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走近一看,見是一幅圖畫,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,屋前有旗杆石獅,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;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,炮口都對準了大屋。再仔細看時,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。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你認得這屋子嗎?”韋小寶道:“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。”康熙道:“你認得就好。”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,問道:“這‘忠勇伯府’四字,都認得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,又不禁冷汗直冒。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,自然大事不妙。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、南懷仁操炮,大炮一發,轟的一聲,隻炸得火焰衝天,泥石濺起十幾丈高,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,那也炸成狗肉之醬了,想到大炮轟擊之威,不由得身子打戰。


    康熙緩緩的道:“今兒晚上,你們天地會、雲南沐家、華山派姓歸的,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幹人,都要在你家聚會。我這十二門大炮,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,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,隻消拉開窗子,露出炮口,一點藥線,隻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。就算大炮轟不死,逃了出來,圍在外麵的幾隊前鋒營兵馬,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。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?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。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,未必肯放你走罷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顫聲道:“皇上什麽都算到了,此刻對奴才明言,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。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,就此將功折罪,都折得幹幹淨淨,半點兒也不剩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微一笑,道:“你明白就好,好比咱兩人賭牌九,你先贏了不少銀子,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,以前贏的,一下子都吐了出來,從此沒了輸贏。我們如要再玩,就得從頭來過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籲了一口氣,說道:“真正多謝皇上龍恩,奴才今後隻專心給皇上當差,別說天地會,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,奴才也不幹了。”心中暗暗著急:“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裏聚會,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?”又道:“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幹反賊,隻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,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,什麽什麽之中,什麽千裏之外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:“迴皇上:反賊拿到!”康熙臉有喜色,喝道:“帶進來!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轉身過去拔了門閂,打開殿門。


    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,齊喝:“叩見皇上,下跪!”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。歸辛樹、歸二娘、歸鍾三人滿身血汙,到處是傷,卻昂然直立。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,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。


    侍衛的領班喝道:“下跪,下跪!”歸家三人那去理睬。隻聽得殿上嗒嗒聲響,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。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,喝道:“小漢奸,你……你這臭賊!”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,心中不禁難過,任由她辱罵,也不迴答。


    康熙點點頭,說道:“神拳無敵歸辛樹,卻原來是這麽個糟老頭兒!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?”侍衛領班道:“迴皇上:反賊兇悍之極,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,傷了四十來人。”康熙“嘿”的一聲,擺了擺手,心中暗讚:“了不起!”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。


    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,運起內力,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。那侍衛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身子飛了出去,腦袋撞在牆上,登時斃命。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鍾身上的繩索,一繃一扯,啪的一聲,繩索立斷,抓住他身子,喝道:“孩兒快走,我和媽媽隨後便來。”


    向外一送,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。便在此時,歸氏夫婦雙雙躍起,向康熙撲將過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變故陡生,大驚之下,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,滾到了桌子底下,自己背脊向外,護住康熙。隻聽得啪啪兩聲響,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,扶起康熙和韋小寶。


    看歸氏夫婦時,隻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,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,眼見是不活了。


    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,身受重傷,最後運起內力,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,立即向康熙撲去。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,一來隻盼臨死一擊,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,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。兩人手腳都為繩索牢牢捆縛,再也無力掙斷,還是一齊躍起,向康熙衝擊。但兩人力戰之餘,已然油盡燈枯,都是身在半空,便即狂噴鮮血,再也支持不住,摔下地來。眾侍衛就算不再砍斫,兩人也早斃命了。


    康熙驚魂稍定,皺眉道:“拉出去,拉出去。”


    侍衛齊聲答應,正要抬出二人屍首,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,竄進一個人來,身法奇快,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,大叫:“媽,爹!”正是歸鍾。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,歸鍾竟不知閃避,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,隻聽他喘氣道:“媽,你……你不陪著我怎麽辦?我不認得路……”咳嗽兩聲,垂首而死。


    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,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,此刻離開了父母,竟然手足無措,雖逃出了養心殿,終究還是迴來依附父母身畔。


    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,跪下道:“迴皇上:宮裏刺客已全部……全部……肅清……”見到殿上滿地是血,心下惶恐,磕頭道:“刺客驚了聖駕,奴才……奴才該死!”


    康熙適才給韋小寶這麽一抱一滾,雖然甚為狼狽,有損尊嚴,但此人舍命護駕,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,對多隆道:“外麵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,你要好好保護他,不得離開半步,更加不能讓他出宮。明日早晨,再另聽吩咐。”多隆忙應道:“是,是。奴才盡心保護韋都統。”韋小寶暗暗叫苦:“皇上今晚要炮轟伯爵府,怕我通風報訊,吩咐多隆看住我。”


    康熙走到殿門口,又想:“小桂子狡獪得緊,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。”轉頭道:“多隆,你多派人手,緊緊跟著韋小寶,不能讓他跟人說話,也不能讓他傳遞什麽東西出宮。總而言之,局勢危險,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。”多隆應道:“是,是。皇上恩待臣下,無微不至。”隻道皇上愛惜韋小寶,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。韋小寶道:“皇上恩典,奴才粉身碎骨也難報答。”心知皇帝這麽說,是顧住自己麵子,日後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。


    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又贏了一注。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。你那隻金飯碗,可得牢牢捧住,別打爛了!”說著出了殿門。


    康熙這兩句話,自然隻有韋小寶明白。適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,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。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幹人後,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幹,皇帝又會重用。那隻金飯碗上刻著“公忠體國”四字,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,不得再有二心。


    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幹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,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,於心如何能安?心道:“做人不講義氣,不算烏龜王八蛋算什麽?”


    尋思:“皇上消息這麽靈通,是那個王八蛋向他報的?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,他對我還好得很,說要派我去打勝仗,盼望我拿到吳三桂,封我為平西王。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。他得知訊息,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後這當口。卻是那個狗賊通風報信?哼,多半是沐王府的人,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。否則我偷盜《四十二章經》,在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,皇上又怎麽不知道?”


    多隆見他愁眉苦臉,神情恍惚,拍拍他肩膀,笑道:“韋兄弟,皇上這般寵愛你,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?朝裏不論那一位親王、貝勒、將軍、大臣,皇上從來不曾派禦前侍衛保護過他。大家都說,韋都統不到二十歲,就會封公封王了。你不用耽心,隻要不出宮門一步,反賊就有千軍萬馬,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隻有苦笑,說道:“皇上恩德,天高地厚。咱們做奴才的,自該盡心竭力,報答皇上恩典。”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,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,那真是千難萬難,心想:“什麽封王封公,老子是不想了。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,大喝一聲:‘滾你媽的臭鴨蛋!從此不許你再見我麵。’這般保護,可真保了我的老命啦。”


    多隆道:“韋兄弟,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,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,還是去侍衛班房,大夥兒陪你耍幾手?”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、推牌九,最能投其所好。


    韋小寶突然心念一動,說道:“太後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,須得立即辦妥,請多大哥一起去罷。”多隆臉有難色,道:“太後交下來的差使,當然立刻得辦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皇上嚴旨,要韋兄弟千萬不要出宮……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是在宮裏辦的事兒,多大哥不必耽心。”多隆當即放心,笑道:“隻要不出宮門,那便百無禁忌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吩咐侍衛,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抬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,說道:“有誰打開了轎簾,太後吩咐立刻砍了腦袋。”


    刺客襲擊慎太妃鸞轎之事,多隆和眾侍衛均已知悉,雖不明其中真相,卻均知是太後的一件隱事,一直惴惴不安,聽韋小寶說要抬去火燒場焚化,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,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。當下多隆隨著韋小寶,押了鸞轎去火燒場,一路之上,轎中兀自滴出血來。至於轎中死人是誰,自然沒人敢多問半句。到得火燒場,蘇拉雜役堆起柴枝,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撿根木條,拿焦炭畫了隻雀兒,雙手拱了木條,對著轎子喃喃祝告:“瘦頭陀、老婊子,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,到陰世去做千年萬年的夫妻罷。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,這當兒也已死了。你們前腳走,他們後腳跟來。倘若在奈何橋上、望鄉台邊碰到,大夥兒親近親近罷。”多隆等見他嘴唇微動,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,隻見他搬起幾塊石子,堆成一個小堆,將木條插入,便如是一炷香相似,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?


    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,韋小寶迴到自己從前的住處,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幹淨,送上酒菜點心。


    韋小寶給了賞錢,和多隆及侍衛們用了些,說道:“多大哥,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。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,實在倦得很了。”多隆道:“兄弟不用客氣,快請去睡,做哥哥的給你保駕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真是一千個、一萬個不敢當。多大哥,你想要皇上賞你什麽?你跟我說了,兄弟記在心裏,見到皇上高興之時,幫你求求,隻怕有八分能成。”多隆大喜,道:“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,那還有不成的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的事,便是兄弟自己的事,豈有不出力之理?”多隆笑道:“做哥哥的在京裏當差,很有些兒膩了,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。”韋小寶一拍大腿,笑道:“大哥說得不差,在北京城裏,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,實在顯不出威風,隻要一出京,那就自由自在得很了。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,隻須這麽咳嗽一聲,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手捧了上來。”兩人相對大笑。


    韋小寶迴到房中,斜倚在床上,心想:“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,看得我好緊,我要出宮去給師父報訊,那決計辦不到。待會陶姑姑看到我留下的暗號,希望會找到這裏來,自可請她去傳信。就怕她來得太晚,倘若她半夜三更才來相會,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,這便如何是好?”出了一會神,尋思:“眼下隻有想個法子,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。”


    計較已定,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,醒來時見日影稍斜,已過未時,走出房去,問多隆道:“多大哥,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,是什麽來頭?”多隆道:“這可不知道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一批是天地會,一批是沐王府的。”多隆伸了伸舌頭,道:“這兩夥反賊都很厲害,怪不得皇上這麽耽心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想在宮裏躲得了一日,躲不得一世。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,但反賊不除,總是後患無窮。”多隆道:“皇上明日召見,必有妙策,韋兄弟倒也不必耽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。不瞞大哥說,兄弟家裏,有幾個相貌還過得去的小妞兒,兄弟是很喜愛的。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裏行刺,他們害不到兄弟,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,那……那便可惜得很。”


    多隆笑著點了點頭,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塽為難,便是為了一個小美人兒,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,年紀雖小,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,便道:“這個容易,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拱手稱謝,說道:“兄弟家裏的小妞兒,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,一個叫雙兒,一個叫曾柔,還有一個叫……叫劍屏(心想若說出沐劍屏這個‘沐’字來,隻怕引起疑心),相貌都還可以,兄弟實在放心不下。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,跟她們說,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,要她們趕快躲了起來。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,守在兄弟家裏,刺客到來,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。那一位兄弟出了力的,自當重重酬謝。”


    多隆一拍胸膛,笑道:“這件事容易辦。是韋伯爵府上的事,那一個不拚命向前?”


    當即吩咐侍衛領班,命他出去派人。眾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,平時沒事,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,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,那更會厚厚的賞賜了,當下盡皆欣然奉命,輪不到的不免唉聲歎氣,抱怨運氣欠佳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下稍慰,暗想:“雙兒她們聽了眾侍衛的言語,說是宮裏派人來保護,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,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。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,雙兒、曾姑娘、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,那可糟糕!不過大隊禦前侍衛在我屋裏,外麵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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