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亭林來參與河間府“殺龜大會”之前,便已深思熟慮,心覺群豪齊心要誅殺吳三桂,大家一鼓作氣,勇往直前,要殺了他也未必不能成事。但真正大事還不在殺這漢奸,而是要驅除胡虜,光複漢家江山。如為了誅殺一人而致傷亡重大,大損元氣,反而於光複大業有害。學武之人門戶派別之見極深,要這數千英豪統屬於一人之下,勢難辦到。大家為了爭奪“盟主”之位,不免明爭暗鬥,多生嫌隙。失敗之人倘若心胸狹隘,說不定還會去向清廷或吳三桂告密。但如分成一十八省,各舉盟主,既不會亂成一團,無所統轄,而每省推舉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。這十八省的“鋤奸盟”將來可逐步擴充,成為起義反清的骨幹。他一倡此議,聽得群豪立表讚成,甚為欣慰。


    馮難敵道:“顧先生此議極是高明。眾位既無異議,咱們便分成一十八省,各組‘鋤奸盟’,每省推舉一位盟主。咱們分省之法,不依各人本身籍貫,而是瞧那門派幫會的根本之地在什麽省。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,不論是遼東人也好,雲南人也好,都屬河南省。華山派弟子都屬陝西省。眾位意下如何?”


    群豪均道:“自該如此。否則每一門派、幫會之中,各省之人都有,分屬各省,那是一團糟了。”


    有一人站起來說道:“像我們天地會,在好幾省中都有分堂,總舵的所在卻遷移無定。請問該當如何歸屬?”韋小寶見說話之人乃是錢老本,心想:“原來他也來了。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們來了幾人。”


    馮難敵低聲和顧亭林商議了幾句,朗聲道:“顧先生說:天地會廣東分堂的眾位英雄屬廣東,直隸分堂的屬直隸。咱們隻結盟共圖大事,並非拆散了原來的門派幫會。‘鋤奸盟’盟主的職責,隻是就近聯絡本省英豪,以求群策群力。至於各門各派、各幫各會的事務,自然一仍其舊,盟主無權幹預。各省盟主,也不是高過了各門派的掌門人、各幫會的幫主。”


    群豪之中本來有人心有顧慮,生怕推舉了各省盟主出來,不免壓低了自己,聽得馮難敵如此分剖明白,更無疑憂。當下一省省的分別聚集,自行推舉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師父,咱們又算那一省?”九難道:“那一省都不算。我獨來獨往,不必加盟。”韋小寶道:“以您老人家的身分武功,原該做天下總盟主才是。”九難“嘿”的一聲,道:“這些話以後不可再說,給人聽見了,沒的惹人恥笑。”


    在她心中,與會群雄之中,原無一人位望比她更尊。這大明江山,本來便是她朱家的。說到武學修為,她除了學得木桑道人所傳的鐵劍門武功之外,十餘年前更得奇遇,百尺竿頭又進一步,與當年木桑道人相比,也已遠遠的青出於藍,環顧當世,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誌之外,隻怕再無抗手了。


    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。此外疏疏落落的站著七八十人。那都是和九難相類的奇人逸士,既不願做盟主,也不願奉人號令。顧亭林和馮難敵明白這些武林高人的脾氣習性,也不勉強,心想他們既來赴會,遇上了事,自會暗中伸手相助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好幾省的盟主先行推舉了出來。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聰禪師,湖北省是武當派掌門人雲雁道人,陝西省是華山派掌門人“八麵威風”馮難敵,雲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劍聲沐公子,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鄭克塽,都是眾望所歸,一下子就毫無異議的推出。其他各省有些爭執了一會,有些爭持不決,請顧亭林過去秉公調解,終於也一一推了出來。其中三省由天地會的分堂香主擔任盟主,天地會可算得極有麵子。


    當下各省盟主聚齊在一起,但一點人數,卻隻一十三位,原來晦聰禪師、雲雁道人等都沒赴會,由其門人弟子代師參預。馮難敵朗聲說道:“現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經推出,兄弟不當眾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,以免泄漏機密。”眾盟主商議了一會,馮難敵又道:“咱們恭請顧亭林先生與天地會陳總舵主兩位,為一十八省‘鋤奸盟’的總軍師。”


    群雄歡聲雷動。韋小寶聽師父如此得群豪推重,做了“鋤奸盟”總軍師,十分得意。


    當下各省豪傑分別商議如何誅殺吳三桂,東一堆、西一簇,談得甚是起勁。


    九難帶了韋小寶、阿珂迴到客店,次日清晨便雇車東行。九難知道群雄散歸各地,一路上定會遇上熟人,是以並不除去喬裝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鄭克塽不再跟隨,心下大喜,不住口的談論昨晚“殺龜大會”之事。阿珂聽他說了一會,白了他一眼,道:“我知道你為什麽這樣高興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真聰明,猜得很對。有這許多人要去殺吳三桂,那有不成功之理?我自然開心得很了。”阿珂道:“哼,你才不為這個高興呢。你的心有這麽好?”韋小寶道:“這倒奇了,那我為什麽高興?”阿珂道:“隻因為鄭公子……鄭公子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她神色懊惱,故意激她一激,說道:“啊,是了。鄭公子確是好人,剛才我出去雇車,見他帶著四個美貌姑娘,有說有笑,見到我後,要我問候師父和你。”阿珂心中怦的一跳,道:“你……你怎不早說?他又說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他說,這幾位女俠要到台灣去玩玩,他就帶她們同去,說要盡什麽地主之……之什麽的。”阿珂咬牙道:“地主之誼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了,對了!原來師姊剛才跟在我後麵,都聽見了。”阿珂怒道:“我才沒聽見呢。”說到這裏,聲音有些哽咽。


    行出十餘裏,身後馬蹄聲響,數十乘馬追了上來,阿珂臉上登現喜色。但這數十騎掠過大車,毫不停留的向東疾馳,阿珂臉色又暗了下來。韋小寶道:“可惜,可惜,不是!”阿珂道:“可惜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可惜不是鄭公子追上來。”阿珂道:“他……他追上來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或許他也請你去台灣玩玩呢。”阿珂“哇”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九難知道女徒的心事,斥道:“小寶,別老是使壞,激你師姊。”韋小寶心裏大喜,口中答應:“是,是。”又道:“天下的王孫公子,三妻四妾,八妻九妾,最沒良心。那四位美貌女俠,一到台灣,我看很難迴得出來。這位鄭公子到了山東、浙江、福建,隻怕還得再帶幾個美女……”九難喝道:“小寶!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


    三人行到中午,在道旁一家小麵店中打尖,忽聽馬蹄聲響,又有數十騎自西而來。


    一行人來到麵店門外,下馬來到店中,有人叫道:“殺雞,切牛肉,做麵,快,快!”紛紛坐下。韋小寶一看,原來都是熟人,徐天川、錢老本、關安基、李力世、風際中、高彥超、玄貞道人、樊綱一幹天地會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內。他想:“昨晚我在會中雖說了幾句話,罵了幾句人,但這麽許多人,亂嘈嘈的,他們離得我又遠,黑夜之中一定沒認出,否則當時怎麽不過來招唿?此刻我如上前相認,各種各樣的事說個不休,又見我另拜了師父,多半要不開心,不如裝作不見的為妙。”當下側身向內,眼光不和他們相對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陸續送了上來。眾人提起筷子,正要吃喝,忽然馬蹄聲響,又有一夥人來到店中。有人叫道:“殺雞,切牛肉,做麵,快,快!”


    阿珂喜極而唿:“啊,鄭……鄭公子來了。”原來這一夥人是鄭克塽和他伴當。


    鄭克塽聽得阿珂唿叫,轉頭見到了她,心中大喜,急忙走近,說道:“陳姑娘、師太,你們在這裏,我到處找尋你們不見。”


    那麵店甚是窄小,天地會群雄分坐六桌,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,已無空桌。


    鄭府一名伴當向徐天川道:“喂,老頭兒,你們幾個擠一擠,讓幾張桌子出來。”


    昨晚“殺龜大會”之中,鄭克塽身穿明朝服色,人人注目,徐天川等都認得他,天地會是延平郡王的部屬,原有讓座之意,隻是這伴當言語甚為無禮,眾人一聽,都心頭有氣。玄貞道人罵道:“他媽的,什麽東西?”李力世使個眼色,低聲道:“大家自己人,別跟他一般見識,讓個座位無妨。”當下徐天川、關安基、高彥超、樊綱四人站起身來,坐到風際中一桌上去,讓了一張桌子出來。


    這時鄭克塽已在九難的桌旁坐下。阿珂向韋小寶瞪了一眼,說道:“當麵撒謊!又說鄭公子帶了四個什麽女俠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鄭公子一到,你就不喜歡我坐在一起,又要說見到我便吃不下麵,那也不相幹。”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,低聲道:“大家別認我。”徐天川等一見,都又驚又喜。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江湖,機警萬分,一聽他這麽說,立時會意,誰都不動聲色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又低聲道:“咱們隻當從沒見過麵,徐三哥,你去跟大家說說。”徐天川站起身來,走到李力世一席上,低聲道:“本堂韋香主駕到,要大夥兒裝作素不相識。”李力世等頭也不迴,自顧喝酒吃菜,心下均自欣喜,片刻之間,每一桌都通知到了。


    那邊桌上鄭克塽興高采烈,大聲道:“師太,昨晚會中,眾家英雄推舉我做福建省的盟主。大家商議大事,直談到天亮。我到客店中一找,你們已經走了,一路追來,幸喜在這裏遇上。”九難道:“恭喜鄭公子。不過這等機密大事,別在大庭廣眾之間提起。”鄭克塽道:“是。好在這裏也沒旁人,那些鄉下粗人聽了也不懂的。”原來天地會群雄都作了鄉農打扮,一個個赤了雙足,有的還提著鋤頭釘耙。昨晚會中人多,鄭克塽卻不認得。


    韋小寶低頭吃麵,低聲說道:“這家夥囂張得很,這幾天在河間府到處吹牛,說咱們天地會是他台灣延平王府的下屬,說總舵主見了他,恭恭敬敬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又說咱們什麽堂的香主蔡老哥,從前是他爺爺的馬夫,什麽堂的香主李老哥,又是給他爺爺倒便壺的……”關安基怒道:“那有這等事!蔡香主、李香主雖曾在國姓爺部下,都是上陣打仗的軍官……”徐天川低聲道:“關夫子,小聲些。”關安基點點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又道:“他還說了好多陰損咱們青木堂尹香主的壞話。旁人說尹香主早歸天了,這小子說:‘是啊,這姓尹的武藝低微,人頭兒又次,我早知是個短命鬼……’”關安基怒極,舉掌往桌上重重拍落,徐天川手快,一把抓住他手腕。


    韋小寶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,何況這小子是王爺的兒子,若非大肆挑撥,難以激得他們動手,眼見眾人惱怒,心下暗暗歡喜,臉上卻深有憂色,說道:“這小子胡說八道,本來也不打緊。隻是他一路上招搖,說了咱們會中的許多機密大事,逢人便說切口,什麽‘地振高岡,一派溪山千古秀’,自稱是坐在紅花亭頂上的,總舵主燒六炷香,他自己便燒七炷香。聽的人不懂,他就詳細解說……”


    群雄一齊搖頭,會中這等機密如此泄漏出去,要是落入朝廷鷹爪耳中,天地會兄弟人人有性命之憂。眼見鄭克塽神色輕浮,所帶的伴當飛揚跋扈,這那裏還有假的?何況剛才便聽到他在對一個婦人大談昨晚“殺龜大會”中之事,得意洋洋的自稱當了福建省盟主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看咱們非得殺殺他的氣勢不可,否則大事不妙。”


    群雄都緩緩點頭。韋小寶道:“請風大哥去揍他一頓,卻也別打得太厲害了,隻教訓教訓他。待會我出來抱打不平,請風大哥假意輸了給我。”風際中微微點頭。韋小寶又道:“錢老板,昨晚你在會中說過話,隻怕這小子認得你。”錢老本低聲道:“是,我先避開了。”


    鄭府眾伴當中兀自多人沒座位,一人見天地會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,在徐天川背上輕輕一推,道:“喂,那邊還有空位,你們再讓張桌子出來。”


    徐天川跳起身來,罵道:“讓了一張桌子還不夠?老子最看不慣有錢人家的公子兒子,仗勢欺人。”一聲咳嗽,一口濃痰唿的噴出,向鄭克塽吐去。


    鄭克塽正和阿珂說話,全沒提防,待得覺著風聲,濃痰已到頰邊,急忙一閃,還是落在頭頸之中,滑膩膩的甚為惡心。他忙掏出手帕擦去,大怒罵道:“幾個鄉下泥腿子這等無法無天,給我打!”一名伴當隨即向著徐天川便是一拳。


    徐天川叫聲“啊喲”,不等拳頭打到麵門,身子已向後摔出,假意跌得狼狽不堪,叫嚷:“打死人哪!打死人哪!”鄭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風際中站起身來,指著鄭克塽喝道:“有什麽好笑?”鄭克塽怒道:“我偏要笑,你管得著麽?”風際中一伸手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。鄭克塽又驚又怒,撲上去連擊兩拳。風際中左躲右閃,轉身逃出門外。


    鄭克塽追了出去,向風際中迎麵一拳,風際中斜身避開。風際中明白韋小寶的用意,要盡量讓這鄭公子出醜,壓低他的氣焰,隻東一拳、西一腳的跟他遊鬥。


    徐天川叫道:“咱們河南伏牛山好漢的威風,可不能折在這小家夥手裏。”


    群雄跟著吆喝,大家知道戲弄一下這少年雖然不妨,卻不能讓他認出眾人來曆,喝罵叫嚷的話也甚有分寸,沒半句辱及他家門。


    李力世喝道:“咱們伏牛山這次出來做案,還沒發市,正好撞上這穿金戴銀的小子,把他抓了去,叫他老子拿一百萬兩銀子來贖票。”


    鄭府眾伴當見公子一時戰不下這鄉下人,聽得眾人唿喝,原來是伏牛山的盜匪,當即取出兵刃,殺將過去。徐天川、樊綱、玄貞道人、高彥超、關安基、李力世等一齊出手,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。鄭府那些伴當雖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選的衛士,又怎及得上天地會群雄,兼之數日前讓眾喇嘛折斷了手足,個個身上負傷,不數合間便給一一製服。天地會群雄手下留情,隻奪去他們兵刃,將之圍成一圈,執刀監視,並不損傷他們身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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