他殺心一起,突然右手放開夫人,縱身而前,一把抓住了陸高軒,喝道:“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!”


    陸高軒大叫:“你想殺人滅……”一個“口”字還沒離嘴,腦門上啪的一聲,已給洪教主重重一掌擊落,登時雙目突出,氣絕而死。


    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,知道洪教主確要殺人滅口,四人一齊抽出兵刃,護在身前。許雪亭叫道:“教主,這是你的私事,跟屬下各人全不相幹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縱聲大唿:“今日大家同歸於盡,誰也別想活了。”猛向四人衝去。


    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,當頭砍將過去,勢道威猛之極。洪教主側身讓開,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。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,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間。洪教主大喝一聲,躍向半空,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。


    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,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,這一招“七星聚月”,實是他生平的力作,七劍刺得迅捷淩厲之極。洪教主右掌略偏,在他左肩輕輕一按,借勢躍開。張淡月大叫一聲,在地下一個打滾,翻身站起,但覺左邊半身酸痛難當,叫道:“今日不殺了他,誰都難以活命!”四人各展兵刃,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。


    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,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為了得。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當啷啷作響,走的純是剛猛路子。許雪亭的判官雙筆卻是綿密小巧之技,招招點向對方周身要穴。無根道人將雁翎刀舞成一團白光,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後,性命難久,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兇狠的大仇人,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進攻招數,隻盼和敵人同歸於盡。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,取不到《四十二章經》,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相助,早已為洪教主處死,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,這條命其實是撿來的,這時左臂雖然劇痛,仍奮力出劍。


    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,若要單取其中一人性命,並不為難,但四人連環進擊,殺得一人,自己難免受傷。鬥得四十迴合後,胸中一股憤懣難當之氣漸漸平息,心神一定,出招更得心應手,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,絲毫不落下風,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,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,由此著手,當可摧破強敵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五人鬥得激烈,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,又向公主打個手勢,要她不可作聲。四人轉過身來,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。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,誰也沒見到,就算見到了,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。


    四人走了一迴,離洪教主等已遠,心下竊喜。韋小寶迴頭望去,見那五人兀自狠鬥,刀光閃爍,掌影飛舞,一時難分勝敗,說道:“咱們走快些。”四人加緊腳步,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,兩人飛奔而來,正是洪夫人和方怡。四人吃了一驚,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遭擒之時給搜檢了去,洪夫人武功厲害,料想抵敵不過,隻得拚命奔逃。


    奔出數十步,公主腳下給石子一絆,摔倒在地,叫出聲來。韋小寶心想:“這潑辣女人肚子裏有我的孩兒,可不能不救。”迴身來扶。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,已躍到身前,叉腰而立,說道:“韋小寶,你想逃嗎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們不是逃,這邊風景好,過來玩耍玩耍。”洪夫人冷笑道:“好啊,你們來賞玩風景,怎不叫我?”說話之間,方怡也已趕到。


    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為洪夫人截住,轉身迴來,站在韋小寶身側。


    沐劍屏對方怡道:“方師姊,你和我們一起走罷。他……他……”說著向韋小寶一指,說道:“一直待你很好的,你從前也起過誓,難道忘了嗎?”方怡道:“我隻忠心於夫人,唯夫人之命是從。”沐劍屏道:“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,我以前也服過的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恍然大悟,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,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製,不得不然,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淡了不少,說道:“怡姊姊,你同我們一起去罷。”這“怡姊姊”三字,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,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,方怡乍又聽到,不禁臉上一紅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隻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:“夫人,夫人!阿荃,阿荃!你……你到那裏去了?”唿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,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。


    但洪夫人恍若不聞。洪教主又叫了幾聲,洪夫人始終不答。


    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,均想:“你怎麽不答應?教主在叫你,為什麽不迴去?”隻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,搖了搖頭,低聲道:“咱們快走,坐船逃走罷!”韋小寶又驚又喜,問道:“你……你也同我們一起走?”洪夫人道:“島上隻一艘船,不一起走也不成。教主要殺我,你不知道嗎?”臉上又是一紅,當先便走。


    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,隻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:“夫人,夫人!阿荃,阿荃!快迴來!”突然有人長聲慘叫,顯是臨死前的叫嚷,隻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個。


    洪教主大叫:“你瞧,你瞧!張淡月這老家夥給我打死了。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,臨到老來,居然還要反我,真是胡塗透頂。阿荃,阿荃!你怎不迴來?我不怪你,這件事我原諒你了。啊!他媽的,你砍中我啦!哈哈,胖頭陀,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狗命?你腦筋不靈,怎麽跟著人家,也來向我造反,這可不是死了嗎?哈哈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停住腳步,臉上變色,說道:“他已打死了兩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急道:“咱們快逃。”發足便奔。


    猛聽得洪教主叫道:“你這兩個反賊,我慢慢再收拾你們。夫人,夫人,快迴來!”


    聲音愈叫愈近,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。韋小寶迴頭看去,隻見洪教主披頭散發,疾衝過來,這一下隻嚇得魂飛魄散,沒命價狂奔。


    許雪亭大叫:“截住他,截住他。他受了重傷,今日非殺了他不可。”無根道人叫道:“他跑不了的!”兩人手提兵刃,追將下來。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,但洪教主、許雪亭、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,前腳接後腳,也都已奔到山下,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。


    洪教主大喝:“夫人,你為什麽不答應我?你要去那裏?”許雪亭叫道:“夫人不要你啦!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。”洪教主大怒,叫道:“你胡說!”縱身過去,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。許雪亭迅速避開,左手還了一筆,無根道人也已趕到,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。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隻剩下兩人,但他左腿一跛一拐,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。


    洪教主叫道:“阿荃,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。那四個小賤人,你都快殺了罷。隻留下那小賊不殺,讓他帶我們去取寶。”他口中叫嚷,出掌仍極雄渾有力。


    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。


    洪夫人微微冷笑,向沐劍屏等人逐一瞧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為迴護四女,竟不顧自身安危,大聲叫道:“夫人,這四個小妞同你一樣,個個都是我的心肝寶貝,你隻要傷得其中一人,我立刻自殺,跟她一起去做鬼!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麽……什麽馬難追。”情急之下,連“死馬難追”也想不起來了。


    突然間啪的一聲響,許雪亭腰間中掌,他身子連晃,摔倒在地。洪教主哈哈大笑,飛足踢去。許雪亭躍起急撲,這一腳正中他胸口,喀喇聲響,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,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為他牢牢抱住。洪教主出力掙紮,竟摔他不脫。無根道人飛快搶上,揮刀砍落。洪教主側頭避過,反手出擊,噗的一響,無根道人小腹中掌,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。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,都淋在洪教主後頸,待要提刀再砍,雁翎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,手上無力,再也拔不出來。


    洪教主叫道:“快……快來……拉開他。”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,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,眼看三人糾纏狠鬥,竟站在當地,一動也不動。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枝判官筆,迷迷糊糊間奮力上送,插入了洪教主腰間。洪教主狂唿大叫,左腳踢出,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,跟著左肘向後猛撞,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。


    洪教主哈哈大笑,叫道:“這些……反賊,那……那一個是我敵手?他們……他們想造反,咳咳……咳咳,還不是……還不是都給我殺了。”轉過身來,問洪夫人道:“你……你為什麽不幫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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