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心道:“這倒奇了,你不求老公,不求姘頭,卻來求我。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?”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,早已打定了主意,就算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救她;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,更加不必多想,說道:“你們兩個,”說著向李自成一指,道:“如果親口答允,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,我自己的老婆,豈有不救之理?”


    九難向他怒目瞪視,喝道:“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!”


    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,但對他脾氣心意,所知已多於九難,心想這小滑頭此時若不乘火打劫,混水摸魚,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了這樣的大官,便道:“好,我答允你就是。”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:“你呢?”李自成臉有怒色,便欲喝罵,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,當下強忍怒氣,哼了一聲,道:“她說怎樣,就怎樣便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嘻嘻一笑,向吳三桂道:“王爺,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,何不兩全其美?你做你的平西王,我做我的韋爵爺?”吳三桂道:“好啊,我跟韋爵爺又有什麽過不去了?”韋小寶道:“那麽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,我也求師父放了你,這好比推牌九,前一道別十,後一道至尊,不輸不贏,不殺不賠。你別想大殺三方,我也不鏟你的莊。有賭未為輸,好過大夥兒一齊人頭落地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道:“就是這麽一句話。”說著慢慢站起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請你把世子叫來,再去接了公主。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,再請世子陪著公主,迴北京去拜堂成親。王爺,咱們話說在前頭,我是放心不下,要把世子作個當頭抵押。如你忽然反悔,派兵來追,我們隻好拿世子來開刀。吳應熊、韋小寶,還有建寧公主,大家唏哩唿嚕,一塊兒見閻王便了,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,單憑我一句話,自不能隨便放我,眼前身處危地,早一刻脫身好一刻,他當機立斷,說道:“大家爽爽快快,就這麽辦。”提高聲音,叫道:“夏總兵,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裏。”夏國相道:“得令。世子已得到訊息,正帶了兵過來。”韋小寶讚道:“好孝順的兒子,乖乖弄的東,韭菜炒大蔥!”


    不多時吳應熊率兵到來,他重傷未愈,坐在一頂暖轎中,八名親隨抬了,來到房外。


    吳三桂道:“世子來了,大家走罷!”又下令:“把眾位朋友都鬆了綁。”對韋小寶道:“你跟師太兩位,緊緊跟在我身後,讓我送你們出門。倘若老夫言而無信,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戳上幾刀。師太武功高強,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妙極,王爺做事爽快,輸就輸,贏就贏,反明就反明,降清就降清,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鐵青著臉,手指李自成道:“這個反賊,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罷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,還未迴答,李自成大聲道:“我不是這韃子小狗官的朋友。”


    九難讚道:“好,你這反賊,骨頭倒硬!吳三桂,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,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,說道:“師太……”


    九難轉過了頭,不和她目光相觸。


    吳三桂隻求自己活命,殺不殺李自成,全不放在心上,走到窗口,大聲道:“世子護送公主,進京朝見聖上。恭送公主殿下啟駕。”


    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,列隊相送。


    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,九難緊跟身後。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,說道:“貨色真假,查個明白。”掀起轎簾,向內張望,隻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,斜倚在內,笑道:“世子,你好。”吳應熊叫道:“爹,你……你沒事罷?”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,韋小寶卻應道:“我很好,沒事!”


    到得三聖庵外,一眼望將出去,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,不計其數。韋小寶讚道:“王爺,你兵馬可真不少啊,就是打到北京,我瞧也挺夠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沉著臉道:“韋爵爺,你見了皇上,倘若胡說八道,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、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咦,這可奇了。李自成隻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,怎會勾結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?”吳三桂大怒,握緊了拳頭,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王爺不可生氣。你老人家望安。千裏為官隻為財,我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,皇上就有什麽賞賜,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,歲歲發餉出糧。咱哥兒倆做筆生意,我迴京之後,隻把你讚得忠心耿耿、天下無雙。我又一心一意,保護世子周全。逢年過節,你就送點什麽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。你說如何?”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。


    吳三桂道:“錢財是身外之物,韋爵爺要使,有何不可?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為難,老夫身在雲南,手握重兵,也不來怕你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個自然,王爺手提一杖長矛,勇不可當,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。小將今日要告辭了,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,這就賞賜了罷。”


    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,不斷的在索取賄賂,越聽越心煩,喝道:“小寶,你說話恁地無恥!”韋小寶笑道:“師父,你不知道,我手下人員不少,迴京之後,朝中文武百官,宮裏嬪妃太監,到處都得送禮。倘若禮數不周,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。”九難哼了一聲,便不再說。


    其實韋小寶索賄為賓,逃生為主,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,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,不致改變主意,又起殺人之念;再者,收賄之後,就決不會再跟人為難,乃是官場中的通例,韋小寶這番話,是要讓吳三桂安心,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。


    果然吳三桂心想:“他要銀子,事情便容易辦。”轉頭對夏國相道:“夏總兵,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,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,再給韋爵爺預備一份厚禮,請他帶迴京城,代咱們分送。”夏國相應了,轉頭吩咐親信去辦。


    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,並騎而行,見九難也上了馬,緊貼在後,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,休想逃得出她手下,又想:“如此善罷,倒也是美事,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,殺了李自成和一眾反賊,戕害欽差,罪名極大,非立即起兵不可。此時外援尚未商妥,手忙腳亂,事非萬全。哼,日後打到北京,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?”當下也不想反悔,和九難、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,一直送出昆明城外。


    吳三桂手下眾兵將雖均懷疑,但見王爺安然無恙,也就遵令行事,更無異動。


    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眾,阿珂和沐劍屏固然隨在身側,其餘天地會和沐王府人眾,以及侍衛官兵,全無缺失,向吳三桂笑道:“王爺遠送出城,客氣得緊。此番蒙王爺厚待,下次王爺來到北京,由小將還請罷。”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“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。”兩人拱手作別。


    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,請安告辭,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,密密囑咐了一番,這才帶兵迴城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,終不放心,說道:“這家夥說話不算數,咱們得快走,離得昆明越遠越好。”當即拔隊起行。行出十餘裏,見後無追兵,這才駐隊稍歇。


    李自成向九難道:“公主,蒙你相救,使我不死於大漢奸手下,實是感激不盡。你這就請下手罷。”說著拔出佩刀,倒轉刀柄,遞了過去。


    九難嘿的一聲,臉有難色,心想:“他是我殺父大仇人,此仇豈可不報?但他束手待宰,我倒下不了手。”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,沉吟道:“原來她……她是你的女兒……”阿珂大聲道:“他不是我爹爹。”九難怒道:“胡說,你媽媽親口認了,難道還有假的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忙道:“他自然是你爹爹,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,這叫做父母之命……”


    阿珂滿腔怨憤,無處發泄,眼前隻韋小寶一人可以欺侮,突然縱起身來,劈臉便是一拳。韋小寶猝不及防,這一拳正中鼻梁,登時鮮血長流,“啊喲”一聲,叫道:“謀殺親夫啦。”


    九難怒道:“兩個都不成話!亂七八糟!”


    阿珂退開數步,小臉脹得通紅,指著李自成,怒道:“你不是我爹爹!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。”指著九難道:“你……你不是我師父。你們……你們都是壞人,都欺侮我。我……我恨你們……”突然掩麵大哭。


    九難歎了口氣,道:“不錯,我不是你師父,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,原本不安好心。你……你這就自己去罷。你親生父母,卻不可不認。”阿珂頓足道:“我不認,我不認。我沒爹沒娘,也沒師父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有我做老公!”阿珂怒極,拾起一塊石頭,向他猛擲過去。韋小寶閃身避開。阿珂轉過身來,沿著小路往西奔去。韋小寶道:“喂,喂,你到那裏去?”阿珂停步轉身,怒道:“總有一天,教你死在我手裏。”韋小寶不敢再追,眼睜睜的由她去了。


    九難心情鬱鬱,向李自成一擺手,一言不發,縱馬便行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嶽父大人,我師父不殺你了,你這就快快去罷。”李自成心中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,向韋小寶怒目而視。韋小寶給他瞧得周身發毛,心中害怕,退了兩步。


    李自成“呸”的一聲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,轉身上了小路,大踏步而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搖搖頭,心想:“阿珂連父母都不認,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了。”一迴頭,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,站在身後。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,傷害了韋香主。


    徐天川道:“這人當年翻天覆地,斷送了大明江山,到老來仍這般英雄氣概。”韋小寶伸伸舌頭,道:“厲害得很!”問道:“那罕帖摩帶著麽?”徐天川道:“這是要緊人物,不敢有失。”韋小寶道:“很好,兩位務須小心在意,別讓他中途逃了。”


    一行人首途向北。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、柳大洪等寒暄。沐劍聲等心情也甚不快,都想:“我們這一夥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,從今而後,沐王府怎麽還能跟天地會爭什麽雄長?”柳大洪說道:“韋香主,扳倒吳三桂什麽的,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。請你稟告陳總舵主,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。韋香主的相救之德,隻怕這一生一世,我們也報答不了啦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柳老爺子說那裏話來?大家死裏逃生,這條性命,人人都是撿迴來的。”柳大洪恨恨的道:“劉一舟這小賊,總有一日,將他千刀萬剮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是他告的密?”柳大洪道:“不是他還有誰?這家夥……這家夥……”說到這裏,隻氣得白須飛揚。韋小寶道:“他留在吳三桂那裏了嗎?”沐劍聲道:“多半是這樣。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消息,給吳三桂的手下捉了去。當天晚上,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。我們住得十分隱秘,若不是這人說了,吳三桂決不能知道。”說到這裏,長長歎了口氣,道:“隻可惜敖大哥為國殉難。”向韋小寶抱拳道:“韋香主,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,姓沐的自當效命。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咱們這就別過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裏還是大漢奸的地界,大夥兒在一起,人手多些。待得出了雲南,咱們再各走各的罷。”沐劍聲搖搖頭,說道:“多謝韋香主好意,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裏,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。”心想:“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,再靠韃子官兵保護,還成什麽話?”帶領沐王府眾人,告別而去。


    沐劍屏走在最後,走出幾步,迴身說道:“我去了,你……你好好保重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你自己也保重。”低聲道:“你跟著哥哥,別迴神龍島去了。我天天想著你。”沐劍屏點點頭,小聲道:“我也是……”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,將韁繩交在她手裏,說道:“我這匹馬給你。”沐劍屏眼圈一紅,接過韁繩,跨上馬背,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。


    第三十三迴


    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


    行了幾日,離昆明已遠,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,眾人漸覺放心。


    這天將到曲靖,傍晚時分,四騎馬迎麵奔來,一人翻身下馬,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,有緊急軍情要稟報欽差大臣。韋小寶得報,當即接見。隻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,麵目黝黑,正要問他有何軍情,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:“你不是鄺兄嗎?”那人躬身道:“兄弟鄺天雄,錢大哥你好。”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。錢老本點了點頭,低聲道:“是自己人。”韋小寶道:“很好,鄺老兄辛苦了,咱們到後邊坐。”


    來到後堂,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。錢老本道:“鄺兄弟,這位是我們青木堂韋香主。”鄺天雄抱拳躬身,說道:“天父地母,反清複明。赤火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,參見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,幸會,幸會。”


    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,當下為他給李力世、祁彪清、樊綱、風際中、徐天川、玄貞道人、高彥超等人引見。鄺天雄所帶三人,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。眾人知赤火堂該管貴州,再行得數日,便到貴州省境,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,心下甚喜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,一直沒再見麵,古香主一切都順利罷?”鄺天雄道:“古香主好。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。我們得知韋香主和眾位大哥近來幹了許多大事出來,好生仰慕,今日拜見,當真三生有幸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大家自己兄弟,客氣話不說了。我們過得幾日,就到貴省,盼能和古香主敘敘。”


    鄺天雄道:“古香主吩咐屬下稟報韋香主,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,別經貴州。”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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