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站在門口,見他移動身子,已猜知他心意,隻待他摸到門口時刺他一劍,但想此人武功太高,就算刺中,他臨死時迴手一劍,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,於是將匕首輕輕插入門框約莫兩寸,見馮錫範離門已不過兩尺,突然尖聲叫道:“我在這……”一個“裏”字還沒出口,馮錫範出招快極,一劍斬落,當的一聲響,長劍碰到匕首,斷為兩截,半截斷劍跳將上來,在他額頭上一斬,這才跌落。


    韋小寶早已躲到了土屋之側,心中怦怦亂跳。隻聽得馮錫範大聲吼叫,疾衝而出。


    韋小寶迴到門口,但見陳近南和鄭克塽仍在揮舞刀劍。強敵既去,他對這鄭家二公子可絲毫不放在心上,叫道:“師父,那‘一劍無血’已給我斬得全身是血,逃之夭夭了。你請出來罷。”陳近南一怔,問道:“誰?”韋小寶道:“是弟子小寶。”陳近南大喜,橫劍當胸,不再舞動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叫道:“張大哥、李二哥、王三哥,你們都來了,很好,很好。這姓鄭的臭小子還不放下兵器投降,你們一齊上去,把他亂刀分屍了罷!”


    鄭克塽大驚,那知他是虛張聲勢,叫道:“師父,師父!”不聽馮錫範迴答,微一遲疑,便即拋下手中單刀。韋小寶喝道:“跪下!”鄭克塽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。


    韋小寶哈哈大笑,拾起單刀,將刀尖輕輕抵住鄭克塽咽喉,喝道:“站起來,向右,上前三步,爬上去,鑽進去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叫一句,鄭克塽便戰戰兢兢的遵命而行,爬入了棺材。韋小寶哈哈大笑,搶上前去,推上了棺材蓋,拿起那包經書揣入懷裏,說道:“師父,咱們快洗眼去。”拉著陳近南的手,走出土屋。


    走得七八步,隻見高彥超倒在花壇之旁,韋小寶吃了一驚,上前相扶。高彥超道:“救總舵主要緊,屬下隻是給封了穴道,沒甚幹係。”陳近南俯下身來,在他背心和腰裏推拿了幾下,穴道登時解了。高彥超道:“總舵主眼睛怎樣?”陳近南皺眉道:“石灰。”高彥超道:“得用菜油來洗去,不能用水。”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馬上就來。”迴進土屋,提起斧頭,將七八枚棺材釘都釘入棺材蓋中,說道:“鄭公子,你躺著休息幾天。算你運氣,欠我的一萬兩銀子,一筆勾銷,也就不用還了。你是大大的便宜了。”大笑一陣,走迴大廳。


    隻見高彥超已用菜油為陳近南洗去眼中石灰,又縛好了他手臂上傷口。廳上風際中、錢老本、玄貞道人等躺滿了一地,陳近南正在給各人解穴。


    原來馮錫範陡然來襲,他武功既高,又攻了眾人個措手不及。風際中等並非聚在一起,聞聲出來應戰,給他逐一點倒。眾人都惱怒已極,隻是在總舵主麵前,不便破口大罵。高彥超說了韋小寶使詭計重創馮錫範的情形,眾人登時興高采烈,都說這廝如此奸惡,隻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雙眼。


    陳近南雙目紅腫,淚水仍不斷滲出,臉色鄭重,說道:“錢兄弟、高兄弟,你們去洗了鄭二公子眼中石灰,請他到這裏來。”錢高二人答應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突然“啊”的一聲,假裝暈倒,雙目緊閉。陳近南左手一伸,拉住了他手臂,問道:“怎樣?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剛才……嚇得厲害,怕他們害死了師父,這會兒……手腳都沒了力氣……”陳近南抱著他放在椅上,道:“你休息一會。”


    原來韋小寶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,實是下三濫的行逕,當年茅十八曾為此打了他一頓,雖然群雄大讚他機智,但想他們是我屬下,自然要拍馬屁,師父是大英雄、大豪傑,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,定要重責,索性暈在前頭,叫他下不了手,當真要打,落手也好輕些。


    錢高二人匆匆奔迴大廳,稟道:“總舵主,沒見到鄭二公子,想是他已經走了。”


    陳近南皺眉道:“走了?不在棺材裏麽?”錢高二人麵麵相覷,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,但鄭二公子怎麽會在其中?


    陳近南道:“咱們去瞧瞧。”領著眾人走向土屋。韋小寶大急,隻得跟在後麵,雙手揉擦屁股,心道:“屁股啊屁股,師父聽到我將那臭小子趕入了棺材,你老兄難免要多挨幾板了,真正對不住之至。”


    來到土屋之中,隻見滿地都是石灰和鮮血,果然不見鄭克塽的人影。陳近南明明聽得韋小寶逼著鄭克塽爬入棺材,這時棺材蓋卻釘上了,疑心大起,問道:“小寶,你將二公子釘入了棺材裏麽?”韋小寶見師父麵色不善,賴道:“我沒有。說不定他怕師父殺他,自己釘上了。”陳近南喝道:“胡說!快打開,別悶死了他。快,快!”


    錢老本和高彥超拿起斧頭鑿子,忙將棺材釘子起下,掀開棺材蓋,裏麵果真躺著一人。陳近南叫道:“二公子!”將那人扶著坐起。


    眾人見了,都“啊”的一聲驚唿。陳近南手一鬆,退了兩步,那人又倒入棺材。眾人齊聲叫道:“是關夫子!”在這一刹那間,眾人已看清棺中那人乃是關安基。


    陳近南搶上又再扶起,隻見關安基雙目圓睜,沒了唿吸,已然斃命,但身子尚自溫暖,卻是死去未久。眾人又驚又悲,風際中、玄貞道人等躍出牆外察看,已找不到敵人蹤跡。


    陳近南解開關安基衣衫,見他胸口上印著一個血紅的手印,失聲叫道:“馮錫範!”


    玄貞道人怒道:“確是馮錫範!這紅砂掌是他昆侖派的獨門武功。這惡賊重傷之餘,片刻間便去而複迴,當真……他媽的,他要救鄭二公子那也罷了,怎地卻害死了關二哥?”眾人紛紛怒罵。關安基的舅子賈老六更唿天搶地的大哭。陳近南黯然不語。


    眾人迴到大廳。錢老本道:“總舵主,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,那是眾所周知之事。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行事,大公子居長,自然擁大公子。二公子早就把你當作了眼中釘,這次更受了馮錫範的挑撥,想乘機除了你。今日大夥兒更得罪了二公子,這麽一來,隻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。總舵主此後不能再迴台灣了。”


    陳近南歎了口氣,說道:“國姓爺待我恩義深重,我粉身碎骨,難以報答。王爺向來英明,又對我禮敬有加,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。”玄貞道人道:“常言道:疏不間親。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台灣號令,在中原已是如此,到得台灣,更有什麽分辯的餘地?他鄭家共八位公子,大家爭權奪位,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。總舵主,咱們秦檜固然不做,卻也不做嶽飛。”錢老本道:“總舵主忠心耿耿,一生為鄭家效力,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,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。”陳近南又歎了口氣,說道:“大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,旁人要說短長,也隻好由他。隻萬萬料想不到,竟會有此變故。剛才若不是小寶機智,大夥兒都已死於非命了,唉,可惜關二哥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師父並不追究撒石灰、釘棺材之事,登時寬心,生怕他隻是一時想不起,須得立即岔開話頭,說道:“咱們這麽一鬧,隻怕左鄰右舍都知道了,要是報知官府,隻怕……隻怕……須得趕快搬家。”陳近南道:“正是。我心神不定,竟沒想到此節。”


    當下眾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的屍身,灑淚跪拜,攜了隨身物件,便即分批離去。天地會群雄在京中時時搬遷,換個住所乃家常便飯。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,乘機辭別,迴去皇宮。


    他迴到自己住處,閂上房門,將六部經書逐一拆開,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,都有不少羊皮碎片。他取出碎片,將書函縫起還原,縫不到半部,便覺厭煩,心想:“雙兒如在這裏就好了,她此刻多半還在清涼寺外等我。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,這好丫頭一定耽心得要命,得派人去叫她來。”又縫了幾針,眼睛已不大睜得開,藏好經書便睡。


    次日一早去上書房侍候聽旨。康熙說道:“明日便有朝旨,派你送建寧公主去雲南,賜婚給吳家的小王八蛋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可惜沒服侍得皇上幾天,又得遠離。”


    康熙低聲道:“太後跟我說了件大事,這次你去雲南,可以乘機辦一辦。”韋小寶應了。康熙道:“太後說道,那惡婢假冒太後,原來有個重大陰謀,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,想要設法破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衝口而出:“這老婊子罪大惡極!”忙伸手按住嘴巴,自知在皇帝麵前罵這等粗話,未免太過不敬。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為意,跟著道:“對!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。太後忍辱耐苦,寧死不說,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。上天保佑,太後所以得保平安至今,卻也全仗了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早已知道,卻道:“皇上,這個天大的秘密,你最好別跟我說。多一人知道,多一分泄漏的危險。”康熙讚道:“你越來越長進啦,懂得諸事須當謹慎。不過你跟我辦事以來,從來沒泄漏過什麽。倘若連你都信不過,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的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周身數百根骨頭,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,跪下磕頭,說道:“皇上如此信得過,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,也不敢泄漏半句皇上交代的話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點頭,說道:“我大清龍脈的秘密,原來藏在八部《四十二章經》之中。”韋小寶假作驚異,連聲道:“咦,奇怪,有這等事?這可萬萬想不到!”


    康熙續道:“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,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。八旗之中,正黃、正白、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,但田地財物,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。正黃旗的經書,父皇一直放在身邊,帶了去五台山,後來命你拿迴來賜給我。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,鑲白旗的經書沒入宮中,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後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後,最好的東西自然要賜給她。要是換作我,八部經書一古腦兒沒入宮中,全都賜了給她。”


    康熙續道:“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後,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經書。鼇拜是鑲黃旗旗主。那日派你去抄鼇拜的家,老婊子要你找兩部經書,一部是鑲黃旗的,另一部是正白旗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早知老婊子這樣壞,奴才便迴稟老婊子說找不到,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。”康熙笑道:“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後,又不知這《四十二章經》中有這等重大幹係,你如這樣胡鬧,我非……非打你屁股不可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心道:“打打屁股就算了嗎?那你也甭客氣啦!”問道:“另外那部正白旗的,不知鼇拜是那裏來的?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,將家產、財物,連經書一起占了去。哼,這逆賊死有餘辜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這樣一來,老婊子手裏有了三部經書啦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豈止三部?她又派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,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為難。當時我不知什麽緣故,和察博這家夥一向跟鼇拜勾結,我也不去理會。現下想來,自然是去取他的賜經。瑞棟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蹤,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忙道:“是,是。皇上料事如神。”心道:“你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,我又讚過你料事如神,那就已敲釘轉腳。日後你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,也已不能轉口,再來向我查問了。否則的話,你就承認自己不是料事如神。身為皇上,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?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如果我所料不錯……”韋小寶忙道:“決計不錯。”康熙道:“……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。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,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,我一直放在上書房桌上,卻忽然不見了。你想又有誰這麽大膽,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能出入上書房,又膽敢擅自拿書的,隻有……隻有……”康熙道:“建寧公主!”韋小寶不敢接口,心道:“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書,這一來,她手裏已有五部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咱們快去慈寧宮搜查。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,什麽也沒帶。”心中怦怦而跳:“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,小桂子便有一百個腦袋,也都砍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搖頭道:“我早細細搜過了,什麽也查不到。隻查到一套僧袍,老婊子那個相好,原來是個和尚。哈哈,哈哈!”韋小寶跟著大笑,笑得兩聲,覺得甚為無禮,忙忍住了笑。康熙仍放聲大笑,說道:“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,我瞧到他留著一頭長發,這倒奇了。多半他也假扮宮女,頭發是假的。這家夥又矮又胖,老婊子什麽漢子不好偷,卻去找這樣個矮冬瓜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矮冬瓜武功很高。相貌英俊的,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。上次那個假宮女,也就醜得很。”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那也說得是。”頓了一頓,續道:“另外三部經書,分別在正紅旗、正藍旗、鑲藍旗三旗手中。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,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康親王那部經書,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,此刻在我手中。康親王怎麽還獻得出?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又道:“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,我剛才問過他。他說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,一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。吳三桂交到他手裏的,隻是一顆印信、幾麵軍旗,還有幾萬兩銀子,此外什麽都沒有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。”康熙道:“是啊。因此你到了吳三桂府中,仔細打聽這件事,想法子把經書取了來,吳三桂這廝老奸巨猾,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,奴才隨機應變,設法騙他出來。”


    康熙皺起眉頭,在書房中踱來踱去,說道:“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胡塗蛋,我要他呈繳經書,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。我派了侍衛到他家搜查,一無蹤跡,我已將他下在天牢,叫人好好拷問,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,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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