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聽到這裏,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,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,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,因此將他女兒盜去,教以武功,要她來行刺自己的父親。他站起身來,走到窗邊,隨即想到:“是了,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,雖教她武功招式,內功卻半點不傳,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,可是亂七八糟,各家各派都有,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,也瞧不出她門派。嗯,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,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。”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,不由得打了個冷戰。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她師父深謀遠慮,恨極了王爺,安排下這個計策。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,那是報了大仇。如行刺不成,王爺終於也會知道,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,心裏的難過,那也不用說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現下可什麽事都沒有啊。她沒刺傷王爺,反而你們一家團圓,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,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麽?”陳圓圓歎道:“倘使是這樣,那倒謝天謝地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阿珂是你親生女兒,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。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,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。”他形容女子美麗,翻來覆去也隻有“沉魚落雁、羞花閉月”八個字,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,頓了一頓,又道:“王爺不肯放了阿珂,難道要責打她麽?她兩歲時給人盜了去,怎會知道自己身世?怎能因此怪她?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王爺說:‘你既不認我,你自然不是我女兒。別說你不是我女兒,就真是我親生之女,這等作亂犯上,無法無天,一樣不能留在世上。’說著摸了摸鼻子。”韋小寶微笑道:“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?”陳圓圓顫聲道:“你不知道,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,他一摸鼻子,便要殺人,從來不例外。”韋小寶叫聲“啊喲”,說道:“那可如何是好?他……他殺了阿珂沒有?”陳圓圓道:“這會兒還沒有。王爺他……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誰,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王爺就是疑心病重,實在有點傻裏傻氣。我一見到你,就知你是阿珂的媽媽,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?想來阿珂行刺他,他氣得很了。”說到這裏,臉色轉為鄭重,道:“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。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,那就大事不好了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,就為了商量這事。我想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,王爺定要賣你麵子,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,隻有請大人出麵,說是公主向他要人,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,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,說道:“笨蛋,笨蛋,上了他大當。”說道:“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,而且已經使過。那知道這大……大王爺棋高一著,小笨蛋縛手縛腳。我已向王爺要過人,王爺已經給了我,但這人不是阿珂。原來我們想到的這著棋,王爺也先想到了。”


    於是將夏國相如何帶自己到地牢認人,如何見到一個熟識的姑娘,如何以為訊息傳錯、刺客並非阿珂,如何冒認那姑娘是公主身邊的宮女、將她帶了出來等情由,一一說了,又道:“夏國相這廝早有預謀,在王府之前當著數百人大聲嚷嚷,說道已將公主的宮女交了給我。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?不用說,這廝定會大打官腔,說道:‘韋大人哪,你這可是跟小將開玩笑了。公主那宮女行刺王爺,小將衝著大人的麵子,拚著頭上這頂官帽兒不要,拚著給王爺責打軍棍,早已讓大人帶去了。王府前成千上百人都是見證。王爺吩咐,盼望大人將這宮女嚴加處分,查明指使之人。大人又來要人,這……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了。’”他學著夏國相的語氣,倒也唯肖唯妙。


    陳圓圓眉頭深鎖,說道:“大人說得不錯,夏姑爺確是這樣的人。原來……原來他們早安排了圈套,好塞住大人的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頓足罵道:“他奶奶個雄……”向陳圓圓瞧了一眼,道:“他們如碰了阿珂一根寒毛,老子非跟這大……大混蛋拚命不可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襝衽下拜,說道:“大人如此愛護小女,小女子先謝過了。隻不過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急忙還禮,說道:“我這就去帶領兵馬,衝進平西王府,殺他個落花流水。救不出阿珂,我跟大漢奸的姓,老子不姓韋,姓吳!他媽的,老子是吳小寶!”


    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,胡說八道,微感害怕,柔聲道:“大人對阿珂的一番心意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大人小人,你如當我自己人,就叫我小寶好了。我本該叫你一聲伯母,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,實在教人著惱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走近身去,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,說道:“小寶,你如不嫌棄,就叫我阿姨好了。”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好極了!我就叫你阿姨,不過我在揚州麗春院裏……”說到這裏,急忙住口。


    陳圓圓卻已明白,他在麗春院裏,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。她通達世情,善解人意,說道:“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,可真歡喜死了。小寶,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,昆明城裏,他兵馬眾多,就算你打贏了,他把阿珂先一刀殺了,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。”


    她說的是吳儂軟語,先已動聽,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作了自己人,隻聽得他滿腔怒火,登時化為烏有,問道:“好阿姨,那你有什麽救阿珂的法子?”


    陳圓圓凝思片刻,說道:“我隻有勸阿珂認了王爺作爹爹,他再忍心,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……”


    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:“認賊作父,豈有此理!”


    門帷掀處,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,手持一根粗大镔鐵禪杖,重重往地下一頓,杖上鐵環當當亂響。這老僧一張方臉,頦下一部蒼髯,目光炯炯如電,威猛已極。就這麽一站,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,但見他腰挺背直,如虎如獅,氣勢懾人。


    韋小寶吃了一驚,退後三步,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。


    陳圓圓卻喜容滿臉,走到老僧身前,輕聲道:“你來了!”那老僧道:“我來了!”聲音轉低,目光轉為柔和。兩人四目交投,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奇:“這老和尚是誰?難道……難道是阿姨的姘頭?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?和尚嫖妓女,那也太不成話了。嗯,這也不奇,老子從前做和尚時,就曾嫖過院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你都聽見了?”那老僧道:“聽見了。”陳圓圓道:“謝天謝地,那孩兒還……還活著,我……”忽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撲入老僧懷裏。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發,安慰道:“咱們說什麽也要救她出來,你別著急。”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。陳圓圓伏在他懷裏,低聲啜泣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又奇怪,又害怕,一動也不敢動,心道:“你二人當我是死人,老子就扮死人好了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哭了一會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?”那老僧森然道:“盡力而為。”陳圓圓站直身子,擦了擦眼淚,問道:“怎麽辦?你說?怎麽辦?”那老僧皺眉道:“總而言之,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。”陳圓圓道:“是,是,是我錯了。我為了救這孩子,沒為你著想。我……我對你不起。”


    那老僧道:“我明白,我並不怪你。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,不能,決計不能。”他話聲不響,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,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,也會一齊俯首聽令。


    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,一人長笑而來,朗聲道:“老朋友駕臨昆明,小王的麵子可大得緊哪!”正是吳三桂的聲音。


    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色大變。那老僧卻恍若不聞,隻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。


    驀地裏白光閃動,嗤嗤聲響,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,割下了房門的門帷,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。跟著砰蓬之聲大作,泥塵木屑飛揚而起,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給人以大鐵錘錘破,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,有的彎弓搭箭,有的手持長矛,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。眼見吳三桂隻須一聲令下,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,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。


    吳三桂喝道:“圓圓,你出來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微一躊躇,跨了一步,便又停住,搖頭道:“我不出來。”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,說道:“小寶,這件事跟你不相幹,你出去罷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迴護之意甚是誠摯,大為感動,大聲道:“老子偏不出去。辣塊媽媽,吳三桂,你有種,就連老子一起殺了。”


    那老僧搖頭道:“你二人都出去罷。老僧在二十多年前,早就該死了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,道:“不,我跟你一起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道:“阿姨有義氣,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?阿姨,我也跟你一起死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舉起右手,怒喝:“韋小寶,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,我殺了你,奏明皇上,有功無過。”向陳圓圓道:“圓圓,你怎麽如此胡塗?還不出來?”陳圓圓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什麽反叛大逆?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氣極反笑,說道:“小娃娃,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。他把你蒙在鼓裏,你到了鬼門關,還不知為誰送命。”


    那老僧厲聲道:“老夫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吃一驚,道:“你……你便是李闖李自成?”


    那老僧道:“不錯。小兄弟,你出去罷!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,李某身經百戰,年近七十,也不要你這小小的韃子官兒陪我一起送命。”


    驀地裏白影晃動,屋頂上有人躍下,向吳三桂頭頂撲落。吳三桂一聲怒喝,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,向白影刺去,那人袍袖一拂,一股勁風揮出,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,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。吳三桂立足不定,摔入房中。那人如影隨形,跟著躍進,右手一掌斬落,正中吳三桂肩頭。吳三桂哼了一聲,坐倒在地。


    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,向四周眾衛士喝道:“快放箭!”


    這一下變起俄頃,眾衛士都驚得呆了,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,誰敢稍動?


    韋小寶喜叫:“師父!師父!”從屋頂躍下製住吳三桂的,正是九難。韋小寶來到三聖庵,她暗中跟隨,一直躲在屋頂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,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。九難以絕頂輕功,蜷縮在簷下,眾衛士竟未發覺。


    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,森然問道:“你當真便是李自成?”李自成道:“不錯。”九難道:“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,原來還活到今日?”李自成點了點頭。九難道:“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?”李自成歎了口氣,向陳圓圓瞧了一眼,又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吳三桂怒道:“我早該知道了,隻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……”


    九難在他背後踢了一腳,罵道:“你兩個逆賊,半斤八兩,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。”


    李自成提起禪杖,在地下砰的一登,青磚登時碎裂數塊,喝道:“你這賤尼是什麽人,膽敢如此胡說?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師父到來,精神大振,李自成雖然威猛,他也已絲毫不懼,喝道:“你膽敢衝撞我師父,活得不耐煩了嗎?你本來就是逆賊,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話,從來不會錯的……”


    忽聽得唿唿聲響,窗外飛進三柄長矛,疾向九難射去。九難略一迴頭,左手袍袖一拂,已卷住兩柄長矛,反擲了出去,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。窗外“啊、啊”兩聲慘叫,兩名衛士胸口中矛,立時斃命。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住吳三桂後心。


    吳三桂叫道:“不可輕舉妄動,大家退後十步。”眾衛士齊聲答應,退開數步。


    九難冷笑道:“今日倒也真巧,這小小禪房之中,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大反賊,一個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大漢奸。”韋小寶道:“還有一位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大美人,一位古往今來天下第一武功大高手。”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,說道:“天下武功第一,如何敢當?你倒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小滑頭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哈哈大笑,陳圓圓也輕笑一聲。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,念頭急轉,籌思脫身之計。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、轉戰天下的大梟雄,生平也不知已經曆過了多少艱危兇險,但當此處境,竟一籌莫展,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,卻覺沒一條管用。


    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:“你待怎樣?”


    九難冷笑道:“我待怎樣?自然是要親手殺你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這位師太,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,是嗎?”九難冷笑道:“你女兒是我抱去的,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,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。”說著右手微微用力,長矛下沉,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裏半寸,他忍不住“啊”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這位師太,他……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。”


    九難仰起頭來,哈哈一笑,道:“他……他跟我無冤無仇?小寶,你跟她說我是誰,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師父她老人家,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,長平公主!”


    吳三桂、李自成、陳圓圓三人都“啊”的一聲,齊感驚詫。


    李自成哈哈大笑,說道:“很好,很好。我當年逼死你爹爹,今日死在你手裏,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裏勝過百倍。”說著走前兩步,將禪杖往地下一插,杖尾入地尺許,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,嗤的一響,衣襟破裂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笑道:“公主,你動手罷。李某沒死在漢奸手裏,沒死在韃子手裏,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,那好得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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