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彪清道:“依我推想,大漢奸決不是疑心韋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來相識,那隻是誤打誤撞,事有巧合。”韋小寶忙問:“怎地誤打誤撞,事有巧合?”祁彪清道:“行刺大漢奸的,多半真是公主身邊那宮女王可兒,大家都這麽說,不能無中生有的捏造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,那王可兒確是失了蹤,定是給大漢奸逮去了。”祁彪清道:“大漢奸自然料到公主會派韋香主去要人,礙著公主和欽差大人的麵子,他不能不放人,卻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。恰好沐家小郡主給他們逮著,他們就說這是刺客。韋香主到牢裏一看,自然認得她不是王可兒。這一來,韋香主便束手無策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拍大腿,說道:“對,對,究竟祁三哥是讀書人,理路清楚。他們就算沒逮到沐家小郡主,一般能隨便找個姑娘來塞給我,說道:‘欽差大人,這是刺客,您老人家要不要?要就提去,不必客氣。她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嗎?那好極了!’他奶奶的,那時老子最多隻能說公主走失了一個宮女,要他們在昆明城裏用心找找,可不能硬要提人了。我居然認得沐家小郡主,一定大出他們意料之外。這件事大漢奸問起來,倒也不易搪塞。”


    祁彪清道:“韋香主,事已如此,那隻好跟吳三桂硬挺。你跟他說,你是奉了皇帝的聖旨,才跟沐家結交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給他一語提醒,當即哈哈大笑,說道:“不錯,不錯。我放了吳立身這一幹人,的的確確是……”說到這裏,立即住嘴,心想:“皇上親口下旨,要我釋放吳立身等人,這話卻不能說。”轉口道:“我雖可說奉的是皇帝聖旨,就怕騙不過這大漢奸。”


    錢老本道:“真要騙倒大漢奸,自然不易。不過韋香主隻須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,大漢奸就算不信,那也無可奈何。他總不能去問皇帝,拆穿韋香主的假話。總而言之,韋香主隻要不跟他翻臉,一等離了雲貴兩省,就不怕他了。”徐天川點頭道:“這計策挺高。大漢奸做了虧心事,不免疑神疑鬼,耽心小皇帝會知道他造反的陰謀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護公主,卻想來刺死她,太也不講義氣。要是吳立身吳二哥在這裏,一定不會讚成。”


    祁彪清道:“他們知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,也不是當真忠心給韃子皇帝辦事,因此沒顧慮到此節。咱們天地會和沐王府雖然打賭爭勝,但大家敵愾同仇,柳大洪等又是響當當的好漢子,咱們可不能袖手旁觀,置之不理。”


    說到如何拯救沐劍聲、柳大洪等人,此事殊非容易,群雄都想不出善策。商議良久,韋小寶道:“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,待我見了大漢奸後,再瞧有沒有機會。”


    群雄辭出後,韋小寶心想:“說不定我那阿珂老婆並沒去行刺大漢奸,也沒給逮了去,那是旁人誤傳。”


    來到九難房中,不見阿珂,問道:“師父,師姊不在嗎?”九難一怔,道:“吳三桂放了她出來?他知……知道了麽?”說這話時神色有異,聲音也有些發顫。韋小寶奇道:“吳三桂知道什麽?”九難默然,隔了一會,問道:“這大漢奸傷勢如何?”韋小寶道:“傷得很重。弟子剛才見到了他,他昏迷不醒,隻怕未必能活。”九難臉上喜色一現,隨即又皺起了眉頭,低聲道:“須得讓他知道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想問讓他知道什麽,但見師父神色鄭重,不敢多問,退了出去。


    他心中還存了萬一的指望,去查問阿珂的所在。“王可兒”這宮女平日極少露麵,她又化了裝,麗色盡掩,向來沒人留意,安阜園中一眾宮女、太監、侍衛,都說沒見到。有的侍衛則說:“王可兒,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宮女嗎?平西王放了人嗎?可沒見到。”


    他忙了一天一晚,實在倦得很了,迴到房中,跟沐劍屏說得幾句閑話,倒頭便睡。


    注:


    羅甸在貴州省中部,吳三桂駐有重兵。


    第三十二迴


    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


    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。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,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,王爺傷勢無甚變化,此刻已經安睡,不便驚動。韋小寶問起夏國相,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,以防人心浮動,城中有變,再問吳應熊的傷勢,也無確切答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隱隱覺得,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,頗含敵意,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,定難成功;要救阿珂更難上加難,隻怕激得王府立即動手,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。


    又過一日,他正在和錢老本、徐天川、祁彪清等人商議,高彥超走進室來,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。韋小寶奇道:“老道姑?找我幹什麽?是化緣麽?”高彥超道:“屬下問她為了何事,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。”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。


    韋小寶皺眉道:“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,寫著些什麽。”高彥超拆開信封,取出一張黃紙,看了一眼,讀道:“阿珂有難……”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字,便跳了起來,急道:“什麽阿珂有難?”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,都茫然不解。高彥超道:“信上這樣寫的。這信無頭無尾,也沒署名,隻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,移駕前往,共商相救之策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這道姑在外麵麽?”高彥超剛說得一句:“就在外麵。”韋小寶已直衝出去。來到大門側的耳房,隻見一個頭發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。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:“欽差大臣到。”那道姑站起身來,躬身行禮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是誰差你來的?”那道姑道:“請大人移步,到時自知。”韋小寶道:“到那裏去?”那道姑道:“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,此刻不便說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我就同你去。”叫道:“套車,備馬!”那道姑道:“請大人坐車前往,以免驚動了旁人。”韋小寶點點頭,便和那道姑出得門外,同坐一車。


    徐天川、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,遠遠跟隨在後。


    那道姑指點路徑,馬車逕向西行,出了西城門。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,微覺耽心,問道:“到底去那裏?”那道姑道:“不久就到了。”又行了三裏多路,折而向北,道路狹窄,僅容一車,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。那道姑道:“到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跳下車來,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,第一字是個“三”字,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,迴頭一瞥,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,料想他們會四下守候,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。


    但見四下裏一塵不染,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,一樹紫荊,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。神像相貌極美,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。韋小寶心道:“聽說吳三桂新娶的老婆之中,有一個外號四麵觀音,又有一個叫作八麵觀音。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麽好看。他媽的,大漢奸豔福不淺。”


    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,獻上茶來,韋小寶揭開碗蓋,一陣清香撲鼻,碗中一片碧綠,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,微覺奇怪:“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裏,價錢可貴得緊哪,庵裏的道姑還是尼姑,怎地如此闊綽?”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,呈上八色細點,白磁碟中盛的是鬆子糖、小胡桃糕、核桃片、玫瑰糕、糖杏仁、綠豆糕、百合酥、桂花蜜餞楊梅,都是蘇式點心,細巧異常。這等江南點心,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,嫖客光臨,老鴇取出待客,他乘人不備,不免偷吃一片兩粒,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,心下大樂:“老子可迴到揚州麗春院啦。”


    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。茶幾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,燒的是名貴檀香,韋小寶是識貨之人,每次到太後慈寧宮中,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,突然心中一驚:“啊喲,不好,莫非老婊子在此?”當即站起。


    隻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,走進一個女子,向韋小寶合什行禮,說道:“出家人寂靜,參見韋大人。”語聲清柔,說的是蘇州口音。


    這女子四十來歲年紀,身穿淡黃道袍,眉目如畫,清麗難言,韋小寶一生之中,從沒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。他手捧茶碗,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,刹時間目瞪口呆,手足無措。


    那女子微笑道:“韋大人請坐。”韋小寶茫然失措,道:“是,是。”雙膝一軟,跌坐入椅,手中茶水濺出,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。


    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,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,自不以為意,但韋小寶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。那麗人微微一笑,說道:“韋大人年少高才,聽人說,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,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敢當。啊喲,什麽西施、楊貴妃,一定都不及你。”


    那麗人伸起衣袖,遮住半邊玉頰,嫣然一笑,登時百媚橫生,隨即莊容說道:“西施、楊貴妃,也都是苦命人。小女子隻恨天生這副容貌,害苦了天下蒼生,這才長伴青燈古佛,苦苦懺悔。唉,就算敲穿了木魚,念爛了經卷,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。”說到這裏,眼圈一紅,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,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,愁苦時楚楚動人,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,也不知她是什麽來曆,胸口熱血上湧,隻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,也甘之如飴,一拍胸膛,站起身來,慷慨激昂的道:“有誰欺侮了你,我這就去為你拚命。你有什麽為難的事兒,盡管交在我手裏,倘若辦不到,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。”說著伸出右掌,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。如此大丈夫氣概,生平殊所罕見,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。


    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,嗚咽道:“韋大人雲天高義,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”忽然雙膝下跪,盈盈拜倒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叫道:“不對,不對。”也即跪倒,向著她冬冬冬的磕了幾個響頭,說道:“你是仙人下凡,觀音菩薩轉世,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。”那麗人低聲道:“這可折殺我了。”伸手托住他雙臂,輕輕扶住。兩人同時站起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,晶瑩如珠,忙伸出衣袖,給她輕輕擦去,柔聲安慰:“別哭,別哭,便有天大的事兒,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。”以那麗人年紀,盡可做得他母親,但她容色舉止、言語神態之間,天生一股嬌媚婉孌,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,韋小寶又問:“你到底為什麽難過?”


    那麗人道:“韋大人見信之後,立即駕到,小女子實是感激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“啊喲”一聲,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,說道:“胡塗透頂,那是為了阿珂……”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,突然恍然大悟,大聲道:“你是阿珂的媽媽!”


    那麗人低聲道:“韋大人好聰明,我本待不說,可是你自己猜到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容易猜。你兩人相貌很像,不過……不過阿珂師姊不及……你美麗。”


    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,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,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,低聲問道:“你叫阿珂做師姊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,她是我師姊。”當下毫不隱瞞,將如何和阿珂初識、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、如何拜九難為師、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,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,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裏,種種情由,也都坦然直陳。隻是九難的身世,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,畢竟事關重大,略過不提。


    那麗人靜靜的聽著,待他說完,輕歎一聲,低吟道:“妻子豈應關大計?英雄無奈是多情。紅顏禍水,眼前的事,再明白也沒有了。韋大人前程遠大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對,不對!‘紅顏禍水’這句話,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,什麽妲己,什麽楊貴妃,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。其實呢,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、糟皇帝,美女再美,也害不了國家。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,這才投降清朝,依我瞧哪,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,便有十八個陳圓圓,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。”


    那麗人站起身來,盈盈下拜,說道:“多謝韋大人明見,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急忙迴禮,奇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啊……啊喲,是了,我當真混蛋透頂,你若不是陳圓圓,天下那……那……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?不過,唉,我可越來越胡塗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?怎麽會在這裏搞什麽帶發修行?阿珂師姊怎麽又……又是你的女兒?”


    那麗人站起身來,說道:“賤妾正是陳圓圓。這中間的經過,說來話長。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,諸事不敢隱瞞;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辯冤的話,心裏感激。這二十多年來,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,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。當世隻有兩位大才子,才明白賤妾的冤屈。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,另一位便是韋大人。”


    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,渾渾噩噩,胡裏胡塗,那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,隻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豔的容色,大為傾倒,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,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,她便有千般不是,萬般過錯,這些不是與過錯,也一古腦兒、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。聽她稱自己為“大才子”,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,急忙搖手,說道:“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,你要稱我為才子,不如在這稱唿上再加上‘狗屁’兩字。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微微一笑,說道:“詩詞文章作得好,不過是小才子。有見識、有擔當,方是大才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,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,心道:“這位天下第一美女,居然說我是大才子。哈哈,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。他媽的,老子自出娘胎,倒是第一次聽見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站起身來,說道:“請大人移步,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,細細訴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。”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,來到一間小房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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