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天川向雙兒瞧了一眼,問道:“這姑娘是韋香主的心腹?”韋小寶道:“是,咱們什麽事都不必瞞她。”老叫化道:“這位姑娘年紀雖小,一副忠肝義膽,人所難及。剛才若不是她奮不顧身的忠心護主,韋兄弟的一雙眼珠已不保了。”韋小寶拉著雙兒的手,道:“對,對,幸虧是她救了我。”


    雙兒聽兩人當眾稱讚自己,羞得滿臉通紅,低下了頭,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。


    徐天川走上一步,對老叫化朗聲說道:“五人分開一首詩,身上洪英無人知。”


    老叫化道:“自此傳得眾兄弟,後來相認團圓時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初入天地會時,會中兄弟相認的各種儀節切口,已有人傳授了他,念熟記住。這些句子甚是俚俗,文義似通非通,天地會兄弟多是江湖漢子,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識丁,切口句子倘若深奧了,會眾兄弟如何記得?這時聽那老叫化念了相認的詩句,便接著念道:“初進洪門結義兄,當天明誓表真心。”


    老叫化念道:“鬆柏二枝分左右,中節洪花結義亭。”韋小寶道:“忠義堂前兄弟在,城中點將百萬兵。”老叫化道:“福德祠前來誓願,反清複明我洪英。”韋小寶道:“兄弟韋小寶,現任青木堂香主,請問兄長高姓大名,身屬何堂,擔任何職。”


    老叫化道:“兄弟吳六奇,現任洪順堂紅旗香主。今日和韋香主及眾家兄弟相會,十分歡喜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聽得這人竟然便是天下聞名的“鐵丐”吳六奇,都又驚又喜,一齊恭敬行禮。徐天川等各通姓名,說了許多仰慕的話。


    吳六奇官居廣東提督,手握一省重兵,當年受了查伊璜的勸導,心存反清複明之誌,暗中入了天地會,任職洪順堂紅旗香主。天地會對這“洪”字甚是注重。一來明太祖的年號是“洪武”,二來這“洪”字是“漢”字少了個“土”字,意思說我漢人失了土地,為胡虜所占,會中兄弟自稱“洪英”,意謂不忘前本、決心光複舊土。紅旗香主並非正職香主,也不統率本堂兄弟,但位在正職香主之上,是會中十分尊崇的職份,僅次於總舵主而已。吳六奇是天地會中紅旗香主一事,甚是隱秘,連徐天川、錢老本等人也均不知。


    吳六奇拉著韋小寶的手,笑道:“韋香主,你去雲南幹事,對付大漢奸吳三桂。總舵主傳下號令,命我廣東、廣西、雲南、貴州四省兄弟相機接應。我一接到號令,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,到雲南暗中相助。不過韋香主處置得當,青木堂眾位兄弟才幹了得,諸事化險為夷,我們洪順堂幫不上什麽忙。前幾天聽說韋香主和眾位兄弟來到廣西,兄弟便化裝前來,跟各位聚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喜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恩師他老人家如此照應,吳香主一番好意,做兄弟的實在感激不盡。吳香主大名,四海無不知聞,原來是會中兄弟,那真是刮刮叫,別別跳,乖乖不得了。”其實吳六奇的名字,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,見徐天川等人肅然起敬,喜形於色,便順口加上幾句。


    吳六奇笑道:“韋兄弟手刃大奸臣鼇拜,那才叫四海無不知聞呢。大夥兒是自己兄弟,客氣話也不用說了。我得罪了韋兄弟屬下的侍衛,才請得你到來,還請勿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他奶奶的,這些家夥狗皮倒灶,輸了錢就混賴。吳大哥給他們吃點兒苦頭,教訓教訓,教他們以後賭起錢來規規矩矩。兄弟還得多謝你呢。”


    吳六奇哈哈大笑。眾人坐了下來,吳六奇問起雲南之事,韋小寶簡略說了。吳六奇聽說已拿到吳三桂要造反的真憑實據,心中大喜,沒口子的稱讚,說道:“這奸賊起兵造反,定要打到廣東,這一次要跟他大幹一場。待得打垮了這奸賊,咱們再迴師北上,打上北京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家後堂香主馬超興也已得訊趕到,和吳六奇相見,自有一番親熱。談到剛才賭場中的種種情事,吳六奇破口大罵馮錫範,說他暗施偷襲,陰險卑鄙,定要跟他好好打上一架。韋小寶說到馮錫範在北京要殺陳近南之事。吳六奇伸手在賭台上重重一拍,說道:“如此說來,咱們便在這裏幹了他,一來給關夫子報仇,二來給總舵主除去一個心腹大患,三來也可一雪今日遭他暗算的恥辱。”他一生罕遇敵手,這次竟給馮錫範製住了動彈不得,委實氣憤無比。


    馬超興道:“李自成是害死崇禎天子的大反賊,既到了柳州,咱們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了。”天地會忠於明室,崇禎為李自成所逼,吊死煤山,天地會自也以李自成為敵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台灣鄭家打的是大明旗號,鄭克塽這小子卻去跟李自成做一路,那麽他也成了反賊,咱們一不做、二不休,連他一起幹了。更給總舵主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。”


    眾人麵麵相覷,均不接口。天地會是台灣鄭氏的部屬,不妨殺了馮錫範,卻不能殺鄭二公子。何況眾人心下雪亮,韋小寶要殺鄭克塽,九成九是假公濟私。吳六奇岔開話頭,問起胖瘦二頭陀等人的來曆,韋小寶含糊以應,隻說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,自己於二人有恩,因此二人對自己甚為忠心。吳六奇對那自行解穴的鄉下老頭甚是佩服,說道:“兄弟生平極少服人,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極,兄弟自愧不如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數,怎麽想來想去,想不出是誰。”


    眾人議論了一會。馬超興派出本堂兄弟,去查訪李自成、馮錫範等人落腳的所在,一麵給風際中、玄貞、雙兒三人治傷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起雙兒如何一路跟隨著自己。原來她在五台山上和韋小寶失散後,到處尋找,後來向清涼寺的和尚打聽到已迴了北京,於是跟著來到北京,韋小寶派去向她傳訊的人,自然便沒遇上。那時韋小寶卻又已南下,她當即隨後追來,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。她小孩兒家心中另有念頭,耽心韋小寶做了韃子大官,不再要自己服侍了,不敢出來相認,偷了一套驍騎營軍士的衣服穿了,混在驍騎營之中,一直隨到雲南、廣西。直到賭場中遇險,阿珂要刺傷韋小寶眼睛,這才挺身相救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感激,摟住了她,往她臉頰上輕輕一吻,笑道:“傻丫頭,我怎會不要你服侍?我一輩子都要你服侍,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服侍我了,想去嫁人了。”


    雙兒又歡喜,又害羞,滿臉通紅,道:“不,不,我……我不會去嫁人的。”


    當晚馬超興在柳州一家妓院內排設筵席,為吳六奇接風。飲酒之際,會中兄弟來報,說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蹤跡,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。柳州盛產木材,柳州棺材天下馳名,是以有“住在蘇州,著在杭州,吃在廣州,死在柳州”之諺。木材紮成木排,由柳江東下。柳江中木排不計其數,在排屋之中隱身,確是人所難知,若非天地會在當地人多勢眾,隻怕也難查到。


    吳六奇拍案而起,說道:“咱們快去,酒也不用喝了。”馬超興道:“此刻天色尚早,兩位且慢慢喝酒。待兄弟先布置一下,可莫讓他們走了。”出去吩咐部屬行事。


    待到二更天時,馬超興帶領眾人來到柳江江畔,上了兩艘小船。三位香主同坐一船。小船船夫不用吩咐,自行劃出,隨後有七八艘小船遠遠跟來,在江上劃出約莫七八裏地,小船便即停了。一名船夫鑽進艙來,低聲道:“稟告三位香主:點子就在對麵木排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從船篷中望出去,隻見木排上一間小屋,透出一星黃光,江麵上東一艘、西一艘盡是小船,不下三四十艘。馬超興低聲道:“這些小船都是我們的。”韋小寶大喜,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,便有三四百人,李自成和馮錫範再厲害,還能逃上了天去?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忽聽得有人沿著江岸,一邊飛奔,一邊唿叫:“李自成……李自成……你縮頭縮腦,躲在那裏……李自成,有沒膽子出來……李自成……”卻是李西華的聲音。


    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聲喝道:“誰在這裏大唿小叫?”


    江岸上一條黑影縱身飛躍,上了木排,手中長劍在冷月下發出閃閃光芒。


    排上小屋中鑽出一個人來,手持禪杖,正是李自成,冷冷的道:“你活得不耐煩了,要老子送你小命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李西華道:“今日取你性命,就怕你死了,也還是個胡塗鬼。你可知我是誰?”李自成道:“李某殺人過百萬,那能一一問姓名。上來罷!”這“上來罷”三字,宛如半空中打個霹靂,在江上遠遠傳了出去,唿喝一聲,揮杖便向李西華打去。李西華躍起避開,長劍貼住杖身,劍尖淩空下刺。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。李西華身在半空,無從閃避,左足在杖頭一點,借力一個筋鬥翻出,落下時單足踏在木排邊上。


    吳六奇道:“劃近去瞧清楚些。”船夫扳槳劃前。馬超興道:“有人來糾纏他一下,咱們正好行事。”向船頭一名船夫道:“發下號令。”那船夫道:“是。”從艙中取出一盞紅色燈籠,掛上桅杆,便見四處小船中都有人溜入江中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連叫:“妙極,妙極!”他武功不成,於單打獨鬥無甚興趣,這時以數百之眾圍攻對方兩人,穩操勝券,正投其所好,何況眼見己方會眾精通水性,隻須鑽到木排底下,割斷排上竹索,木排散開,對方還不手到擒來?一想到木排散開,忙道:“馬大哥,那邊小屋中有個姑娘,是兄弟未過門的老婆,可不能讓她在江裏淹死了。”


    馬超興笑道:“韋兄弟放心,我已早有安排。下水的兄弟之中,有十個專管救你這位夫人。這十個兄弟一等一水性,便一條活魚也捉上來了,包管沒岔子。”韋小寶喜道:“那好極了。”心想:“最好是淹死了那鄭克塽。”但要馬超興下令不救鄭克塽,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。


    小船慢慢劃近,隻見木排上一團黑氣、一道白光,盤旋飛舞,鬥得甚緊。吳六奇搖頭道:“李自成沒練過上乘武功,全仗膂力支持,不出三十招,便會死在這李西華劍下。想不到他一代梟雄,竟會畢命於柳江之上。”韋小寶看不清兩人相鬥的情形,隻見到李自成退了一步,又是一步。


    忽聽得小屋中阿珂說道:“鄭公子,快請馮師父幫我爹爹。”鄭克塽道:“好。師父,請你把這小子打發了罷!”小屋板門開處,馮錫範仗劍而出。


    這時李自成已給逼得退到排邊,隻須再退一步,便踏入了江中。馮錫範喝道:“喂,小子,我刺你背心‘靈台穴’了。”長劍緩緩刺出,果然是刺向李西華的“靈台穴”。李西華正要迴劍擋架,突然間小屋頂上有人喝道:“喂,小子,我刺你背心‘靈台穴’了!”白光閃動,一人如飛鳥般撲將下來,手中兵刃疾刺馮錫範後心。


    這一下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,沒想到在這小屋頂上另行伏得有人。馮錫範不及攻擊李西華,側身迴劍,架開敵刃,當的一聲,嗡嗡聲不絕,來人手中持的是柄單刀。雙刃相交,兩人都退了一步,馮錫範喝問:“什麽人?”那人笑道:“我認得你是半劍有血馮錫範,你不認得我麽?”韋小寶等這時都已看得清楚,那人身穿粗布衣褲,頭纏白布,腰間圍一條青布闊帶,足登草鞋,正是日間在賭場中自解穴道的那個鄉農。想是他遭了馮錫範的暗算,心中不忿,來報那一劍之辱。


    馮錫範森然道:“以閣下如此身手,諒非無名之輩,何以如此藏頭露尾,躲躲閃閃?”那鄉農道:“就算是無名之輩,也勝於半劍有血。”馮錫範大怒,挺劍刺去。


    那鄉農既不閃避,也不擋架,舉刀向馮錫範當頭砍落,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,其實這一刀後發先至,快得異乎尋常。馮錫範長劍劍尖離對方尚有尺許,敵刃已及腦門,大駭之下,忙向左竄出。那鄉農揮刀橫削,攻他腰脅。馮錫範立劍相擋,那鄉農手中單刀突然輕飄飄的轉了方向,劈向他左臂。馮錫範側身避開,還了一劍,那鄉農仍不擋架,揮刀攻他手腕。


    兩人拆了三招,那鄉農竟攻了三招,他容貌忠厚木訥,帶著三分呆氣,但刀法之淩厲狠辣,武林中實所罕見。吳六奇和馬超興都暗暗稱奇。


    馮錫範突然叫道:“且住!”跳開兩步,說道:“原來尊駕是百勝……”那鄉農喝道:“打便打,多說什麽?”縱身而前,唿唿唿三刀。馮錫範便無餘暇說話,隻得打起精神,見招拆招。馮錫範劍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詣,這一凝神拒敵,那鄉農便占不到上風。二人刀劍忽快忽慢,有時密如連珠般碰撞數十下,有時迴旋轉身,更不相交一招。


    那邊廂李自成和李西華仍惡鬥不休。鄭克塽和阿珂各執兵刃,站在李自成之側,俟機相助。李自成一條禪杖舞將開來,勢道剛猛,李西華劍法雖精,一時卻也欺不近身。鬥到酣處,李西華忽地手足縮攏,一個打滾,直滾到敵人腳邊,劍尖上斜,已指住李自成小腹,喝道:“你今日還活得成麽?”這一招“臥雲翻”,相傳是宋代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所傳下的絕招,小巧之技,迅捷無比,敵人防不勝防。


    阿珂和鄭克塽都吃了一驚,待得發覺,李自成已然受製,不及相救。


    李自成突然瞋目大喝,人人都給震得耳中嗡嗡作響,這一喝之威,直如雷震。李西華一驚,長劍竟然脫手。李自成飛起左腿,踢了他一個筋鬥,禪杖杖頭已頂在他胸口,登時將他壓在木排之上,再也動彈不得。這一下勝敗易勢,隻頃刻之間,眼見李自成隻須禪杖舂落,李西華胸口肋骨齊斷,心肺碎裂,再也活不成了。


    李自成喝道:“你如服了,便饒你一命。”李西華道:“快將我殺了,我不能報殺父大仇,有何麵目活在人世之間?”李自成一聲長笑,說道:“很好!”雙臂正要運勁將禪杖插下,一片清冷的月光從他身後射來,照在李西華臉上,但見他臉色平和,微露笑容,竟全無懼意。李自成心中一凜,喝道:“你是河南人姓李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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