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春芳見臉上幹幹淨淨,那裏有什麽煤灰了,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,要支使開自己,以便大口偷酒喝,當即轉身,搶過了酒壺,罵道:“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裏鑽出來的,我還不知你的鬼計?哼,從前不會喝酒,外麵去浪蕩了這些日子,什麽壞事都學會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媽,那小相公脾氣不好,你說什麽得灌他多喝幾杯。他醉了不作聲,再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。”


    韋春芳道:“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,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?”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為然,又想:“小王八蛋迴家,真是天大的喜事,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,老娘要陪兒子。”拿了酒壺,匆匆出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躺在床上,一會兒氣憤,一會兒得意,尋思:“老子真是福將,這姓鄭的臭賊什麽人不好嫖,偏偏來討我便宜,想做老子的幹爹。今日還不嗤的一劍,再撒上些化屍粉?”想到在鄭克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,過不多久,便化成一攤黃水,阿珂醉轉來,她的情哥哥從此無影無蹤,不知去向。她就是想破了腦袋,也猜不到是怎麽一迴事。


    他想得高興,爬起身來,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,隻見鄭克塽剛喝幹了一杯酒,阿珂舉杯就口,淺淺喝了一口。韋小寶大喜,隻見母親又給鄭克塽斟酒。鄭克塽揮手道:“出去,出去,不用你伺候。”韋春芳答應了一聲,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。


    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道:“我就有火腿吃了。”忙迴入房中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,笑道:“小王八蛋,你死在外麵,有這好東西吃嗎?”笑咪咪的坐在床沿,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,比自己吃還要歡喜十倍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媽,你沒喝酒?”韋春芳道:“我已喝了好幾杯,再喝就怕醉了,你又溜走。”韋小寶心想:“不把媽媽迷倒,幹不了事。”說道:“我不走就是。媽,我好久沒陪你睡了,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,在這裏陪我。”


    韋春芳大喜,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,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,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頭,終究想起娘的好處來,不由得眉花眼笑,道:“好,今晚娘陪乖小寶睡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媽,我雖在外邊,可天天想著你。來,我給你解衣服。”他的馬屁功夫用之於皇帝、教主、公主、師父,無不極靈,此刻用在親娘身上,居然也立收奇效。韋春芳應酬得嫖客多了,男人的手摸上身來,便當他是木頭,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,不由得全身酸軟,吃吃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給母親解去了外衣,便去給她解褲帶。韋春芳呸的一聲,在他手上輕輕一拍,笑道:“我自己解。”忽然有些害羞,鑽入被中,脫下褲子,從被窩裏拿出來放在被上。韋小寶摸了兩錠銀子,共有三十幾兩,塞在母親手裏,道:“媽,這是我給你的。”韋春芳一陣歡喜,忽然流下淚來,道:“我……我給你收著,過得……過得幾年,給你娶媳婦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我這就娶媳婦去了。”吹熄了油燈,道:“媽,你快睡,我等你睡著了再睡。”韋春芳笑罵:“小王八蛋,花樣真多。”便閉上了眼。她累了一日,又喝了好幾杯酒,見到兒子迴來,更喜悅不勝,一定下來,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。韋小寶聽到她鼾聲,躡手躡腳的輕步走到門邊,心中一動,又迴來將母親的褲子拋在帳子頂上,心道:“待會你如醒轉,沒了褲子,就不能來捉我。”


    走到甘露廳外一張,見鄭克塽仰在椅中,阿珂伏在桌上,都已一動不動,韋小寶大喜,待了片刻,見兩人仍然不動,當即走進廳去,反手待要帶門,隨即轉念:“不忙關門,倘若這小子是假醉,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。”拔了匕首在手,走近身去,伸右手推推鄭克塽,他全不動彈,果已昏迷,又推推阿珂。她唔唔兩聲,卻不坐起。韋小寶心想:“她喝酒太少,隻怕不久就醒了,那可危險。”將匕首插入靴中,扶了她坐直。


    阿珂雙目緊閉,含含糊糊的道:“我……我不能喝了。”韋小寶低聲道:“乖,再喝一杯。”斟滿一杯酒,左手挖開她小嘴,將酒灌了下去。


    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藥酒吞入肚中,心道:“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,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,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,要老公做瘟生來梳攏你,真正犯賤。”


    阿珂本就秀麗無儔,這時酒醉之後,紅燭之下更顯得千嬌百媚。韋小寶色心大動,再也不理會鄭克塽死活醉醒,將阿珂打橫抱起,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。


    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,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,錦褥繡被,陳設華麗。韋小寶將阿珂輕輕放在床上,迴出來拿了燭台,放在床頭桌上,隻見阿珂臉上紅豔豔地,不由得一顆心撲通、撲通的亂跳,俯身給她脫去長袍,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。


    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,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一人衝了進來,正要迴頭,辮子一緊,耳朵一痛,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媽,快放手!”


    韋春芳罵道:“小王八蛋,咱們人雖窮,院子裏的規矩可壞不得。揚州九大名院,那有偷客人錢的。快出去!”韋小寶急道:“我不是偷人錢啊。”


    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,拚命扯了他迴到自己房中,罵道:“你不偷客人錢,解人家衣服幹什麽?這幾十兩銀子,定是做小賊偷來的。辛辛苦苦的養大你,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。”一陣氣苦,流下淚來,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,摔在地下。


    韋小寶難以解釋,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,其實是自己老婆,一則說來話長,二則母親說什麽也不會相信,隻道:“我為什麽要偷人家錢?你瞧,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。”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銀票,說道:“媽,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,怕一時嚇壞了你,慢慢再給你。”


    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,隻嚇得睜大了眼,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小賊,你……你……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?你轉世投胎,再做十世小王八蛋,也掙不到這許多銀子,快去還了人家。咱們在院子裏做生意,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,卻是要瘟生心甘情願,雙手奉送。隻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,二郎神決不饒你,來世還是幹這營生。小寶,娘是為你好!”說到後來,語氣轉柔,又道:“人家明日醒來,不見了這許多銀子,那有不吵起來的?衙門裏公差老爺來一查,捉了你去,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?乖小寶,咱們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。”說來說去,總是要兒子去還錢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媽纏七夾八,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,鬧到老鴇、烏龜知道了,大家來一亂,這件事全壞啦。”心念一動,已有了主意,便道:“好,好,媽,就依你的。”攜了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,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塽懷裏,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,拍拍身上,道:“我一兩銀子也沒了,你放心罷?”韋春芳歎了口氣,道:“好,要這樣才好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迴到自己房裏,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,不由得嗤的一笑。韋春芳彎起手指,在他額頭卜的一記,罵道:“我起身解手,摸不到褲子,就知你不幹好事去了。”說著不禁笑了起來。韋小寶道:“啊喲,不好,要拉屎。”抱住肚子,匆匆走出。韋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廳,見他走向後院茅房,這才放心,心道:“你再要去花廳,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走出邊門,飛奔迴到何園。守門親兵伸手攔住,喝道:“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我是欽差大人,你不認得了嗎?”那親兵一驚,仔細看去,果是欽差大人,忙道:“是,是大人……”韋小寶那等他說完,快步迴到房中,說道:“好雙兒,快快,幫我變迴欽差大人。”一麵說,一麵力扯身上長衫。


    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,笑道:“欽差大人私行察訪,查到了真相嗎?”韋小寶道:“查到了,咱們這就去拿人。你快穿親兵衣服,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。”雙兒道:“要不要叫徐老爺子他們?”韋小寶心想:“鄭克塽和阿珂已經迷倒,手到擒來,不費吹灰之力。徐天川他們要是跟了去,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。叫了親兵同去,是擺架子嚇我娘、嚇老鴇龜兒的。”便道:“不用了。”


    雙兒穿起親兵服色,道:“咱們叫曾姑娘同去,好不好?”親兵隊中隻有她跟曾柔兩個是女扮男裝,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,已十分親密。韋小寶心想:“要抱阿珂到這裏來,她一個不行,須得兩個人抬才是。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,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。”說道:“很好,你叫她一起去,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。”


    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,片刻間便即就緒。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,又到麗春院來。兩個親兵上去打門,喝道:“參將大人到,快開門迎接。”眾親兵得了囑咐,隻說韋小寶是參將,要嚇嚇老鴇、龜兒,一名參將已綽綽有餘。


    打了半天,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,一名龜奴迎了出來,叫道:“有客!”這兩個字叫得沒精打采。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,不敢向他瞧去。一名親兵喝道:“參將老爺駕到,叫老鴇好好侍候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來到廳上,老鴇出來迎接,對韋小寶瞧也不瞧,便道:“請老爺去花廳吃茶。”韋小寶心想:“你不瞧我最好,免得認了我出來,也不用見我媽了,吩咐他們抬了阿珂和鄭克塽走便是。”隻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,對官麵上的更是恭敬客氣,今日卻這等冷淡,話聲也很古怪,不覺微感詫異。


    他走進甘露廳,見酒席未收,鄭克塽仍仰坐在椅中,正待下令,隻見一個衣著華麗之人走了過來,說道:“韋大人,你好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驚,心道:“你怎認得我?”向他瞧去,這一驚非同小可,彎腰伸手,便去摸靴中匕首。突覺手上一緊,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,冷冷的道:“好好坐下罷,別動粗!”左手抓住他後領,提起他身子,往椅中一送。韋小寶暗暗叫苦,但聽得雙兒一唿嬌叱,已跟那人動上了手。曾柔上前夾擊,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,兩人鬥了起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凝目看時,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,正是阿珂的師姊阿琪。跟雙兒相鬥之人身材高瘦,卻是青海喇嘛桑結,這時身穿便裝,頭上戴帽,拖了個假辮。第一個衣著華麗之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。韋小寶心道:“我忒也胡塗,明明聽得鄭克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會,怎不防到這一著?我一見阿珂,心裏就迷迷糊糊的,連老子姓什麽也忘了。他媽的,我老子姓什麽,本來就不知道,倒也難怪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雙兒“啊喲”一聲,腰裏已遭桑結點了穴道,摔倒在地。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鬥,阿琪招式雖精,苦於出手無力,幾次打中了曾柔,卻傷她不得。桑結走近身去,兩招之間就將曾柔點倒。八名親兵或為桑結點倒,或給葛爾丹打死,摔在廳外天井中。


    桑結嘿嘿一笑,坐了下來,說道:“韋大人,你師父呢?”說著伸出雙手,直伸到他麵前。隻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,本來手指各有三節,現下隻剩下兩節,極為詭異可怖,韋小寶暗暗叫苦:“那日他翻閱經書,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,這人居然狠得起心,將十根手指都斬了下來。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,一報還一報,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,那倒還不打緊,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。”


    桑結見他嚇得呆了,甚是得意,說道:“韋大人,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,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貴人,多有得罪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敢當。當日我隻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,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,多有得罪。”桑結哼了一聲,問道:“你怎知我是英雄了?”韋小寶道:“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,想害我師父,給我師父識破了,不敢伸手去碰。你定要瞧這部經書,我師父無可奈何,隻好給你。大喇嘛,你手指中毒之後,當機立斷,立刻就把毒手指斬去,真正了不起!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,自己斬去十根手指,古往今來,從來沒那一位大英雄幹過。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,不皺一皺眉頭,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,要他自己斬手指,那就萬萬不能。你比關雲長還厲害,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麽?”


    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,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,比之哀求饒命,相差也就無幾,不過這些言語聽在耳裏,倒也舒服受用。當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,這才保得性命,雖然雙手殘廢,許多武功大打折扣,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,自己竟有這般剛勇,心下也常自引以為傲。他帶同十二名師弟,前來中原劫奪《四十二章經》,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,自己還鬧得雙手殘廢,如此倒黴之事,自然對人絕口不提,也從來沒人敢問他為何會斬去十根手指,因此韋小寶這番話,還是第一次聽見。


    大喇嘛陰沉沉的臉上,不自禁多了幾絲笑意,說道:“韋大人,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,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。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,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。額駙想迴雲南探親,也是給你阻住的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各位消息倒靈通,當真了得!這次我出京,皇上吩咐了什麽話,各位知不知道?”桑結道:“倒要請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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