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立身道:“就這麽辦。小兄弟,我沒妹子嫁給你,女兒還隻三歲,也不成。喂,你們那一個有姊姊妹妹的,快去叫來,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。”敖彪笑道:“我沒有。”另一人道:“這位小英雄義薄雲天,倘若我跟他結了親家,倒是大大的運氣,隻可惜我隻有兄弟,沒有姊妹。”又一人道:“我姊姊早嫁了人,已生了八個小孩。小英雄,你若等得,待我姊夫死了,我勸姊姊改嫁給你。”吳立身道:“等不得。那一個有現成的?”眾人都搖頭道:“沒有。”個個顯得錯過良機,可惜之至。


    韋小寶喜道:“各位朋友,不是我不肯,隻不過你們沒姊妹,那就放了我們罷。”


    吳立身搖頭道:“不可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今日非拜堂不可,否則的話,衝撞了煞神太歲,這裏一個個都要死於非命,這玩笑也開得的?好,你就和她拜堂成親。”說著向阿珂一指。


    阿珂大聲叫道:“不,不好!”


    吳立身怒道:“有什麽不好?小姑娘,你願意跟我兄弟拜堂呢,還是跟這位小英雄拜堂?你自己挑一個好了。”阿珂脹紅了一張俏臉,搖頭道:“都不要!”吳立身怒道:“到這時候還在推三阻四。時辰到了,錯過了好時辰,兇煞降臨,這裏沒一個活得成。喂,阿三、阿狗,這兩個小家夥不肯拜堂成親,先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。”


    敖彪和一名師弟齊聲答應,提起鋼刀,將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幾擦。


    阿珂死倒不怕,但想到割去了鼻子,那可難看之極,隻驚得臉上全無血色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別割我師姊的鼻子,割我的好了。”


    吳立身道:“要割兩個鼻子祭煞神,你隻有一個。喂,姓鄭的,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,好不好?”阿珂眼望鄭克塽,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。鄭克塽轉開頭不敢望她,卻搖了搖頭。吳立身道:“這小子不肯,你師弟倒肯。嘿,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。這種人不嫁,又去嫁誰?拜堂,奏樂!”


    鑼鼓聲中,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頭上的頭巾,罩在阿珂頭上,解開了她的綁縛。阿珂出手便是一拳,啪的一聲,正中他胸口,幸好並無內力,雖然打中,卻不甚痛。敖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後頸。


    吳立身讚禮道:“新郎新娘拜天!”阿珂隻覺後頸肌膚上一涼,微覺疼痛,無可奈何,隻得和韋小寶並肩向外跪拜。吳立身又喝道:“新郎新娘拜地。”敖彪推轉她身子,向內跪拜,在“夫妻交拜”聲中,兩人對麵的跪了下去,拜了幾拜。


    吳立身哈哈大笑,叫道:“新夫婦謝媒。”阿珂怒極,突然飛起一腳,踢中他小腹。這一腳可著實不輕,吳立身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退了幾步,不住咳嗽,搖頭笑道:“新娘子好兇,連媒人都踢!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忽聽得祠堂外連聲胡哨,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,少說也有四五十人。吳立身笑容立斂,低喝:“吹熄燭火。”祠堂中立時一團漆黑。


    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,拉住了她手,低聲道:“外麵來了敵人。”阿珂甚是氣苦,嗚咽道:“我……我跟你拜了天地。”韋小寶低聲道:“我這是求之不得,隻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。”阿珂怒道:“不算數的。你道是真的麽?”韋小寶道:“那還有假?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,木已成狗。”阿珂嗚咽道:“什麽木已成狗?木已成舟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,是,木已成舟。娘子學問好,以後多教教我相公。”阿珂聽他居然老了臉皮,稱起“娘子、相公”來,心中一急,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卻聽得祠堂外唿聲大震,數十人齊聲呐喊,若獸吼,若牛鳴,嘰哩咕嚕,渾不知叫些什麽。阿珂心中害怕,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。韋小寶伸左臂摟住了她,低聲道:“別怕,好像是大批喇嘛來攻。”阿珂道:“那怎麽辦?”韋小寶拉著她手臂,悄悄走到神龕之後。


    突然間火光耀眼,數十人擁進祠堂來,手中都執著火把兵刃,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,都大吃一驚。這群人臉上塗得花花綠綠,頭上插了鳥羽,上身赤裸,腰間圍著獸皮,胸口臂上都繪了花紋,原來是一群生番。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個個麵目猙獰,更加怕得厲害,縮在韋小寶懷裏隻是發抖。


    眾蠻子哇哇狂叫,當先一人喝道:“漢人,不好,都殺了!蠻子,好人,要殺人!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!”眾蠻子縱聲大叫,說的都是蠻話。


    吳立身是雲南人,懂得夷語,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,用夷語說道:“我們漢人是好人,大家不殺。”那蠻子首領仍道:“漢人,不好,都殺了。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。”眾蠻子齊叫:“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。”舉起大刀鋼叉殺來。眾人無奈,隻得舉兵刃迎敵。


    數合一過,吳立身等個個大為驚異。原來眾蠻子武藝精熟,兵刃上招數中規中矩,一攻一守,俱合尺度,全非亂砍亂殺。再拆得數招,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。吳立身邊打邊叫:“大家小心,這些蠻子學過我們漢人武功,不可輕忽。”


    為首蠻子叫道:“漢人殺法,蠻子都會,不怕漢人。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。”


    蠻子人多,武功又甚了得。沐王府人眾個個以一敵三,或是以一敵四,頃刻間便迭遇兇險。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狠鬥,竟占不到絲毫便宜,越鬥越驚,忽聽得“啊啊”兩聲叫,兩名弟子受傷倒地。又過片刻,敖彪腿上為獵叉戳中,一交摔倒,三名蠻人撲上擒住。


    不多時之間,沐王府十餘人全遭打倒。鄭克塽早就遍體是傷,稍一抵抗就給按倒。眾蠻子身上帶有牛筋,將眾人綁縛起來。那蠻子首領跳上跳下,大說蠻話。


    吳立身暗暗叫苦,待要脫身而逃,卻掛念著韋小寶和眾弟子,當下奮力狠鬥,隻盼能製服這首領,逼他們罷手放人。突然那首領迎頭揮刀砍下,吳立身舉刀擋格,當的一聲,手臂隱隱發麻,突覺背後一棍著地掃來,忙躍起閃避。那首領單刀一翻,已架在他頸中,叫道:“漢人,輸了。蠻子,不輸了。”吳立身搖頭長歎,擲刀就縛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這蠻子好笨,不會說‘贏了’,隻會說‘不輸了’!”


    眾蠻子舉起火把到處搜尋。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,拉了阿珂向外便奔,叫道:“蠻子,好人,我們兩個,都是蠻子。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。”那首領一伸手,抓住阿珂後領。另外三名蠻子撲將上來,抱住了韋小寶。韋小寶隻叫得半句“咕花……”便住了口。


    蠻子首領一見到他,忽然臉色有異,伸臂將他抱住,叫道:“希唿阿布,奇裏溫登。”抱住了他走出祠堂。韋小寶大驚,轉頭向阿珂叫道:“娘子,這蠻子要殺我,你可得給我守寡,不能改嫁……”話沒說完,已給抱出大門。那蠻子首領奔出十餘丈外,放下韋小寶,說道:“桂公公,怎麽你在這裏?”聲音顯得又驚奇,又歡喜。


    韋小寶驚喜交集,道:“你……你這蠻子識得我?”那人笑道:“小人是楊溢之,平西王府的楊溢之。桂公公認不出罷,哈哈。”韋小寶哈哈大笑,正要說話,楊溢之拉住他手,說道:“咱們再走遠些說話,別讓人聽見了。”兩人又走出了二十餘丈,這才停住。楊溢之道:“在這裏竟會遇到桂公公,真教人歡喜得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楊大哥怎麽到了這裏,又扮成了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?”楊溢之笑道:“有大批家夥在河間府聚會,想要不利於我們王爺,王爺得到訊息,派小人前來查探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暗暗心驚,腦中飛快的轉著主意,說道:“上次沐王府那批家夥入宮行刺,陷害平西王……”楊溢之忙道:“多承公公雲天高義,向皇上奏明,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。我們王爺感激不已,時常提起,隻盼能向公公親口道謝。”韋小寶道:“道謝是不敢當。蒙王爺這樣瞧得起,我在皇上身邊,有什麽事能幫王爺一個小忙,總是要辦的。這次皇上得知,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,又想害平西王,我就自告奮勇,過來瞧瞧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大喜,說道:“原來皇上已先得知,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。那當真好極了。小人奉王爺之命,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。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,想加害我王爺。不瞞桂公公說,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憂。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,反賊們倘若膽敢到雲南來動手,不是小人誇口,來一千,捉一千,來一萬,殺一萬;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眾狗賊那樣,胡作非為,嫁禍於我們王爺,那可是無窮的後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拍胸膛,昂然道:“請楊大哥去稟告王爺,一點不用耽心。我一迴到京裏,就將那狗頭大會裏的事,一五一十,十五二十,詳詳細細的奏知皇上。他們跟平西王作對,就是跟皇上作對。他們越恨平西王,越顯得王爺對皇上忠心耿耿。皇上一歡喜,別說平西王爺,連你楊大哥也重重有賞,升官發財,不在話下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喜道:“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。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發財。王爺於先父有大恩,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。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,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周全。公公,你到這裏,是來探聽沐家眾狗賊的陰謀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拍大腿,說道:“楊大哥,你不但武功了得,而且料事如神,佩服,佩服。我和師姊喬裝改扮了,來探聽他們搗些什麽鬼,卻給他們發覺了。我胡說八道一番,他們居然信以為真,反逼我和師姊當場拜堂成親,哈哈,這叫做因禍得福了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心想:“你是太監,成什麽親?啊,是了,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,騙信了他們。”說道:“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,卻是有勇無謀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假扮蠻子,為的是捉拿他們?”楊溢之道:“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,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,一直還沒翻本。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。小人心下盤算,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,皇上知道了,隻怕要怪罪我們王爺,說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王法,殺人生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讚道:“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,你們扮成蠻子生番,咕花吐魯,阿巴斯裏,就算把沐家一夥人盡數殺了,旁人也隻道是蠻子造反,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上。”楊溢之笑道:“正是。隻不過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,倒教公公見笑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見笑?我心裏可羨慕得緊呢。我真想脫了衣服,臉上畫得花花綠綠,跟你們大叫大跳一番。”楊溢之笑道:“公公要是有興,咱們這就裝扮起來。”韋小寶歎了口氣,說道:“這一次是不行了,我老婆見到我這等怪模怪樣,定要大發脾氣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道:“公公當真娶了夫人?不是給那些狗賊逼著假裝的麽?”這卻不易三言兩語就說得明白,韋小寶便改換話題,說道:“楊大哥,我跟你投緣得很,你如瞧得起,咱兩個便結拜成了金蘭兄弟,不用公公、小人的,聽著可多別扭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大喜,一來平西王正有求於他,今後許多大事,都要仗他在皇上麵前維持;二來這小公公為人慷慨豪爽,很夠朋友,當日在康親王府中,就對自己十分客氣,便道:“那是求之不得,就怕高攀不上。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高攀低攀?咱們比比高矮,是你高呢還是我高?”楊溢之哈哈大笑。兩人當即跪了下來,撮土為香,拜了八拜,改口以兄弟相稱。


    楊溢之道:“兄弟,咱倆今後情同骨肉,非比尋常,隻不過在別人之前,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公,以免惹人疑心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個自然。大哥,沐家那些人,你要拿他們怎麽樣?”楊溢之道:“我抓他們去雲南,慢慢拷打,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爺的口供之後,解到京裏,好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,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,半分也沒保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很好!大哥,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麽?”楊溢之道:“是搖頭獅子吳立身。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,聽說為人十分硬氣,他是不肯招的。我敬他是條漢子,也不會如何難為他。可是其餘那些人,總有幾個熬不住刑,會招了出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錯,計策不錯。”楊溢之聽他語氣似在隨口敷衍,便道:“兄弟,我你已不是外人,你如以為不妥,還請直言相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妥什麽的倒是沒有,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劍聲,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麽的人。”楊溢之道:“鐵背蒼龍柳大洪。他是沐劍聲的師父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了,大哥你記性真好。皇上吩咐,要查明這兩個人的蹤跡。你也捉到了他們麽?”楊溢之道:“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,我們一路撮著下來,一到獻縣,卻給他溜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就有些為難了。我剛才胡說八道,已騙得那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,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。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王,迴去奏知皇上。大哥既有把握,可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,倒不用兄弟冒險了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尋思:“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,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情,就算知道,沐家那些狗賊骨頭很硬,也未必肯說。再說,由王爺自己辯白,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迴奏,來得有力。倘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,那可好得太多了。”當即拉著韋小寶的手,說道:“兄弟,你的法子高明得多,一切聽你的。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賊,教他們不起疑心?”韋小寶道:“那要你來想法子。”


    楊溢之沉吟片刻,道:“這樣罷。你逃進祠堂去,假意奮勇救你師姊,我追了進來,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。講了一陣,我給你說服了,恭敬行禮而去,那就不露半點痕跡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妙極,我桂公公精通蠻話。那是有出戲文的,唐明皇手下有個李什麽的有學問先生,喝醉了酒,一篇文章做了出來,隻嚇得眾蠻子屁滾尿流。”楊溢之笑道:“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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