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道:“唉,你沒賭性,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來,我跟他賭錢。”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號炮連響。韋小寶跳起身來,一把摟住了雙兒,說道:“大功告成,親個嘴兒。”雙兒忙笑著低頭。韋小寶在她後頸中吻了兩下,笑道:“你的頭頸真白!”


    隻聽得號角嗚嘟嘟吹起,他奔出中軍帳,上了了望台,但見遠處神龍島上升起三個大火柱,直衝雲霄,全島已裹在黑煙之中,料想神龍島已轟成一片焦土;號炮聲中,又見一艘艘戰船向東駛去,心想:“施琅這家夥算得是一個半臭皮匠,料事如神是說不上,料事如鬼,也就馬馬虎虎了。”


    海上戰船來往,甚是緩慢,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,也沒見神龍島上有船隻逃出來,更見不到施琅和黃總兵如何東西夾擊,於是又迴進中軍帳休息。


    等了兩個多時辰,親兵來報,適才見到煙花訊號,兩路戰船都向都統大人報捷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心想:“老子穩坐中軍帳,眼見捷報至,耳聽好消息。這一場大戰,勝來不費吹灰之力。但盼方怡這小娘皮,頭發也沒給炮火燒焦了一根。”


    注:


    台灣延平郡王鄭經長子克……是陳永華之婿,剛毅果斷,鄭經立為世子,出征時命其監國。克……執法一秉至公,諸叔及諸弟多怨之,揚言其母假娠,克……為屠夫李某之子。鄭經及陳永華死後,克……為董太妃及諸弟殺害,克塽繼位。


    第三十五迴


    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


    又過了一個多時辰,天色向晚,親兵來報,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,正向通吃島而來。韋小寶大喜,跳起身來,奔到海邊,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。韋小寶命親兵喝問:“拿到了些什麽人?”小船上喊話過來:“這一批都是娘們,男的在後麵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:“施琅果然辦事穩當。”凝目眺望,隻盼見到方怡的倩影。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,如再將那千嬌百媚的洪夫人拿到,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,更加妙不可言。


    等了良久,五艘船才靠岸,驍騎營官兵大聲吆喝,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。韋小寶一個個瞧去,隻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,人人垂頭喪氣,有的衣衫破爛,有的身上帶傷,直瞧到最後,始終不見方怡。韋小寶好生失望,問道:“還有女的沒有?”一名佐領道:“稟報都統大人:後麵還有,正有三隊人在島上搜索,就是毒蛇太多,搜起來就慢了些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?這場仗是怎樣打的?”


    那佐領道:“啟稟都統大人:今兒一清早,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,一齊發炮。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,發三炮,停一停,打的隻是島上空地。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敵,那就排炮轟了出去。都統大人料事如神,用這法子隻轟得三次,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餘人。後來有一大隊少年不怕死的衝鋒,口中大叫什麽‘洪教主百戰百勝,壽比南山’……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錯了。洪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”那佐領道:“是,是。都統大人原來對教匪早就了如指掌,無怪大軍一出,勢如破竹。教匪所叫的,的確是‘壽與天齊’,卑職說錯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微笑道:“後來怎樣?”那佐領道:“這些少年好像瘋子一樣,衝到海邊,上了小船,想上我們大船奪炮。我們也不理會,等幾十艘小船一齊駛入海中,這才發炮,砰嘭砰嘭,三十幾艘小船一隻隻沉在海中,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。這些小匪臨死之時,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你也來謊報軍情,誇大冒功。神龍教的少年教徒,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,那有三千多名之理?好在殺敵越多,功勞越大。反正死在海裏,隻有海龍王點數,就算報他四千、五千,又有何妨?”


    那佐領道:“孩兒教匪打光之後,又有一大群人奔到島西,上船逃走。咱們各戰船遵照都統大人的方策,隨後追去。卑職率隊上島搜索,男的女的,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。施大人吩咐,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,好讓都統大人盤查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了點頭,這一仗雖然打勝了,但見不到方怡,總是不放心,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,轉過身來,再去看那批女子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見到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,登時想起,那日教主集眾聚會,這少女曾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,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一把,屁股上踢了一腳,一想到這事,惡作劇之心登起,走到她身邊,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。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,罵道:“狗韃子,你……你……”韋小寶笑嘻嘻的道:“媽,你不記得兒子了嗎?”那姑娘大奇,瞪眼瞧他,依稀覺得有些麵善,但說什麽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,就是本教的白龍使。韋小寶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那姑娘道:“快殺了我。你要問什麽,我一句也不答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好,你不答,來人哪!”數十名親兵一齊答應:“喳!”韋小寶道:“把這小妞兒帶下去,全身衣裳褲子剝得幹幹淨淨,打她一百板屁股。”眾親兵又齊聲應道:“喳!”上來便要拖拉。


    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,忙道:“不,不要!我說。”韋小寶揮手止住眾親兵,微笑道:“那你叫什麽名字?”那少女驚惶已極,這時才流下淚來,說道:“我……我叫雲素梅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是赤龍門門下的,是不是?”雲素梅點點頭,低聲道:“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,後來調去了白龍門,你認不認得?”雲素梅道:“認得。她到了白龍門後,已升作了小隊長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啊,升了官啦。她在那裏?”雲素梅道:“今天上午,你們……你們開炮的時候,我還見到過方姊姊的,後來……後來一亂,就沒再見到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,稍覺放心,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過一腳,這一腳,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,走到她身後,提起腳來,正要往她臀部踢去,帳外親兵報道:“啟稟都統大人:又捉了一批俘虜來啦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一喜,這一腳就不踢了,奔到海邊,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。命親兵喊話過去:“俘虜是女的,還是男的?”


    初時相距尚遠,對方聽不到。過了一會,戰船駛近。船頭一名軍官叫道:“有男的,也有女的。”


    又過一會,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,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。他大喜之下,直奔下海灘,海水直浸至膝彎,凝目望去,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,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。他這一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,叫道:“快,快,快駛過來。”


    忽然之間,那艘戰船晃了幾晃,竟打了個圈子,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:“啊喲,撞到了淺灘,擱淺啦。”


    忽聽得方怡的聲音叫道:“小寶,小寶,是你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這時那裏還顧得什麽都統大人的身分,叫道:“好姊姊,是我,小寶在這裏。”方怡叫道:“小寶,你快來救我。他們綁住了我,小寶,小寶,你快來!”韋小寶叫道:“不用耽心,我來救你。”縱身跳上一艘傳遞軍情的小艇,吩咐水手:“快劃,快劃過去。”


    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,便即劃動。


    忽然岸上一人縱身一躍,上了小艇,正是雙兒,說道:“相公,我跟你過去瞧瞧。”韋小寶心花怒放,說道:“雙兒,你道那人是誰?”雙兒微笑道:“我知道。你說是你的少奶奶,那日我‘少奶奶’也叫過啦。不過……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她那時怕羞。這次你再叫,非要她答應不可。”


    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,小艇迅速劃近。方怡叫道:“小寶,果真是你。”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。韋小寶叫道:“是我。”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:“快鬆了這位姑娘的綁。”那軍官道:“是。”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。方怡張開手臂,等候韋小寶過去。兩船靠近,戰船上的軍官說道:“都統大人小心。”韋小寶躍起身來,那軍官伸手扯了他一把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上船頭,便撲在方怡懷裏,說道:“好姊姊,可想死我啦。”兩人緊緊的摟在一起。


    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,聞到她身上芬芳的氣息,已渾不知身在何處。上次他隨方怡來神龍島,其時情竇初開,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,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,和建寧公主胡天胡帝,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裏,不禁麵紅耳赤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船身晃動,韋小寶也不暇細想,隻是抱住了方怡,便想去吻她嘴唇,忽覺後頸一緊,讓人一把揪住。一個嬌媚異常的聲音說道:“白龍使,你好啊,這次你帶人攻破神龍島,功勞當真不小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,不由得魂飛天外,情知大事不妙,出力掙紮,卻給方怡抱住了動彈不得,跟著腰間一痛,已給人點中了穴道。


    這變故猝然而來,韋小寶一時之間如在夢中,心中隻有一個念頭:“糟糕,糟糕,方怡這小婊子又騙了我!”張嘴大叫:“來人哪,來人哪,快來救我!”方怡輕輕放開了他,退在一旁。韋小寶穴道遭點,站立不定,頹然坐倒。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,正向北疾駛,自己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餘丈之外,隱隱聽得岸上官兵大聲唿叫喝問。


    他暗暗禱祝:“謝天謝地,施琅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,不過千萬不可開炮。”但聽得通吃島上眾官兵的唿叫聲漸漸遠去,終於再也聽不到了。放眼四望,大海茫茫,竟沒一艘船隻。他所統帶的戰船雖多,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,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,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被俘,就算得知,海上相隔數十裏之遙,又怎追趕得上?


    他坐在艙板,緩緩抬起頭來,隻見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。他頭腦中一陣暈眩,定了定神,這才一個個看清楚,一張醜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,一張清臞的瘦臉是陸高軒,一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。他心中一團迷惘:“矮冬瓜給綁在中軍帳後,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,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北京,怎地到了這裏?”再轉過頭去,一張秀麗異常、嬌美異常的臉蛋,那便是洪夫人了。


    洪夫人笑吟吟瞧著韋小寶,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,笑道:“都統大人,你小小年紀,可厲害得很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屬下這次辦事不妥,沒什麽功勞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笑道:“妥當得很啊,沒什麽不妥。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稱讚你哪,說你帶領清兵,炮轟神龍島,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,盡成灰燼。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,這一次卻料錯了,他佩服你得很呢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到此地步,料知命懸人手,哀求也是無用,眼前隻有胡謅,再隨機應變,笑道:“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,我真想念他得緊。屬下這些日子來,時時想起夫人,日日禱祝你越來越年輕美貌,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你時,仙福永享!”


    洪夫人格格而笑,說道:“你這小猴子,到這時候還不知死活,仍在跟我油嘴滑舌。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呢?”韋小寶歎了口氣,說道:“夫人,你騙得我好苦。”洪夫人笑問:“我什麽事騙你了?”韋小寶道:“剛才清兵捉來了一批島上的姊妹,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,後來說又有一船姊妹到來。我站在海邊張望,見到了夫人,一時認不出來,心中隻說:‘啊喲,赤龍門中幾時新來了一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?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罷?這樣的美人兒,可得快些過去瞧瞧。’夫人,我心慌意亂,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,那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聽得直笑,身子亂顫。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服色,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。


    瘦頭陀不耐煩了,喝道:“你這好色的小鬼,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麽胡說八道,瞧我不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!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這人胡塗透頂,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。”瘦頭陀怒道:“我怎地胡塗了?你自己才胡塗透頂。我浮在海裏假裝浮屍,你也瞧不出來,居然把我救了上來,打聽神龍島的事情。我遵照教主吩咐,跟你胡說八道一番,你卻句句信以為真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肚裏暗罵:“胡塗,胡塗!韋小寶你這家夥,當真該死,怎沒想到瘦頭陀內功深湛,要假裝浮屍,那可容易得緊,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,以為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哄,一切再也不防。”說道:“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,那不是我胡塗。”


    瘦頭陀道:“哼,你不胡塗,難道你還聰明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自然十分聰明。不過我跟你說,就算是天下最聰明的人,隻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,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。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算,算無遺策,勢如破竹,大功告成……”他一說到“大功告成”四字,不禁向洪夫人紅如櫻桃、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一眼。


    洪夫人又是一笑,露出一排潔白的細齒,說道:“白龍使,你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,他是說不過你的。你怎麽說他胡塗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夫人,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女一般的小姑娘,本來嘛,不論是誰隻要見上了夫人一眼,那裏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?我說他胡塗,因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,還記掛著第二個女子。瘦頭陀,這女人是誰,要不要我說出來?”


    瘦頭陀一聲大吼,喝道:“不能說!”韋小寶笑道:“不說就不說。你師弟就比你高明得多。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,就說從今而後,再也沒興致瞧第二個女子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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