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道:“這老烏龜手下兵馬眾多,打是打他不過的。雲貴地方這樣大,十天半月之間,也逃不出他手掌。嗯,這樣罷,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,連同楊大哥的屍體,立刻送迴黑坎子大監去。”


    群雄一怔,都道:“送迴去?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。咱們隻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,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。他如稟報上去,自己脫不了幹係。楊大哥反正死了,留著他屍體也是無用。”


    群雄江湖上的閱曆雖富,對做官人的心性,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透徹,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,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,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?李力世躊躇道:“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,隻怕……隻怕這件大事,不敢不報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倒不是怕他膽小,卻怕他愚蠢無用,不會做官。官場之中,有道是‘瞞上不瞞下’,天大的事情,隻消遮掩得過去,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兒拉到自己頭上來。你們把這狗官帶來,待我點醒他幾句。”


    高彥超轉身出去,把盧一峰提了來,放在地下。他又挨打,又受驚,早已麵無人色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盧老哥,你可辛苦了。”盧一峰顫聲道:“不……不敢。”韋小寶道:“盧老哥很夠朋友,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,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,絲毫沒有隱瞞。好罷,交情還交情,我們就放你迴去。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機密的事,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。江湖上好漢子,說話一是一,二是二。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,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,那是你自己的事了,哈哈,哈哈!”


    盧一峰全身發抖,道:“小……小人便有天……天大的膽子,也……也是不敢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很好,眾位兄弟,你們護送盧大人迴衙門辦事。那個囚犯的屍身,也給送迴去,免得上頭查問起來,盧大人難以交代。”


    群雄齊聲答應。盧一峰又驚又喜,又是胡塗,給群雄擁了出去。此後數日,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,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,平西王麾下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,但居然一無動靜,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猾,要待謀定而後動,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,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。群雄心下均感不安,連日聚議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樣罷,我去拜訪吳三桂,探探他口風。”徐天川道:“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,不放你迴來,那就糟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,老烏龜如要捉我,我就算不去見他,那也逃不了。”點了驍騎營官兵和禦前侍衛,到平西王府來。


    吳三桂親自出迎,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,和他一起走進府裏,說道:“韋爵爺有什麽意思,傳了小兒去吩咐不就成了?怎敢勞動你大駕?”韋小寶道:“啊喲,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。小將官卑職小,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。王爺這麽說,可折殺小將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笑道:“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,前程遠大,無可限量,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,那也毫不希奇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嚇了一跳,不由得臉上變色,停步說道:“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笑道:“怎麽不對?韋爵爺隻不過十五六歲年紀,已貴為驍騎營都統、禦前侍衛副總管、欽差大臣,爵位封到子爵。從子爵到伯爵、侯爵、公爵、王爵,再到親王,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,哈哈,哈哈!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王爺,小將這次出京,皇上曾說:‘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,將來這個平西親王,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;吳應熊死後,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;外甥死了,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。總而言之,這平西親王,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。’王爺,皇上這番話,可說得懇切之至哪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心中一喜,道:“皇上真的這樣說了?”韋小寶道:“那還能騙你麽?不過皇上吩咐,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,要我仔細瞧瞧,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,這些話就跟你說了,否則的話,嘿嘿,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?皇帝金口,說過了的話決不能反悔,那個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!”


    吳三桂哼了一聲,道:“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,那麽當我是忠臣了?”韋小寶道:“可不是麽?王爺若不是忠臣,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。所以哪,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,能如王爺金口,也封到什麽征東王、掃北王、定南王,可是在這裏雲南的平西王府,哈哈,我一輩子是客人,永遠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兒。”


    兩人一麵說話,一麵向內走去。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十分高興,拉著他手,說道:“來,來,到我內書房坐坐。”穿過兩處庭園,來到內書房中。


    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,房中卻掛滿了刀槍劍戟,並沒什麽書架書本,居中一張太師椅,上鋪虎皮。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,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,甚為奇特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啊喲,王爺,這張白老虎皮,那可名貴得緊了。小將在皇宮之中,可也從來沒見過,今日大開眼界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大是得意,說道:“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時,在寧遠附近打獵打到的。這種白老虎叫做‘騶虞’,極是少見,得到的大吉大利。”韋小寶道:“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,升官發財,永遠沒盡頭,嘖嘖嘖,當真了不起!”


    隻見虎皮椅旁有兩座大理石屏風,都有五六尺高,石上山水木石,便如是畫出來一般。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,山峰上似乎有隻黃鶯,水邊則有一虎,顧盼生姿。韋小寶讚道:“這兩座屏風,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。我在皇宮之中可也沒見過。王爺,我聽人說,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,落在誰的手裏,這是有兆頭的。”吳三桂微笑道:“這兩座屏風,不知有什麽兆頭?”韋小寶道:“依小將看哪,這高高在上的是隻小黃鶯兒,隻會嘰嘰喳喳的叫,沒什麽用,下麵卻是一隻大老虎,威風凜凜,厲害得很。這隻大老虎,自然是王爺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心中一樂,隨即心想:“他說這隻小黃鶯兒站在高處,隻會嘰嘰喳喳的叫,不管什麽用,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?他這幾句話,是試我來麽?”問道:“這隻小黃鶯兒,不知指的又是什麽?”韋小寶笑道:“王爺以為是什麽?”吳三桂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,要請韋爵爺指教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微微一笑,指著另一座屏風,道:“這裏有山有水,那是萬裏江山了,哈哈,好兆頭,好兆頭!”


    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,待要相問,終究不敢,一時之間,隻覺唇幹舌燥。韋小寶一瞥眼間,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,正是他見之已熟的《四十二章經》,不過是藍綢封皮,登時心中怦的一跳,尋思:“這第八部經書,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裏,妙極,妙極!”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,瞧著牆上的刀槍,笑道:“王爺,你真是大英雄、大豪傑,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。不瞞你說,小將一字不識,一聽到‘書房’兩字,頭就大了,想不到你這書房卻這等高明,當真佩服之至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些兵器,每一件都有來曆。小王掛在這裏,也隻是念舊之意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原來如此。王爺當年東掃西蕩,南征北戰,立下天大汗馬功勞,這些兵器,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?”吳三桂微笑道:“正是。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,出死入生,這個王位,那是拚命拚來的。”言下之意,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,隻不過得到皇帝寵幸,就能升官封爵。韋小寶點頭稱是,問道:“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,不知用的是那一件兵器?立的是那一件大功?”


    吳三桂倏地變色,鎮守山海關,乃是與滿洲人打仗,立的功勞越大,殺的滿洲人越多,韋小寶問這句話,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,登時雙手微微發抖,忍不住便要發作。韋小寶又道:“聽說明朝的永曆皇帝,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,終於捉到,給王爺用弓弦絞死……”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,問道:“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?”


    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曆皇帝,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,更無貳心,內心畢竟深以為恥,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,不料韋小寶竟當麵直揭他的瘡疤,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製,厲聲道:“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,不知是什麽用意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愕然道:“沒有啊!小將怎敢譏刺王爺?小將在北京之時,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,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,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。聽說王爺絞死永曆皇帝之時,是親自下的手,弓弦吱吱吱的絞緊,永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,王爺就哈哈大笑。很好,很好,忠心得很哪!”


    吳三桂霍地站起,握緊了拳頭,隨即轉念:“諒這小小孩童,能有多大膽子,竟敢衝撞於我?定是小昏君授意於他,命他試我;又或是朝中對頭,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,好抓住我的把柄。”他老奸巨猾,立即收起怒色,笑吟吟的道:“本藩汗馬功勞什麽的,都不值一提,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,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。小兄弟,你想做征東王、掃北王,可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的忠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,是!那是非學不可的!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,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,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。”吳三桂肚裏暗罵:“總有一日,教你落在我手中,將你千刀萬剮!”笑道:“韋爵爺要立功,何愁沒機會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倘若有人造反,那就好了!”


    吳三桂心中一凜,問道:“那為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有人造反,皇上派我出征,小將就學王爺一般,拚命廝殺一番,拿住反賊,就可裂土封疆了。”吳三桂正色道:“韋兄弟,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。方今聖天子在位,海內歸心,人人擁戴,又有誰會造反?”韋小寶道:“依王爺說,是沒有人造反的?”


    吳三桂又是一怔,說道:“若說一定沒人造反,自也未必盡然。前明餘逆,或是各地不軌之徒,妄自作亂,隻怕也是有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倘若有人造反,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,不是海內歸心、人人擁戴了?”吳三桂強抑怒氣,嘿嘿嘿的幹笑了幾聲,說道:“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。”


    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《四十二章經》後,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,盼他大怒之下,拂袖而出,自己便可乘機盜經。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,雖然發作了一下,但隨即忍住,竟不中他計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吳三桂竟不受激,這部經書伸手即可拿到,卻始終沒機會伸手,當下便即改口,盡說些吳三桂聽了十分受用的言語。他嘴裏大拍馬屁,心下卻在急轉念頭,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,尋思:“倘若我假傳聖旨,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,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。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,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,我要老烏龜繳書,也不算是假傳聖旨。就怕老烏龜一口答允,卻暗做手腳,就像康親王那樣,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,書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。”


    一想到假造經書,登時便有了主意,突然低聲道:“王爺,皇上有一道密旨。”吳三桂一驚,立即站起,道:“臣吳三桂恭聆聖旨。”韋小寶拉住他手,說道:“不忙,不忙,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。”吳三桂道:“是,是。”卻不坐下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,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,王爺可知是什麽用意?”吳三桂搔了搔頭,道:“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原來皇上有一件大事,要差你去辦,隻是有些放心不下,不知你肯不肯盡力。將建寧公主下嫁給你世子,原是有……有那個……”吳三桂道:“有勉勵之意?”韋小寶道:“是了,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,我學問太差,這句話說不上來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道:“皇上有何差遣,老臣自當盡心竭力,效犬馬之勞。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麽事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件事哪,關涉大得很。明天這時候,請王爺在府中等候,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。”吳三桂道:“是,是。皇上有旨,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低聲道:“安阜園中耳目眾多,還是這裏比較穩妥。”說著便即告辭。


    吳三桂不知他故弄什麽玄虛,恭恭敬敬的將他送了出去。


    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,兩人再到內書房中。韋小寶見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仍放在桌上,心中大定,說道:“王爺,我說的這件事,關連可大得很,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,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,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應道:“是,是,那自然不敢泄漏機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低聲道:“皇上得到密報,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!”


    吳三桂一聽,登時臉色大變。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、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,和吳三桂合稱三藩。三藩共榮共辱,休戚相關。吳三桂陰蓄謀反,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,一聽得皇帝說尚耿二藩要造反,自不免十分驚慌,顫聲道:“那……那是真的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,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,以便乘機偷書,但他畢竟年幼,於軍國大事所知有限,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,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,二來日後揭穿,說不定幹係重大,受到康熙責怪;是以決定先迴安阜園,和群雄商議之後,次日再來假傳聖旨。祁彪清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,好嚇吳三桂一大跳,更促成他的謀反。此刻說了出來,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本來嘛,說三藩要造反的話,皇上日日都聽到,全是生安白造,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,皇上從來不信。”吳三桂道:“是,是。皇上聖明,皇上聖明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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