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尼道:“快給他服‘雪參玉蟾丸’。”阿珂向韋小寶道:“藥丸呢?”韋小寶道:“在我懷裏,我可活不了啦。”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,拔開塞子,取出一顆丸藥,塞上塞子,將玉瓶放迴他懷中,說道:“快吃了罷!”韋小寶伸手去接,卻假裝提不起手來。阿珂無奈,隻得送入他嘴裏。韋小寶見到她雪白粉嫩的小手,藥丸一入口,立即伸嘴去吻。阿珂急忙縮手,卻已給他在手背上吻了一下,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道:“師父,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。講好砍我的頭,卻砍我背心。現下還剩下三個,弟子就用‘隔山打牛神拳’,將他們都打死了罷!”


    桑結等聽了,又退了幾步。三名喇嘛商議了幾句,取出火摺,點燃幾束麥杆,向草堆擲將過來。起初三束草落在空處,桑結又點了一束,奔前數丈,使勁擲出,雙掌虛拍護身,以防韋小寶使“神拳”襲擊,隨即飛身退迴。


    草堆一遇著火,立時便燒了起來。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,四下張望,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,當下不及細看,道:“阿珂,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,我擋住這些喇嘛。”向桑結走上兩步,叫道:“你們好大膽子,居然不怕小爺的‘隔山打牛神拳’、‘護頭金頂神功’。桑結,你是頭腦,快上來吃小爺兩拳。”


    桑結甚是持重,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,但想到經書要緊,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,倘若就此罷手,一世英名,更有何剩?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,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,若非受傷,便是患病,那正是良機,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?隻是他武功怪異,中人立斃,一時遲疑不決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轉頭,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,迴過頭來,叫道:“你不敢跟我比武,老子要過來殺人了,你們還不逃走?”這句話可露了馬腳,桑結心想:“你真有本事殺我,何不就此衝過來?叫我逃走,便是怕了我。”一陣獰笑,雙手伸出,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走上兩步。


    韋小寶暗叫:“糟糕!這一次卻用什麽詭計殺他?”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,即將燒到身上,尋思:“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,慢慢再想法子。”想到躲入山洞,心中便是一喜,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,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。一彎腰,從死喇嘛手中將唿巴音的那隻手掌拿了過來,放入懷中,見桑結又走上幾步,便大聲叫道:“這裏太熱,老子神功使不出,你有種的,就到那邊去比比。”說著轉身奔向山洞,鑽了進去。


    隻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,這山洞其實隻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,並無可資躲避之處,洞中也不黑暗,阿珂靠著白衣尼而坐,要想摸手摸腳,絕無可能,不由得微感失望。


    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,隔著三丈站定。桑結叫道:“你們已走上了絕路,無路可逃,拿火把來。”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麥杆,交在他手中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很好,你快將火把丟過來,且看燒不燒死我們。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燒起來倒快得很。”


    桑結高舉火束,正要投擲入洞,聽他這麽說,覺得此話不錯,要燒死三人,那部經書卻也毀了,便擲下火把,叫道:“快把經書交出來,佛爺慈悲為懷,放你們一條生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,我師父慈悲為懷,放你們一條生路。”


    桑結大怒,拾起火束,投到洞前。一陣濃煙隨風卷入洞中,韋小寶和阿珂都給薰得雙目流淚,大咳起來。白衣尼唿吸細微緩慢,卻不受嗆。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師太,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,便給了他們,來個緩……緩將之計。”阿珂道:“緩兵之計。”韋小寶道:“他們又不是兵。”阿珂連聲咳嗽,沒法跟他爭辯。白衣尼道:“也好。”將經書交了給他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道:“經書這裏倒有一部,我拋出來了。拋在火裏燒了,可不關我事。”


    桑結聽他答允交出經書,心中大喜,生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,當即拾起幾塊大石,拋在火束上。他勁力既大,投擲又準,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他投擲大石的勁力,不由得吃驚,心想:“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,我們三人都給他砸死了,經書卻砸不壞。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。”


    桑結叫道:“快將經書拋出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很好,很好!我師父說,你們想讀經書,是佛門的好弟子,吩咐我不可傷害你們……”一麵說,一麵抽出匕首,將唿巴音的手掌切成數塊,放在經書上,從懷中取出那瓶“化屍粉”,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。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,不讓她們見到,大聲道:“我師父說,這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是從北京皇宮裏取出來的,十分寶貴。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,參詳出來之後,便可昌盛佛教,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,男的都做和尚,女的都做尼姑,小孩子便做小和尚、小尼姑,老頭兒……”他說話之時,斷掌漸漸化為黃水,滲入經書。


    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是從皇宮得來,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,登時心花怒放,知道“昌盛佛法”雲雲,顯非實情,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,口中便胡亂敷衍,說道:“昌盛佛法,光大本教,那好得很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師父讀了以後,想不出其中秘密,現下把這經書給你,請你好好想想。倘若發見了其中秘密,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、尼姑庵,可不許自私,隻興旺你們的喇嘛教。你答允不答允?”桑結笑道:“自然答允,請你師父放心好啦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如想不出,就交到少林寺去。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,請他們交到五台山清涼寺。清涼寺的和尚想不出,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。一個交一個,總之要找到經書中的秘密為止。”


    桑結道:“好啦,我必定辦到。”心道:“這尼姑隻道經書中的秘密和佛法有關,幸虧她不明真相,否則怎肯輕易交出?哼,得了經書之後,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又道:“我師父說,你念完這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後,如果心慕佛法,還想再念,你可再來找她老人家,我們還有金剛經、法華經、心經、大般若經、小般若經、長阿含經、短阿含經、不長不短中阿含經、老阿含經、少阿含經……”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,都是他在少林寺、清涼寺出家時聽來的,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。


    桑結不耐煩起來,卻又不敢逕自過去強搶,既怕白衣尼的神拳,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,隻得隨口敷衍,說道:“是了,我念完這部經後,再向你師父借就是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盡,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外,當即除下鞋子套在手上,拿起經書拋了出去,叫道:“《四十二章經》來了。”


    桑結大喜,縱身而前,伸手欲取,忽然心想:“這經書十分寶貴,那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,莫非其中有詐?隻怕他乘我去拿經書,便即發射暗器。”一遲疑間,兩名喇嘛已將經書拾起,說道:“師兄,是不是這部經書?”桑結道:“到那邊細看,別要上當,弄到一部假經。”兩名喇嘛道:“是。師兄想得周到,可別讓他們蒙騙過去。”


    三人退出數丈,忙不迭的打開書函,翻閱起來。桑結道:“經書濕了,慢慢的翻,別弄破了紙頁。瞧樣子倒不像是假,跟那人所說果然一模一樣。”一名喇嘛叫道:“是了,大師兄,正是這部經書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到他們大聲說話,雖不懂藏語,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,卻也聽得出來,叫道:“喂喂,你們臉上怎麽有蜈蚣?”


    兩名喇嘛一驚,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,沒什麽蜈蚣昆蟲,罵道:“小頑童就愛胡說。”桑結修為甚深,頗有定力,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有蟲豸爬動,便不上他當,隻凝神翻閱經書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又叫道:“啊喲,啊喲,十幾隻蠍子鑽進你們衣領去了。”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。一人道:“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,心有不甘,說些怪話來騙人。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,可不能此饒他性命。”另一人卻似頸中有些麻癢,伸手去搔了幾把,隻搔得幾下,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,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擦。


    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,一時也不在意,過得半晌,竟然癢得難以忍耐,提起一看,隻見十根指尖都滲出黃水。三人齊聲叫道:“奇怪,那是什麽東西?”兩名喇嘛隻覺臉上也大癢起來,當即伸指用力搔爬,越搔越癢,又過片刻,臉上也滲出黃水來。


    桑結突然省悟,叫道:“啊喲,不好,經書上有毒!”使力將經書拋落,隻見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黃水,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,大驚之下,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,但見兩名師弟使勁在臉上搔抓,一條條都是血痕。


    韋小寶從海大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十分厲害,沾在完好肌膚之上絕無害處,但隻須碰到一滴血液,血液便化成黃水,腐蝕性極強,化爛血肉,又成為黃色毒水,越化越多,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,可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。這化屍粉遇血而成毒,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,最初傳自西域,據傳為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,係以十餘種毒蛇、毒蟲的毒液合成。母毒既成,此後便不必再製,隻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曬幹,便成化屍毒粉了。


    兩名喇嘛搔臉見血,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,登時大聲號叫,又痛又癢,摔倒在地,不住打滾。桑結僥幸沒在臉上搔那一搔,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癢入骨,當即脫下外衣,裹起經書,挾在脅下,飛奔而去,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。兩名喇嘛癢得神智迷糊,舉頭在岩石上亂撞,撞得幾下,便雙雙暈去。


    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,都驚訝無已。韋小寶隻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,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,危急之際,隻好一試,居然一舉成功,也幸好有了唿巴音那隻斷掌作為引子,倘若隻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,便一無用處了。他本來隻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,豈知竟成此大功。


    他見桑結遠去,兩名喇嘛暈倒,忙從山洞中奔出,拔出匕首,想在每人身上戳上兩刀。奔到臨近,隻見兩名喇嘛臉麵已然腐爛見骨,不用自己動手,不多時全身便會化成兩灘黃水。當下走到鄭克塽身邊,笑道:“鄭公子,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,你要不要嚐嚐滋味?”


    鄭克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,聽韋小寶這麽說,大吃一驚,向後急縱,握拳護身,叫道:“你……你別過來!”


    阿珂從山洞中出來,對韋小寶怒喝:“你……你想幹什麽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嚇嚇他的,要你耽什麽心?”阿珂怒道:“不許你嚇人!”韋小寶道:“你怕嚇壞了他麽?”阿珂道:“好端端的幹麽嚇人?”韋小寶招招手道:“你過來看。”


    阿珂道:“我不看。”嘴裏這樣說,還是好奇心起,慢慢走近,低眼看時,不由得大吃一驚,尖聲叫了出來,隻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、鼻子、嘴唇都已爛去,隻剩下滿臉白骨、四個窟窿,但頭發、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。


    世上自有生人以來,隻怕從未有過如此可怖的兩張臉孔。阿珂一陣暈眩,向後便倒。韋小寶忙伸手扶住,叫道:“別怕,別怕!”阿珂又是一聲尖叫,逃迴山洞,喘氣道:“師父,師父,他……他把兩個喇嘛弄成了……弄成了妖怪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緩緩站起,阿珂扶著她走到那兩名喇嘛身旁,自己卻閉住了眼,不敢再看。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,不禁打一個突,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,不禁長歎,抬起頭來。此刻太陽西沉,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的紅,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,千關萬山,盡屬胡虜,若要複國,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,堆下多少白骨,到底該是不該?


    第二十七迴


    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


    白衣尼出神半晌,見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,知他在經書上下了劇毒,歎道:“若不是你聰明機警,今日我難免命喪敵手,那也罷了,隻恐尚須受辱。但殺人情非得已,實屬無可奈何,不用這般開心。”韋小寶收起笑臉,應了聲:“是。”白衣尼又道:“這等陰毒狠辣法子,非名門正派弟子所當為,危急之際用以對付奸人,事出無奈,今後可不得胡亂使用。”韋小寶又答應了,說道:“這些法子,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。實在我武功也太差勁,不能跟他們光明正大的打一架,否則男子漢大丈夫,贏要贏得漂亮,豈能使這等胡鬧手段?”


    白衣尼向他凝視半晌,問道:“你在少林寺、清涼寺這許多時候,難道寺中高僧師父,沒傳你武功麽?”韋小寶道:“功夫是學了一些的,可惜晚輩學而不得其法,隻學了些招式皮毛,卻沒練內功。”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,問道:“那為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來不及練。”白衣尼道:“什麽來不及?”韋小寶道:“阿珂姑娘因弟子冒犯了她,要殺我,時機緊迫,隻好胡亂學幾招防身保命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點點頭,道:“剛才你跟那些喇嘛說話,不住口的叫我師父,那是什麽意思?”韋小寶臉上一紅。阿珂搶著道:“師父,他心中存著壞主意,想拜你為師。”白衣尼微微一笑,道:“想拜我為師,也不算什麽壞主意啊。”阿珂急道:“不是的。”


    她知韋小寶想拜白衣尼為師,真意隻不過想整日纏著自己而已,但這話卻說不出口。白衣尼向韋小寶道:“你叫我師父,也不能讓你白叫了。”韋小寶大喜,當即跪下,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,大聲叫道:“師父!”


    白衣尼微微一笑,道:“你入我門後,可得嚴守規矩,不能胡鬧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弟子隻對壞人胡鬧,對好人一向規規矩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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