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阜園中鬧了這等大事出來,王府家將迅即撲滅火頭,飛報吳三桂,一麵急傳大夫給吳應熊治傷。禦前侍衛將吳應熊受傷的原因立即傳了開去,連王府家將也均眾口一詞,都說全因世子對公主無禮而起。各人不免加油添醬,有的說聽到世子如何強脫公主衣衫,怎樣自己脫光衣褲;有的說世子如何手持短刀,強行威迫。至於世子如何慘遭閹割,各人更說得活龍活現,世子怎樣用刀子架在公主頸中,公主怎樣掙紮阻擋,怎樣推動世子手臂,一刀揮過,就此糟糕。種種情狀,皆似親眼目睹一般。說者口沫橫飛,連說帶比;聽眾目瞪口呆,不住點頭。


    過得小半個時辰,吳三桂得到急報,飛騎到來,立即在公主屋外磕頭謝罪,氣急敗壞的連稱:“罪該萬死!”


    韋小寶站在一旁,愁形於色,說道:“王爺請起,小將給你進去探探公主的口氣。”吳三桂從懷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,塞在他手裏,說道:“韋兄弟,小王匆匆趕來,沒帶銀票,這些珠寶,請你分賞給各位侍衛兄弟。公主麵前,務請美言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將珠寶塞還他手中,說道:“王爺望安,小將隻要能出得到力氣的,決計盡力而為,暫且不領王爺的賞賜。這件事實在太大,小將自上到下,個個是殺頭的罪名,隻盼不要滿門抄斬就好了。唉,這位公主性子高傲,她是三貞九烈、嬌生慣養的黃花閨女,便是太後和皇上也容讓她三分,世子實在……實在太大膽了些。”吳三桂道:“是,是。韋兄弟在公主跟前說得了話,千萬拜托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點頭,臉色鄭重,走到公主屋門前,朗聲說道:“啟稟公主:平西王爺親來謝罪,請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,從寬發落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低聲道:“是,是!老臣在這裏磕頭,請公主從寬發落。”


    過了半晌,公主房中並無應聲,韋小寶又說了一遍,忽聽得砰的一聲,似是一張凳子倒地。韋小寶和吳三桂相顧驚疑。隻聽得一名宮女叫了起來:“公主,公主,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!”


    吳三桂嚇得臉都白了,心想:“公主倘若自盡而死,雖然眼下諸事尚未齊備,也隻有立刻舉兵起事了。逼死公主的罪名,卻如何擔當得起?”


    但聽房中幾名宮女哭聲大作。一名宮女匆匆走出,哭道:“韋……韋爵爺,公主殿下懸梁自盡,你……你快來救……救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躊躇道:“公主的寢殿,我們做奴才的可不便進去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輕輕推他背心,說道:“事急從權,快救公主要緊。”轉頭對家將道:“快傳大夫。”說著又在韋小寶背上推了一把。


    韋小寶搶步進房,隻見公主躺在床上,七八名宮女圍著哭叫。韋小寶道:“我有內功,救得活公主。”眾宮女讓在一旁。隻見公主雙目緊閉,唿吸低微,頭頸裏果然勒起了一條紅印,梁上懸著一截繩索,另有一截放在床頭,一張凳子翻倒在地,韋小寶心下暗笑:“做得好戲!這騷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鬧的草包。”搶到床邊,伸指在她麵頰上輕輕一彈,又在她上唇人中重重一捏。


    公主嚶的一聲,緩緩睜眼,有氣沒力的說道:“我……我不想活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公主,你是萬金之體,一切看開些。平西王在外邊磕頭請罪。”公主哭道:“你……你叫他將這壞人快快殺了。”韋小寶以身子擋住了眾宮女的眼光,伸手入被,在她腰裏捏了一把。公主就想笑了出來,強行忍住,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,大聲哭道:“我不想活了,我……我今後怎麽做人?”


    吳三桂在屋外隱隱約約聽得公主的哭叫之聲,得悉她自殺未遂,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,又聽她哭叫“今後怎麽做人”,心想:“這事也真難怪她著惱。小倆口子動槍動刀也罷了,別的地方什麽不好割,偏偏倒黴,一刀正好割中那裏。應熊日後就算治好,公主一輩子也是守活寡了。眼前隻有盡力掩飾,別張揚出去。”


    過了半晌,韋小寶從屋裏出來,不住搖頭。吳三桂忙搶上一步,低聲問道:“公主怎麽說?”韋小寶道:“人是救過來了。隻是公主性子剛強,說什麽也勸不聽,定要尋死覓活。我已吩咐宮女,務須好好侍候公主,半步不可離開。王爺,我耽心她服毒。”吳三桂臉色一變,點頭道:“是,是。這可須得小心提防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低聲道:“王爺,公主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,小將是皇上差來保護公主的,這條小命那也決計不保的了。到那時候,王爺你可得給我安排一條後路。”吳三桂一凜,問道:“什麽後路?”韋小寶道:“這句話現下不能說,隻盼公主平安無事,大家都好。不過性命是她的,她當真要死,阻得她三四天,阻不了十天半月。小將有一番私心,隻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,小將就少了一大半幹係啦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心頭一喜,說道:“那麽咱們趕快辦理喜事,這是小兒胡鬧闖出來的禍,韋兄弟一力維持,小王已感激不盡,決不能再加重韋兄弟肩上的擔子。”壓低嗓子問道:“隻不知公主還肯……還肯下嫁麽?”心想:“我兒子已成廢人,隻盼公主年幼識淺,不明白男女之事,剛才這麽一刀,她未必知道斬在何處,胡裏胡塗的嫁了過來,木已成舟,已無話可說,說不定她還以為天下男子都是這樣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低聲道:“公主年輕,這種事情是不懂的,她是尊貴之人,也說不出口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大喜,心想:“英雄所見略同。”隨即轉念:“他媽的,這小子是什麽英雄了,居然跟我相提並論?”說道:“是,是。咱們就是這麽辦。剛才的事,咱們也不是膽敢隱瞞皇上。不過萬歲爺日理萬機,憂心國事,已忙碌之極,咱們做奴才的忠君愛國,可不能再多讓皇上操心。太後和皇上鍾愛公主,聽到這種事情,隻怕要不快活。韋兄弟,咱們做官的要訣,是報喜不報憂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拍胸膛,又彈了彈自己帽子,慨然道:“小將今後全仗王爺栽培提拔,這件事自當拚了小命,憑著王爺吩咐辦理。”吳三桂連連稱謝。韋小寶道:“不過今晚之事,見到的人多,若有旁人泄漏出去,可跟小將沒幹係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心中已在籌劃,待韋小寶等一行迴京之時,先派兵掘斷雲貴之間的要道,說是山洪暴發,衝壞道路,教韋小寶不得不改道去廣西,那時再點一支兵馬,假扮強盜,到廣西境內埋伏,一古腦兒的將他們盡數殺了。廣西是孫延慶的轄地,他妻子孔四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,太後收了她為幹女兒,封為和碩格格,朝廷甚是寵幸。治境不靖、盜賊戕殺欽差的大罪名,就由孔四貞去擔當罷。


    韋小寶雖然機靈,究不及吳三桂老謀深算,見他心有所思,隻道他還在耽心此事泄漏於外,笑道:“王爺放心,小將盡力約束屬下,命他們不得隨口亂說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道:“韋兄弟今日幫了我這個大忙,那不是金銀珠寶酬謝得了的。不過韋兄弟統帶的官兵不少,要塞住他們的嘴巴,總得讓小王盡些心意,迴頭就差人送過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就多謝了。隻不知世子傷勢怎樣,咱們去瞧瞧,隻盼傷得不重才好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和他同去探視。那大夫皺眉道:“世子性命是不礙的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”吳三桂點頭道:“性命不礙就好。”生怕韋小寶要扣押兒子,吩咐家將立即送世子迴府養傷,親自絆住了韋小寶,防有變卦,直至吳應熊出了安阜園,身在平西王家將擁衛之下,這才告辭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小漢奸醒轉之後,定要說明真相,但那有什麽用?誰信得過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,平白無端的會將丈夫閹了?就是大漢奸自己,也決計不信,多半還會狠狠將兒子痛罵一頓。”又想:“公主這一嫁出,迴北京之時,我一路上可有機會向阿珂大下功夫了。”


    迴到住處,徐天川、玄貞等早已得訊,無不撫掌稱快。韋小寶也不向他們說明實情,問起嫖院之事,群雄說道依計行事,一切順利。韋小寶心想:今晚發生了這件大事,倘若立即派兵迴京,大漢奸必定疑心我是派人去向皇上稟告,還是待事定之後,再送這蒙古大胡子出去。


    忙亂了一夜,群雄正要退出,忽然禦前侍衛趙齊賢匆匆走到門外,說道:“啟稟副總管:平西王遇刺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吃一驚,忙問:“刺死了嗎?刺客是誰?”他不想讓趙齊賢見到天地會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會,當即走到門外,又問:“大漢……大……平西王死了麽?”


    趙齊賢道:“沒死,聽說受傷也不重。刺客當場逮住,原來……原來是公主身邊的宮女。”韋小寶又是一驚,連問:“是公主身邊的宮女?那一個宮女?為什麽要行刺平西王?”趙齊賢道:“詳情不知。屬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訊息,即刻趕來稟報。”韋小寶道:“快去查明迴報。”


    趙齊賢答應了,剛迴身走出幾步,隻見張康年快步走來,說道:“啟稟副總管:行刺平西王的宮女,名叫王可兒。”韋小寶身子一晃,幾欲暈倒,顫聲道:“她……她……為什麽?”他早知阿珂假扮宮女時,化名為王可兒。


    張康年道:“平西王已將她帶迴府中,說是要親自審問,到底是何人指使。”韋小寶一聽得心上人受逮,腦中一片混亂,再也想不出主意。張康年道:“大家都說,又有誰主使她了?這王可兒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,定是她忠於公主,眼見公主受辱自盡,心下不忿,因此要為公主出氣報仇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一團漆黑之中,陡然見到一線光明,忙道:“對,對,定是如此。這樣一個美貌小姑娘,跟平西王有什麽怨仇?咱們就是要行刺平西王,也決不會派個小姑娘去。”


    趙齊賢和張康年互望一眼,均想:“韋副總管說話有些亂了,咱們怎會派人去行刺平西王?”張康年道:“想來平西王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。這件事張揚開來,誰都沒好處。他多半派人悄悄將這宮女殺了,就此了事。”韋小寶顫聲道:“殺不得,殺不得!他如殺了,老子跟他拚命,跟這老烏龜大漢奸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。”


    趙張二人又對望一眼,心下起疑:“難道是韋副總管惱怒公主受辱,派這宮女行刺?”二人垂手站立,不敢接口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那怎麽辦?那怎麽辦?”


    張康年見他猶如神不守舍,焦急萬狀,安慰他道:“韋副總管,這事當真鬧將出來,告到皇上跟前,追究罪魁禍首,那也是吳三桂父子的不是。強奸公主,那還了得?何況吳三桂又沒死,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,咱們給他抵死不認,他也無可奈何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苦笑,說道:“的的確確,不是我指使她的。咱們自己兄弟,難道還用得著相瞞?”趙齊賢和張康年登時放心,同時長長舒了口氣。趙齊賢道:“那就好辦了,咱們蒙頭大睡,詐作不知,也就是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行。兩位大哥,請你們辛苦一趟,拿我的名帖去見平西王,說道王可兒衝撞了王爺,十分不該,我很惱怒,但這是公主的貼身宮女,請王爺將這妞兒交給你們帶來,由我稟明公主,重重責打,給王爺出氣。”趙張二人答應了自去,都覺未免多此一舉,由吳三桂將這宮女悄悄殺了,神不知,鬼不覺,大家太平無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匆匆來到九難房外,推門而進,見她在床上打坐,剛行功完畢,說道:“師父,你知道師姊……師姊的……的事嗎?”九難問道:“什麽事?這樣慌慌張張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師……師姊她……她去行刺大漢奸,卻給……給逮住了。”九難眼中光芒一閃,問道:“可刺死了沒有?”韋小寶道:“沒有。可是……可是師姊給他捉去了。”


    九難哼了一聲,臉有失望之色,冷冷的道:“不中用的東西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微覺奇怪,心想:“她是你徒兒,她給大漢奸捉了去,你卻毫不在乎。”轉念一想,登時明白,說道:“師父,你有搭救師姊的法子,是不是?”九難瞪了他一眼,搖頭道:“沒有。這不中用的東西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路之上,眼見師父對這師姊冷冷淡淡的,並不如何疼愛,遠不及待自己好。可是師父不喜歡她,我韋小寶卻喜歡得要命,急道:“大漢奸要殺了她的,隻怕現下已打得她死去活來,說是要……要查明指使之人。”


    九難冷冷的道:“是我指使的。大漢奸有本事,讓他來拿我便了。”


    九難指使徒兒去行刺吳三桂,韋小寶聽了倒毫不詫異。她是前明崇禎皇帝的公主,大明江山送在吳三桂手裏,對此人自然恨之切骨,而她自己,也就曾在五台山上行刺過康熙。可是阿珂武功平平,吳三桂身邊高手衛士極多,就算行刺得手,也難以脫逃,師父指使她去辦這件事,豈不是明明要她去送命?韋小寶心中疑團甚多,卻也不敢直言相詢,說道:“師姊決不會招出師父來的。”九難道:“是嗎?”說著閉上了眼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不敢再問,走出房外。料想趙張兩人向吳三桂要人,不會這麽快就能迴來,在廳上踱來踱去,眼見天色漸明,接連差了三批侍衛去打探消息,一直不見迴報。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,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,親自率領了,向平西王府行去,開到離王府三裏處的法慧寺中紮下,又差侍衛飛馬去探。


    過了一頓飯時分,隻聽得蹄聲急促,張康年快馬馳來,向韋小寶稟報:“屬下和趙齊賢奉副總管之命去見平西王。王爺一直沒接見。趙齊賢還在王府門房中相候。”韋小寶又急又怒,頓足罵道:“他媽的,吳三桂好大架子!”張康年道:“他是威鎮一方的王爺,天下除了皇上,便是他大。他不見我們小小侍衛,那也平常得緊。”韋小寶怒道:“我親自去見他,你們都跟我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迴頭吩咐一名驍騎營的佐領:“把我們的隊伍都調過來,在吳三桂這狗窩子外候命。”那佐領接令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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