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名喇嘛雙手合什,嘰哩咕嚕的似乎念了一會經,坐迴桌旁,拔下桌上戒刀,掛在身旁。那高瘦喇嘛叫道:“拿酒來,拿飯菜來!”喝了幾聲,店夥遠遠瞧著,那敢過來?一名喇嘛罵道:“他媽的,不拿酒飯來,咱們放火燒了這家黑店。”掌櫃的一聽要燒店,忙道:“是,是!這就拿酒飯來,快快,快拿酒飯給眾位佛爺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眼望白衣尼,瞧她有何對策,但見她右手拿著茶杯緩緩啜茶,衣袖紋絲不動,臉上神色漠然。阿珂卻臉色慘白,眼光中滿是懼意。鄭克塽臉上青一陣、白一陣,手按劍柄,手臂不住顫動,一時拿不定主意,不知是否該當上前廝殺。


    那高瘦喇嘛一聲冷笑,起身走到鄭克塽麵前。鄭克塽向旁躍開,劍尖指著那喇嘛,喝道:“你……你待怎地?”聲音又是嘶啞,又發顫。那喇嘛道:“我們隻找尼姑有事,跟旁人不相幹。你是她弟子?”鄭克塽道:“不是。”那喇嘛道:“好!識相的,快快滾罷。”鄭克塽道:“尊駕……尊駕是誰,請留下萬兒來,日後……日後也好……”


    那喇嘛仰頭長笑,韋小寶耳中嗡嗡作響,登時頭暈腦脹。阿珂站立不定,坐倒在凳,伏在桌上。那喇嘛笑道:“我法名桑結,是青海活佛座下的大護法。你日後怎麽樣?想來找我報仇是不是?”鄭克塽硬起了頭皮,顫聲道:“正……正是!”


    桑結哈哈一笑,左手衣袖往他臉上拂去。鄭克塽舉劍擋架。桑結右手中指彈出,錚的一聲響,長劍飛起,插到屋頂梁上,跟著左手一探,已抓住他後領,將他提了起來,重重往板凳一放,笑道:“坐下罷!”


    鄭克塽給他抓住了後頸“大椎穴”,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登時全身動彈不得。桑結嘿嘿冷笑,迴去自己桌旁坐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他們在等什麽?怎地不向師太動手?難道還有幫手來麽?”四下張望,飯堂四邊都是磚牆,已不能故技重施,用匕首隔著板壁刺敵,忽地想起大車中那個唿巴音,暗道:“糟糕,他們將唿巴音一救出,立時便知我跟師太是一夥,說不定還會知道那四個喇嘛是我殺的。那時候韋小寶不去陰世跟四個大喇嘛聚聚,隻怕也難得很了。最怕他們先將我削成一根人棍,這可是我的法子。”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,還削其人為人棍,不禁全身寒毛直豎,轉頭向桑結瞧去,隻見他神情肅然,臉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,登時明白:“是了,他不知師太已負重傷,忌憚師太武功了得,正自拿不定主意,不知如何出手才好。”


    這時店夥送上酒菜,一壺酒在每個喇嘛麵前斟得半碗,便即空了。一個喇嘛拍桌罵道:“這一點兒酒,給佛爺獨個兒喝也還不夠。”店夥早就全身發抖,更加怕得厲害,轉身又去取酒。


    韋小寶靈機一動,跟進廚房。他是個小小孩童,誰也沒加留意。隻見那店夥拿了酒提,從壇中提了酒倒入壺中,雙手發顫,隻濺得地下、桌上、壇邊、壺旁到處都是酒水。韋小寶取出一錠小銀子,交了給他,說道:“不用怕。這是我的飯錢,多下的是賞錢。我來幫你倒酒。”說著接過了酒提。那店夥大喜過望,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。韋小寶道:“這些喇嘛兇得很,你去瞧瞧,他們在幹什麽?”店夥應了,到廚房門口向店堂張望。


    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蒙汗藥,打開紙包,盡數撒入酒壺,又倒了幾提酒,用力晃動。那店夥轉身道:“他們在喝酒,沒……沒幹什麽!”韋小寶將酒壺交給他,說道:“快拿去,他們發起脾氣來,別真的把店燒了。”那店夥謝不絕口,雙手捧了酒壺出去,口中兀自喃喃的說:“多謝,多謝,唉,真是好人,菩薩保佑!”


    眾喇嘛搶過酒壺,各人斟了半碗,喝道:“不夠,再去打酒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七名喇嘛毫不疑心,將碗中藥酒喝得精光,心中大喜,暗道:“臭喇嘛枉自武功高強,連這一點粗淺之極的江湖上道兒也不提防,當真可笑。”


    殊不知桑結等一幹人先前眼見五個同門死於非命,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齊斷,敵人武功之高,世所罕見,桑結自忖若和此人動手,隻怕還是輸麵居多。在飯店中見白衣尼怡終神色自若,的是大高手風範,七人全神貫注,盡在注視她的動靜,又怎會提防一位武功已臻登峰造極之境的大高手,竟會偷偷去使用蒙汗藥這等下三濫勾當?他們口中喝酒,其實全都飲而不知其味,想到五名師兄弟慘死的情狀,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懼。倘若飯店中並無白衣尼安坐座頭,這一壺下了大量蒙汗藥的藥酒飲入口中,未必就察覺不出。


    一名胖胖的喇嘛是個好色之徒,見到阿珂容色豔麗,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腳,隻是忌憚白衣尼了得,不敢無禮,待得半碗酒一下肚,已自按捺不住,過得片刻,藥性發作,腦中昏昏沉沉,登時什麽都不在乎了,站起身來,笑嘻嘻的道:“小姑娘,有了婆家沒有?”伸出大手,在阿珂臉蛋上摸了一把。


    阿珂嚇得全身發抖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揮刀砍去。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,一扭之下,阿珂手中鋼刀落地。那喇嘛哈哈大笑,將她抱在懷中。阿珂高聲尖叫,拚命掙紮,但那喇嘛一雙粗大的手臂猶如一個大鐵圈相似,將她緊緊箍住,卻那裏掙紮得脫?


    白衣尼本來鎮靜自若,這一來卻也臉上變色,心想:“這些惡喇嘛倘若出手殺了我,倒不打緊,如此當眾無禮,我便立時死了,也不閉眼。”


    鄭克塽雙手撐桌,站起身來,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,砰的一聲,將他打得在地下連翻了兩個筋鬥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心上人受辱,十分焦急:“怎地蒙汗藥還不發作,難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,不怕迷藥?”眼見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臉上亂吻亂嗅,再也顧不得兇險,袖中暗藏匕首,笑嘻嘻的走過去,笑道:“大和尚,你在幹什麽啊?”右手碰到他左邊背心,手腕一翻,匕首從衣袖中戳了出來,插入那喇嘛心髒,笑道:“大和尚,你在玩什麽把戲?”急速向左閃開,防他反擊。


    匕首鋒銳無匹,入肉無聲,刺入時又對準了心髒,這喇嘛心跳立停,就此僵立不動,雙手卻仍抱住了阿珂不放。阿珂不知他已死,嚇得隻尖聲大叫。


    韋小寶走上前去,扳開那喇嘛的手臂,在他胸口一撞,低聲道:“阿珂,快跟我走。”一手拉著她手,一手扶了白衣尼,向店堂外走出。


    那胖大喇嘛一離阿珂的身子,慢慢軟倒。餘下幾名喇嘛大驚,紛紛搶上。韋小寶叫道:“站住!我師父神功奇妙,這喇嘛無禮,已把他治死了。誰要踏上一步,一個個教他立刻便死。”眾喇嘛一呆之際,砰砰兩聲,兩人摔倒在地,過得一會,又有兩人摔倒。桑結內力深湛,蒙汗藥一時迷他不倒,卻也覺頭腦暈眩,身子搖搖晃晃,腳下飄浮,隻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武功,心慌意亂,神智迷糊,那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藥。


    阿珂叫道:“鄭公子,快跟我們走。”鄭克塽道:“是。”爬起身來,搶先出外。韋小寶扶了白衣尼出店。桑結追得兩步,身子一晃,摔在一張桌上,喀喇一聲響,登時將桌子壓垮。韋小寶見車夫已不知逃向何處,不及等待,扶著白衣尼上車,見車中那唿巴音赫然在內,生怕桑結等喇嘛追出,見阿珂和鄭克塽都上了車,跳上車夫座位,揚鞭趕車。


    一口氣奔出十餘裏,騾子腳程已疲,這才放慢了行走,便在此時,隻聽得馬蹄聲隱隱響起,數騎馬追將上來。


    鄭克塽道:“唉,可惜沒騎馬,否則我們的駿馬奔跑迅速,惡喇嘛定然追趕不上。”韋小寶道:“師太怎麽能騎馬?我又沒請你上車。”說著口中吆喝,揮鞭趕騾。鄭克塽自知失言,他是王府公子,向來給人奉承慣了的,給搶白了兩句,登時滿臉怒色。


    但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,韋小寶道:“師太,我們下車躲一躲。”一眼望出去,並無房屋,隻右首田中有幾個大麥草堆,說道:“好,我們去躲在麥草堆裏。”說著勒定騾子。


    鄭克塽怒道:“藏身草堆之中,倘若給人知道了,豈不墮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風。”韋小寶道:“對!我們三個去躲在草堆裏,請公子繼續趕車急奔,好將追兵引開。”當下扶著白衣尼下車。阿珂一時拿不定主意。白衣尼道:“阿珂,你來!”阿珂向鄭克塽招了招手,道:“你也躲起來罷。”鄭克塽見三人鑽入了麥草堆,略一遲疑,跟著鑽進草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忽然想起一事,忙從草堆中鑽出,走進大車,拔出匕首將唿巴音戳死,心念一動,將他右手齊腕割下,又在騾子臀上刺了一劍。騾子吃痛,拉著大車狂奔而去。隻聽得追騎漸近,忙又鑽入草堆。


    他將匕首插入靴筒,右手拿了那隻死人手掌,想去嚇阿珂一嚇,左手摸出去,碰到的是一條辮子,知是鄭克塽,又伸手過去摸索,這次摸到一條纖細柔軟的腰肢,那自是阿珂了,心中大喜,用力捏了幾把,叫道:“鄭公子,你幹什麽摸我屁股?”


    鄭克塽道:“我沒有。”韋小寶道:“哼,你以為我是阿珂姑娘,是不是?動手動腳,好生無禮。”鄭克塽罵道:“胡說。”韋小寶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,立即縮手,大叫:“喂,鄭公子,你還在多手!”跟著將唿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臉上,來迴撫摸,跟著向下去摸她胸脯。


    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,口中大唿小叫,阿珂還道真是鄭克塽在草堆中乘機無禮,不禁又羞又急,接著又有一隻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臉上,心想韋小寶的手掌決沒這麽大,自然是鄭克塽無疑,待要叫嚷,又覺給師父和韋小寶聽到了不雅,忙轉頭相避,那隻大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口,心想:“這鄭公子如此無賴。”不由得暗暗惱怒,身子向左一讓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反過左手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鄭克塽一個耳光,叫道:“阿珂姑娘,打得好!啊喲,鄭公子,你又來摸我,摸錯人了。”鄭克塽隻道這一記耳光是阿珂打的,怒道:“是你去摸人,卻害我……害我……”阿珂心想:“這明明是隻大手,決不會是小惡人。”韋小寶持著唿巴音的手掌,又去摸阿珂後頸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馬蹄聲奔到了近處。原來桑結見白衣尼等出店,待欲追趕,卻全身無力。他內功深湛,飲了蒙汗藥酒竟不昏倒,提了兩口氣,內息暢通無阻,隻頭暈眼花,登時明白,叫道:“取冷水來,快取冷水來!”店夥取了一碗冷水過來,桑結叫道:“倒在我頭上。”那店夥如何敢倒,遲疑不動。桑結還道迷藥是這家飯店所下,雙手抬不起來,深深吸了口氣,將腦袋往冷水碗撞去,一碗水都潑在他頭上,頭腦略覺清醒,叫道:“冷水,越多越好,快,快。”店夥又去倒了兩碗水,桑結倒在自己頭上,命店夥提了一大桶水來,救醒了眾喇嘛,那胖大喇嘛卻說什麽也不醒。待見他背心有血,檢視傷口,才知已死。六名喇嘛來不及放火燒店,騎上馬匹,大唿追來。


    阿珂覺到那大手又摸到頸中,再也忍耐不住,叫道:“不要!”韋小寶反手一掌。鄭克塽身在草堆之中,眼不見物,難以閃避,又吃了一記耳光,叫道:“不是我!”


    這兩聲一叫,蹤跡立遭發覺,桑結叫道:“在這裏了!”一名喇嘛躍下馬來,奔到草堆旁,見到鄭克塽的一隻腳露在外麵,抓住他足踝,將他拉出草堆,怕他反擊,隨手一甩,將他摔出數丈之外。


    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。韋小寶蜷縮成一團,這時草堆已給那喇嘛掀開,但見一隻大手伸進來亂抓,情急之下,將唿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裏。那喇嘛摸到一隻手掌,當即使力向外一拉,隻待將這人拉出草堆,跟著也隨手一甩,那料到這一拉竟拉了個空。


    他使勁極大,隻拉到一隻斷手,登時一交坐倒。待得看清楚是一隻死人手掌時,隻覺胸口氣血翻湧,說不出的難受。他所使的這一股力道,本擬從草堆中拉出一個人來,用力甩了出去。鄭克塽有一百三十斤,那喇嘛預擬第二個人重量相若,這一拉之力少說也有二百來斤。何況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,而是手掌,生怕使力不夠,反給對方拉入草堆,是以使勁更加剛猛。那知這股大力竟用來拉一隻隻幾兩重的手掌,自是盡數迴到了自身,直和受了二百餘斤的掌力重重一擊無異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他坐倒,大喜之下,將一大捆麥草拋到他臉上。那喇嘛伸手掠開,突然間胸口一痛,身子扭曲了幾下,便即不動了,卻是韋小寶乘著他目光為麥草所遮,急躍上前,挺匕首刺入了他心口。


    他剛拔出匕首,隻聽得身周有幾人以西藏話大聲唿喝,不禁暗暗叫苦,料想無路可逃,隻得將匕首藏入衣袖,慢慢站起身來,一抬頭,便見桑結和餘下四名喇嘛站在麥田之中,離開草堆卻有三丈之遙。


    那喇嘛屍首上堆滿了麥杆,如何死法,桑結等並不知情,料想又是白衣尼施展神功,將他擊死,當下都離得遠遠地,不敢過來。桑結叫道:“小尼姑,你連殺我八名師弟,我跟你仇深似海。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來,算是什麽英雄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怎麽已殺了他八名師弟?”一算果然是八個,但其中隻一個是白衣尼殺的,眼見桑結說出了這句話後,又向後退了兩步,顯是頗有懼意,忍不住大聲道:“我師父武功出神入化,天下更沒第二個比得上,不過她老人家慈悲為懷,有好生之德,不想再殺人了。你們五個喇嘛,她老人家說饒了性命,快快給我去罷。”


    桑結道:“哪有這麽容易?小尼姑,你把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乖乖的交出來,佛爺放你們走路。否則便逃到天涯海角,佛爺也決不罷休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要《四十二章經》?這經書到處寺廟裏都有,有什麽稀罕?”桑結道:“我們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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