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然有人在他肩頭輕輕一拍,一把抱住,笑道:“韋兄弟,你在這裏?”韋小寶轉頭一看,原來是禦前侍衛總管多隆,不由得大喜,笑道:“你怎麽來了?”隻見他身後跟著十餘人,都是禦前侍衛,穿的卻是尋常小兵裝束。眾侍衛見了他,個個眉花眼笑,卻不上前參見招唿。多隆低聲道:“這裏人雜,到我房裏說話。”原來他們一幹人便也住在這客店裏。


    到得房中,眾侍衛才一一上前參見,韋小寶笑道:“罷了,罷了!”取出一千兩銀票,笑道:“眾位兄弟們去喝酒花用罷。”眾侍衛早知這位副總管出手豪闊,隻要遇上了他,必有好處,當下歡然道謝。


    多隆低聲道:“韋兄弟,你在五台山拚命護駕,立功不小,其後遇險,皇上好生記掛,派我們出來尋找你的下落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下感激,站起身來,說道:“多謝皇上恩德。卻怎敢勞動多大哥大駕?”


    多隆笑道:“皇上本來也沒派我,隻派了十五名侍衛兄弟,是我自告奮勇。一來做哥哥的也真牽記著你;二來也好乘機出京來玩玩,這是托了你兄弟的福。”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多隆道:“這一下,我們幾個算是立了功啦,迴京之後,皇上得知韋兄弟脫險,定然十分歡喜。我們一路上打聽,韋兄弟的訊息沒聽到,卻查到有一夥叛賊密謀造反,在河間府大舉議事,我們就過來瞧瞧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也正為此事而來,聽說這次他們聚會,叫作什麽‘殺龜大會’。”多隆大拇指一翹,說道:“厲害,厲害,什麽事都逃不過韋兄弟的眼去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探到了什麽消息?”多隆道:“這裏兩個兄弟混入了大會之中,得知他們是要對付吳三桂,各省都推舉了盟主。好幾個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到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念一動,問道:“是那幾個?”多隆道:“雲南是沐劍聲,福建是台逆鄭經的次子,叫作鄭克塽。”跟著又說了好幾個盟主的名字。韋小寶道:“那沐劍聲、鄭克塽等人的相貌,可認得出麽?”多隆道:“黑夜之中,這兩個兄弟看不清楚,也不敢走近細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多大哥,你迴京之後,請你稟告皇上,便說奴才韋小寶也在查訪這件事,一等有了眉目,就迴京麵奏。”多隆道:“是,是。韋兄弟如此忠心辦事,這次立了大功,皇上必定又有封賞。”韋小寶道:“如有功勞,還不是咱們禦前侍衛大夥兒的麵子?眼前有一件事,要請各位辛苦一趟。”眾侍衛都道:“韋副總管差遣,自當效勞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件事說起來可氣人得緊。我有個相好的姑娘,此刻正在跟一個浮滑小子勾勾搭搭……”


    他剛說到這裏,眾侍衛已氣憤填膺,個個破口大罵:“他奶奶的,那一個小子如此大膽,敢來動韋副總管的人?咱們立刻去把這小子殺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殺倒不必。你們隻須去打他一頓,給我出這一口惡氣,不過這小子是我朋友,卻也不可打得太過重了,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。”眾侍衛笑道:“這個自然理會得,韋副總管的相好姑娘,誰敢得罪了?”韋小寶道:“這二人向西去了。你們一動手,我假裝上來相救,將你們打跑。各位可得大大相讓,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麵前出出風頭。”


    眾侍衛齊聲大笑,都道:“韋副總管分派的這樁差事,最有趣不過。”


    多隆笑道:“大夥兒這就去幹,喂,個個須得小心在意,要是露出了馬腳,韋副總管可不拿你們當好兄弟啦。”眾侍衛都笑道:“韋副總管的大事,大夥兒赴湯蹈火,豈敢退後?”一名侍衛道:“他媽的,這小子調戲韋副總管的相好,好比調戲我的親娘,想做我的便宜老子,我還不跟他拚命?”眾人一齊大笑。韋小寶笑道:“輕聲些,別讓旁人聽到了。”眾侍衛摩拳擦掌,嘻嘻哈哈的一擁而出。


    韋小寶提了蔬菜,交給廚子,賞了他五錢銀子,吩咐整治精致素菜,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去。走出一裏多地,隻聽叱喝叫罵之聲大作,遠遠望見數十人手執兵刃,打得甚是熱鬧,心想:“這小子倒也了得,居然以寡敵眾,抵擋得住。”


    緩緩走近,不禁吃了一驚,隻見眾侍衛圍住了七八人狠鬥。對方背靠城牆,負隅而戰,卻是沐劍聲、吳立身一幹人。沐劍聲身旁有個年輕姑娘,手握雙刀,已打得頭發散亂,城頭上卻有人攜手觀戰,正是阿珂和鄭克塽。韋小寶又好氣,又好笑,心道:“他媽的,打錯了人。定是他們先看到了沐公子,見他帶著個姑娘,不分青紅皂白,便即上前動手。”見多隆手握一柄鬼頭刀,站在後麵督戰,當即走到他身邊,低聲道:“打錯了,是城頭上那兩個。”說了這話,立即走開。


    多隆待他走遠,大聲喝道:“不對,喂,相好的,原來欠債的不是你們。好,大夥兒都退下,放他們走罷!”眾侍衛一聽,紛紛退開。


    沐劍聲、吳立身等人少,本已不敵,先前隻道自己露了形跡,這些清兵是來捉拿的,幸虧他們退開,正是求之不得。吳立身一眼瞥見韋小寶,暗叫:“慚愧,原來這次又蒙韋恩公相救。否則殺了我不打緊,小公爺落入韃子手中,可就萬死莫贖了。”其時不便和韋小寶相認,與沐劍聲等奔出城門,向北疾奔而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走上城頭,問阿珂道:“師姊,他們為什麽打架?都是些什麽人?”阿珂小嘴一撇,說道:“誰知道呢?這些官兵是討債來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咱們迴店去罷,別讓師父又記掛。”阿珂道:“你先迴去,我隨後就來。”


    剛說到這裏,眾侍衛已奔上城頭,一名侍衛指著鄭克塽,叫道:“是他,欠我銀子的是這小子。”韋小寶低聲道:“鄭公子、師姊,咱們快走。韃子官兵胡作非為,惹上了挺麻煩。”阿珂也有些害怕,道:“好,迴去罷。”一名侍衛搶上前來,指著鄭克塽道:“前晚在河間府妓院裏玩花姑娘,你欠下我一萬兩銀子,快快還來。”


    鄭克塽怒道:“胡說八道,誰到妓院裏去啦,怎會欠了你銀子?”


    一名侍衛道:“還說不是呢?前天晚上,你膝頭上坐了兩個粉頭,叫作什麽名字哪?”另一名侍衛道:“年紀大的那個叫阿翠,小的那個叫紅寶。你左邊親一個嘴,喝一口酒,右邊摸摸人家臉蛋,又喝一口酒,好不風流快活,還想賴麽?”又一名侍衛道:“你摟著兩個粉頭,跟我們擲骰子,輸了二千兩銀子,要翻本,向我借了三千,向這位老兄借了二千,後來又向他借了一千五,向那一位借了二千兩……”另一人道:“再向我借了一千五百兩,一共是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。”五人一齊伸手,道:“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!快快還來!”


    阿珂想起當日在妓院中見到韋小寶跟眾妓胡鬧的情景,又想起前幾日在草堆之中,鄭公子在自己身上亂摸亂捏,看來這事多半不假。再一算日子,前晚正是“殺龜大會”前夕,鄭公子深夜不歸,次日清晨卻見他滿臉酒意,說是什麽英雄豪傑邀他去喝酒,喝酒不假,請他的卻不是英雄豪傑,而是妓院中的粉頭,想到此處,不由得珠淚盈盈。


    眾侍衛截住鄭克塽後路,將他團團圍住,後麵一人一伸手,抓住了他後領。鄭克塽大怒,手肘後挺,重重撞在他胸口。那侍衛大叫一聲,痛得蹲下身去。餘人一擁而上,拳腳紛施,這些人單打獨鬥,都不是鄭克塽對手,但七八人一齊動手,將他撳在地下。


    阿珂急叫:“有話好說,不可胡亂打人。”搶上前去相救。


    多隆道:“喂,大姑娘,這事跟你不相幹,可別趕這淌混水。”阿珂急道:“讓開!”伸手向他肩頭推去。多隆是大內高手,武功了得,左手輕輕一揮,震得她向後跌開數步。那邊眾侍衛向鄭克塽拳打腳踢,劈劈啪啪的不住打他耳光。阿珂急攻數招,卻讓多隆笑吟吟的逼得她離鄭克塽越來越遠。多隆笑道:“大姑娘,這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,樣樣俱全,今天早晨還在向我借五千兩銀子,說要娶那兩個粉頭迴家去做小老婆,你何必迴護於他?”阿珂道:“那有此事?你騙人!”心中將信將疑,退開幾步,急叫:“你們別打,有話……有話慢慢的說。”


    一名侍衛笑道:“你叫他還了我們銀子,自然不會打他。”說著又在鄭克塽麵門砰的一拳,他鼻孔中登時鮮血長流。一名侍衛拔出刀來,叫道:“割下他兩隻耳朵再說。”說著將單刀在空中虛劈兩刀。


    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,急得要哭了出來,道:“怎麽辦?怎麽辦?”韋小寶道:“一萬兩銀子我倒有,隻是送給他還賭帳嫖帳,可不大願意。”阿珂道:“他們要割他耳朵了,你就……就借給我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師姊要借,別說一萬兩,就十萬兩也借了,不過日後你是我老婆,這筆帳不能算。你叫鄭公子向我借。”


    阿珂頓足道:“唉,你這人真是。”叫道:“喂,你們別打,還你們錢就是。”


    眾侍衛也打得夠了,便即住手,但仍按住鄭克塽不放。


    阿珂叫道:“鄭公子,我師弟有銀子,你向他借來還債罷。”


    鄭克塽氣得幾欲暈去,但見鋼刀在臉前晃來晃去,怕他們真的割了自己耳朵,心下也真害怕,眼望韋小寶,露出祈求之色。


    阿珂拉拉韋小寶的袖子,低聲道:“就借給他罷。”


    一名侍衛冷笑道:“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,沒中沒保,怎能輕易借了給人?這小子最愛賴債,大夥兒可不是上了他當嗎?”另一人道:“除非這位姑娘做中保,這小子若賴帳不還,就著落在這位姑娘身上償還。”那高舉鋼刀的侍衛大聲道:“人家大姑娘跟這臭小子沒親沒故,幹麽要給他作保?如一萬兩銀子還不出,除了拿身子償還,嫁給這位小財主之外,還有什麽法子?”眾侍衛哄笑道:“對了,這主意十分高明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低聲道:“師姊,不成,你聽他們的話,那不是太委屈你了麽?”


    啪的一聲響,一名侍衛又重重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。他手腳全給拉住,絕無抗拒之力。一名侍衛喝道:“狠狠的打,打死了他,這一萬兩銀子,就算掉在水裏。這叫做眼不見,心不煩。”劈劈啪啪,又打了起來。


    鄭克塽叫道:“別打!別打!韋兄弟,你手邊如有銀子,就請借給我一萬兩,我……我保證一定歸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斜眼瞧著阿珂,道:“師姊,你說借不借?”


    阿珂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哽咽道:“借……借好了!”一名侍衛在旁湊趣,大聲道:“大姑娘作的中保,日後大姑娘嫁小財主,這臭小子倒是媒人。”韋小寶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來,揀了一萬兩,便要去交換鄭克塽,一轉念間,交給了阿珂。阿珂接了,說道:“銀子有了,你們放開他啊。”


    眾侍衛均想,先前韋副總管說好由他出手救人,現下變成了使銀子救人,不知是否合他心意,當下仍抓住鄭克塽不放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一萬兩銀子,你們拿去分了罷,他媽的,總算大夥兒辛苦了一場。你們這些混帳王八蛋,快快給我放人!”眾侍衛一聽大喜,韋小寶言中意思,顯然是將這一萬兩銀子賞給他們了,當下放開了鄭克塽。阿珂伸手將他扶起,將銀票交給他。鄭克塽怒極,隨手接過,看也不看,便交給身旁一名侍衛。


    韋小寶罵道:“你們這批王八蛋,韃子官兵,將我朋友打成這個樣子,老子不和你們幹休。”阿珂生怕多起糾紛,忙道:“別罵了,咱們迴去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件事想想也教人生氣,欠債還錢,那已經還了。鄭公子這一頓打,可不是白挨了嗎?”


    多隆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小子窮星剛脫,色心又起,他媽的,你老是挨著人家大姑娘幹麽?”一伸手,抓住鄭克塽的後領,提起他身子,在空中轉了兩個圈子,喝道:“我把你拋下城牆去,瞧你是死是活!”鄭克塽和阿珂齊聲大叫。


    多隆將鄭克塽重重在地下一頓,喝道:“以後你給我離得這位姑娘遠遠的,人家好好的姑娘,跟你這狂嫖濫賭、偷雞摸狗的小子在一起,沒的壞了名頭。我跟你說,以後我再見到你纏在這位姑娘身旁,老子非扭斷你的狗頭不可。”說著左手握住他辮根,右手將他辮子在手掌繞了兩轉,深深吸了一口氣,胸口登時鼓了起來,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,一聲猛喝,雙臂用力向外一分,啪的一聲響,辮子從中斷絕。


    眾侍衛見到他如此神力,登時采聲雷動。多隆膂力本強,又練了一身外家硬功,雙膀實有千斤之力。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辮根,否則鄭克塽這根辮子是假的,輕輕一拉,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、有不臣之心的大罪。


    多隆拋下半截辮子,五根鼓槌兒般的大手指叉在鄭克塽頸中,跟著左手叉住他後頸,雙手漸漸收緊,鄭克塽的臉漸漸脹紅,到後來連舌頭也伸了出來,眼見便要窒息而死。十餘名侍衛各抽兵刃,團團圍在二人身周,不讓阿珂過來相救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叫道:“錢也還了,還想殺人嗎?”一衝而前,砰的一拳,打在一名侍衛小腹之上。那侍衛“啊喲”一聲,一個筋鬥摔出,大叫大嚷,手足亂伸,說什麽也爬不起身。韋小寶雙拳一招“雙龍搶珠”,向多隆打去。多隆兩隻手正叉在鄭克塽頸中,難以招架,登時中拳。這招“雙龍搶珠”本是打向敵人太陽穴,但多隆身材高大,韋小寶卻生得矮小,兩個拳頭都打在他脅下。多隆假裝大怒,罵道:“死小鬼,老子叉死了你!”放開鄭克塽,和韋小寶鬥了起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使開從海大富與澄觀處學來的武功,身法靈活,一招一式,倒也巧妙美觀。多隆出拳有風,盡往他身旁數寸之處打去,突然鬥得興發,飛腿猛踢,喀喇一聲,將韋小寶身旁的一株棗樹踢斷了。眾侍衛大聲喝采。


    阿珂見多隆如此神威,生恐韋小寶給他打死了,叫道:“師弟,莫打了,咱們迴去。”韋小寶大喜:“她關心起我來了,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沒良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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