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下奇變橫生,那青年武功雖高,竟也猝不及防,後心要害已給他製住。原來韋小寶自知從神龍島學來的六招救命招數尚未練熟,隻好嬉皮笑臉,插科打諢,大做小醜模樣,引得敵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醜,跪下之際,伸手握住匕首之柄,驀地裏使出那招“貴妃迴眸”,竟然反敗為勝。倘若他是大人,對方心有提防,這招半生不熟、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。但一來這一招十分巧妙,使得雖未全對,卻仍具威力,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醜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,就此著了道兒。


    一眾藍衣人大驚之下,七八柄長劍盡皆指住他身子,齊喝:“快放開!”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,這七八柄劍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,但他匕首隻須輕輕一送,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,是以劍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,不敢再進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放開便放開,有什麽希奇?”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,錚錚錚一陣響聲過去,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,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後心。眾藍衣人一驚,都退了一步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放下銀子,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。”


    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,都將銀子銀票放迴桌上。


    隻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唿喝:“莫放了匪徒!”“快快投降!”原來適才一下混亂,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,召集部屬,圍住了中軍帳。


    那道人喝道:“先殺了小韃子!”拔起賭台上長劍,白光一閃,噗的一聲,已刺在韋小寶右胸。他這一劍計算極精,橫斜切入,自前而後的擊刺,料定韋小寶中劍之後,身子必定後仰,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。


    不料長劍一彎,啪的一聲,立時折斷。韋小寶叫道:“啊喲,刺不死我!”眾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,無不驚得呆了。那道人隻覺劍尖著體柔軟,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,一時不明所以,他那知韋小寶內穿防身寶衣,利刃難傷。


    這時中軍帳內已擁進數百名軍士,長槍大刀,密布四周,眾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。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,也已難於殺出重圍,何況幾人長劍已斷,首領又遭製住,本來大占上風,霎時之間形勢逆轉,一敗塗地。那青年高聲叫道:“大家別管我,自行衝殺出去!”眾侍衛和軍官擁上,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。這些藍衣人眼見隻要稍有動彈,便是亂刀分屍之禍,隻得紛紛拋下兵刃,束手就擒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幾個人武功了得,又和朝廷作對,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,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?”當即笑道:“老兄,剛才你本可殺我,沒有下手。倘若我此刻殺了你,不給你翻本的機會,未免不是英雄好漢,這叫做王八羔子,贏了就跑。這樣罷,咱們再來賭一賭腦袋。”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。韋小寶收起匕首,笑吟吟的坐了下來。


    那青年怒道:“你要殺便殺,別來消遣老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,笑道:“我做莊,賭你們的腦袋,一個個來賭。那一個贏了的,立刻便走,再拿一百兩盤纏。骰子擲輸了的,趙大哥,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伺候,一刀砍將下去,將腦袋砍了下來,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。”


    他一點對方人數,共是十九人,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,共分十九堆,每堆一百兩。


    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,既已被擒,自然個個殺頭,更無幸免之理,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,竟然放一條生路,倘若骰子擲輸,那也無可如何了。那道人叫道:“很好,大丈夫一言既出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死馬難追!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,決不占人便宜。這位小姊姊還不知是小妹妹,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,保全了我的腦袋,你就不必賭了。你的小腦袋兒,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。拿了這一百兩銀子,先出帳去罷。傳下號令,外麵把守的人不得留難。”一名佐領大聲傳令:“副都統有令:中軍帳放出去的,一概由其自便,不得留難阻擋。”帳外守軍大聲答應。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麵前。


    那少女臉上一陣白、一陣紅,緩緩搖頭,低聲道:“我不要。我們……我們同門一十九人,同……同生共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好,你很有義氣。既然同生共死,那也不用一個個的分別賭了。小姑娘,你跟我賭一手。你贏了,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;倘若輸了,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,豈不爽快?”那少女向那青年望去,等他示下。


    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,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,勢必有輸有贏,如他當真言而有信,那麽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,日後尚可再設法報仇。但如由小師妹擲骰,贏則全師而退,輸了全軍覆沒,未免太過兇險。他眼光向同門眾人緩緩望去。


    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:“小師妹說得不錯,我們同生共死,請小師妹擲好了。否則就算是我贏了,也不能獨活。”七八人隨聲附和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好!小姑娘,你先擲!”將骰盆向那少女麵前一推。


    那少女望著那青年,要瞧他眼色行事。那青年點頭道:“小師妹,生死有命,你大膽擲好了。反正大夥兒同生共死!”


    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,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,突然抬起頭來,向韋小寶看了一眼,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,一鬆手,四粒骰子跌下碟去,發出清脆的響聲。那少女閉上了眼,竟不敢看,隻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:“三!三!三!三點!”夾雜著眾侍衛官兵笑罵之聲。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,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,料想自己這一把骰擲得極差,緩緩睜眼,果見眾同門人人臉色慘白。


    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一對及六點和三點的至尊,其次天對、地對、人對、和對、梅花、長三、板凳、牛頭等等對子,即使不成對,也有九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為大。這三點一擲出來,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,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,他是莊家,三點吃三點,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。


    一名藍衫漢子突然叫道:“我的腦袋,由我自己來賭,別人擲的不算。”那道人怒道:“男子漢大丈夫,豈能如此貪生怕死?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眾位都是王屋派的?”那道人道:“反正大夥兒是個死,跟你說了,也不打緊。”那藍衣漢子大聲道:“我是我爹娘生的,除了爹娘,誰都不能定我的生死。”那道人怒道:“小師妹擲骰子之前,你又不說,待她擲了三點,這才開腔。我王屋派中,沒你這號不成材的人物。”那漢子性命要緊,大聲道:“符五師叔,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,也沒什麽大不了。”另一名漢子冷冷的道:“你隻求活命,其餘的什麽都不在乎,是不是?”那漢子道:“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一個個跟他賭。小師妹代擲骰子,你們答允了,我出聲答允了沒有?”


    那藍衣青年森然道:“好,元師兄,從此刻起,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。你自己和他賭過罷。”那姓元的道:“不是就不是好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姓元,叫什麽名字?”那姓元的微一遲疑,眼見同門已成仇人,自己若說假名,必給揭穿,說道:“在下元義方。”那青年哼了一聲,道:“閣下不妨改個名字,叫作元方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什麽改名哪?嗯,元方,元方,少了個‘義’字,他是罵你沒義氣。喂,王屋派的各位朋友,還有那一位要自己賭的?”注目向眾藍衫人中望去,隻見有兩人口唇微動,似欲自賭,但一遲疑間,終於不說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很好,王屋派門下,人人英雄豪傑,很有義氣。這位元兄,反正不是王屋派的,他有沒有義氣,跟王屋派並不相幹。”那青年微微一笑,道:“多謝你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來人,斟上酒來!我跟這裏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,待會是輸是贏,總之是生離死別。這十八位義氣深重的朋友,不可不交。”手下軍士斟上十九杯酒,在韋小寶麵前放了一杯,十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。眾人見他們為首的青年接了,也都接過。


    那青年朗聲道:“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的。隻是你為人爽氣,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,跟你喝這一杯酒也不打緊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幹了!”一飲而盡。那十八人也都喝了,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。元義方鐵青著臉,轉過了頭不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喝道:“伺候十八柄快刀,我這一把骰子,隻須擲到三點以上,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給割了下來。”眾軍官轟然答應,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,站在那十八人之後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,要擲成一點兩點,本也不難。隻是近來少有練習,手上功夫生疏了,剛才想擲天一對,卻擲成了個六點,要是稍有差池,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。這些臭男子倒也罷了,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,豈不可惜?”


    他拿起四枚骰子,在手中搖了搖,自己吹了口氣,手指輕轉,一把擲下,隨即左掌掩住碗口。隻聽得骰子滾了幾滾,定了下來,他沒有把握,手指離開一縫,湊眼望去,隻見四枚骰子中一枚兩點,一枚三點,一枚一點,一枚四點,湊起來剛好是十點別十。


    別十便是無點,小到無可再小。他本已打定主意,倘若手法不靈,擲成三點以上,隨口便說是兩點一點,晃動骰碗,擾了骰子,從此死無對證,對方自然大喜過望,自己部屬最多隻心中起疑,沒人敢公然責難。現下作弊成功,大喜之下,罵道:“他媽的,老子這隻手該當砍掉了才是!”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。


    眾人看到了骰子,都大叫出聲:“別十,別十!”


    那些藍衣人死裏逃生,忍不住縱聲歡唿。那為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,心想:“滿洲韃子不講信義,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將賭台上的銀子一推,說道:“贏了銀子,拿了去啊。難道還想再賭?”


    那青年道:“銀子是不敢領了。閣下言而有信,是位英雄。後會有期。”一拱手,轉身欲走。韋小寶道:“喂,你贏了錢不拿,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?”那青年心想:“身在險地,不可多有耽擱。”說道:“那麽多謝了。”十八人都拿了銀子,轉身出帳。


    韋小寶的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。她取了銀子後,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。四目交投,那少女臉上一紅,微微一笑,低聲道:“謝謝你。”走了兩步,轉頭說道:“小將軍,你這四枚骰子,給了我成不成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成啊,有什麽不可以。你拿去跟師兄們賭錢麽?”那少女微笑道:“不是的。我要好好留著,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。”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,放在她手裏,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,這一下便宜,總是要討的。


    那少女又道:“謝謝你。”快步出帳。


    元義方見眾同門出帳,跟著便要出去。韋小寶道:“喂,我可沒跟你賭過。”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,心想:“這件事可真錯了,早知他會擲成別十,我又何必枉作小人。”說道:“將軍沒了骰子,我……我隻道不賭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什麽不賭?什麽都可賭,豁拳可以賭,滾銅錢也可賭。”隨手抓起一疊銀票,道:“你猜猜,這裏一共多少兩銀子。”元義方道:“那怎猜得到?”韋小寶一拍桌子,喝道:“這匪徒,對本將軍無禮,拿出去砍了!”眾軍官齊聲答應。


    元義方嚇得麵如土色,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,說道:“小……小人不敢,大將軍……大將軍饒命。”韋小寶大樂,心想:“這家夥叫我大將軍。”喝道:“我問你什麽,一句句從實招來,若有絲毫隱瞞,砍下你腦袋。”元義方連聲道:“是,是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,將他銬上了,吩咐輸了銀子的眾軍官、軍士取迴賭本,退了出去,帳中隻剩張康年、趙齊賢兩名侍衛,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。當下由張康年審訊,他問一句,元義方答一句,果然毫無隱瞞。


    原來王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,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,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,抗拒滿洲入侵,驍勇善戰,頗立功勳。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,吳三桂引清兵入關,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,奮勇殺敵,攻迴北京。當時他隻道清兵入關,是為崇禎皇帝報仇,那知清兵卻乘機占了漢人江山,吳三桂做了大漢奸。司徒伯雷大怒之下,立即棄官,到王屋山隱居。他舊時部屬頗有許多不願投降滿清的,便都在王屋山聚居。司徒伯雷武功本高,閑來以武功傳授舊部,時日既久,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。那是先有師徒,再有門派,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。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,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。


    元義方說道,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,其餘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,有幾個年長的,他們以師叔相稱。那少女名叫曾柔,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,已於數年之前過世,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。


    他們最近得到訊息,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到了北京,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。路經此處,見到清兵軍營,司徒鶴少年好事,潛入窺探,見眾人正在大賭,便欲動手搶劫,其意倒還不在錢財,卻是誌在殺一殺清兵的氣焰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你們去見吳三桂的兒子,為了什麽?”元義方道:“師父吩咐,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,以此要挾吳三桂,迫他……迫他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怎麽?迫他造反?”元義方道:“是師父說的,可與小人不相幹。小人忠於大清,決不敢造反。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,就是不肯附逆,棄暗投明,陣前起義。”韋小寶一腳踢去,笑罵:“他媽的,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。”元義方毫不閃避,挨了他這一腳,說道:“是,是!全仗將軍大人栽培。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仆,忠心耿耿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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