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,韋小寶已然嚇了一大跳,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咽喉,她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,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,這一下勢在必中,教主竟又避開。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,隻瞧得他目瞪口呆,心驚膽戰,喉頭那一個“好”字,竟叫不出來。洪夫人笑問:“怎樣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,似欲跌倒,道:“可嚇死我了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,嚇得厲害,聽了他這句話,那比之一千句、一萬句頌揚更加歡喜。他二人武功高強,多一個孩子的稱讚亦不足喜,但他如此耽心,足見對二人之忠。洪夫人明知故問:“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,怕什麽了?”韋小寶道:“我怕……怕傷了夫人和……和教主。”洪夫人笑道:“傻孩子,那有這麽容易便傷到教主了?這一招叫做‘飛燕迴翔’,挺不易練。教主神功蓋世,就算他事先不知,這一招也傷他不著。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,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一擊的,恐怕也沒幾個。”


    當下將這“美人三招”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,雖說隻是三招,可是全身四肢,無一處沒有關連,如何拔劍,如何低頭,快慢部位,勁力準頭,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。那第二招臥地轉身,叫做“小憐橫陳”。洪夫人又道:“這‘美人三招’,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稱,男人學了,未免有些不雅,好在你是孩子,也不打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招一式的跟著學,洪夫人細心糾正,直教了一個多時辰,才算是教會了,但真要能使,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,尤其第三招“飛燕迴翔”,稍有錯失,便殺了自己。洪夫人叫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,大小重量須和匕首相同,以作練習之用。


    洪安通在教眾之前,威嚴端重,不苟言笑,但此時一直陪著夫人教招,笑嘻嘻的在旁瞧著,竟然極有耐心,待夫人教畢,說道:“夫人的‘美人三招’自是十分厲害,隻不過中者必死。我來教你‘英雄三招’,旨在降服敵人,死活由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跪了下來,說道:“叩謝教主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笑道:“我可從沒聽你有‘英雄三招’,原來你留了教好徒兒,卻不教我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笑道:“這是剛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,臨時想出來的,現製現賣,也不知成不成。你給我指點指點。”洪夫人橫了他一眼,媚笑道:“啊喲,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道:“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,英雄三招,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。”洪夫人又一陣媚笑,嬌聲道:“在孩子麵前,也跟我說這些風話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,咳嗽一聲,莊容說道:“白龍使年紀小,與人動手,極易給人抓住後頸,一把提起。夫人,你就將我當作是白龍使好了。”洪夫人笑道:“你可不能弄痛人家。”洪安通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左手伸出,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。洪安通身材魁梧,看來總有一百六七十斤。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,居然毫不費力的一把便將他提起。


    洪安通道:“看仔細了!”左手慢慢反轉,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。洪夫人格格一笑,身子軟了下來。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,右手慢慢迴轉,抓住她領口,緩緩舉起她身子,過了自己頭頂,輕輕往外摔出。洪夫人身子一著地,便淌了出去,如在水麵滑溜飄行。


    洪夫人笑聲不停,身子停住後,仍斜臥地下,並不站起。適才洪安通搔她腋底、反手擒拿、拋擲過頂,每一下都使得極慢,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,見他姿式優美,說不出的好看,行動雖慢,仍節拍爽利,指搔掌握,落點奇準,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,顯然又更難了幾倍。洪夫人笑道:“你格支人家,那是什麽英雄了?”說著慢慢站起。


    洪安通微笑道:“真正的英雄好漢,自不會來搔你癢。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,定是頸下‘大椎穴’給一把抓住,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全身使不出力道,隻好去輕搔敵人腋底‘極泉穴’,這穴屬手少陰心經,敵人非鬆手不可。白龍使有了力氣,便能甩敵過頂,一摔之際,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‘小海穴’和腋下‘極泉穴’,將他摔在地下,他已然動彈不得。”韋小寶拍手笑道:“這一招果然妙極。”洪安通道:“你熟練之後,出招自是越快越好。”


    他跟著俯伏地下,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,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,架在他頸中,嬌聲笑道:“你投不投降?”洪安通笑道:“我早就投降了!我向你磕頭。”


    雙腿一縮,似欲跪拜,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,碰到門閂,喀喇一聲響,門閂竟爾斷折。


    韋小寶嚇了一跳,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,以他武功,擊斷門閂並不希奇,但如此緩緩的和門閂一碰,居然也將門閂震斷,卻大出意料之外。


    洪安通道:“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,乘勢取出匕首。你手上雖沒我的內力,但你的匕首鋒利異常,敵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斷。”他口中解說,突然間一個筋鬥,作勢向洪夫人胯下鑽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怔,心想他以教主之尊,怎麽可從女子胯下鑽過?雖是他自己的妻子,似乎總是不妥。那知洪安通並非真的鑽過,隻一作勢,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,右手虛點她小腹,道:“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,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掙紮。”說著慢慢站起。


    洪夫人頭下腳上,給他倒提起來,笑道:“快放手,成什麽樣子?”


    洪安通哈哈大笑,右手摟住她腰,放直她身子,說道:“白龍使,你身材矮小,不能倒提敵人,那麽抓住他足踝一拖,就算拖他不起,匕首指住他小腹,敵人也隻好投降。那時你便得在他胸口‘神藏’、‘神封’、‘步廊’等要穴踢上幾腳,防他反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道:“是,是!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雙手反負背後,讓夫人拿住,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,架在他頸中。洪安通笑道:“敵人拿住我雙手,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,教我手上無力,難以反擊,當此情景,本來隻好用腳……”他話未說完,洪夫人“啊”的一聲,笑著放手,跳了開去,滿臉通紅,道:“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笑道:“‘撩陰腿’那裏是下流招數了?”正色說道:“下陰是人身要害,中者立斃,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,也往往有‘撩陰腿’這一招,少林派有,武當派也有,不足為奇。不過敵人在你背後,你雙手受製,頸中架刀,隻好使‘反撩陰腿’。”


    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又道:“但敵人也必早防到你這一著,見你腿動,多半一刀先將你的小腦袋砍了下來。因此撩陰反踢這一招便用不著。”


    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,又給洪夫人搶上來抓住了手腕,突然雙手十指彎起,各成半球之型,身子向後一撞,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。


    洪夫人向後急縮,放脫了他手腕,啐道:“這又是什麽英雄招式了?”


    洪安通微微一笑,道:“人身胸口‘乳中’、‘乳根’兩穴,不論男女,都是致命大穴。白龍使,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握住,武功自是不低,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,就算給你抓中了,本來也不要緊,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,自然而然的會向後一縮,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,已然遲了一步。夫人,你再來抓住我雙手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走上兩步,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,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,上身後仰,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。洪安通道:“看仔細了!”背脊後撞,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虛抓。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,還是縮身避讓。


    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筋鬥,身子躍起,雙腿一分,已跨在她肩頭,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,食指按眉,中指按眼,說道:“中指使力,戳瞎敵人眼睛,拇指使力,重壓令敵人昏暈。但須防人反擊。”又是一個空心筋鬥,倒翻出去,遠遠躍出丈餘,右手在小腿邊一摸,裝作摸出匕首,匕尖向外,左掌斜舉,說道:“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,再撲上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,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為繁複,宛似馬戲班中小醜逗趣一般,可是閃避敵刃、製敵要害,的具顯效,歎道:“這一招真好,可就難練得緊了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道:“我教你的雖隻三招,但其中包含擒拿、打穴、輕身三門功夫,有一項練得不到家,這三招便使不出。說到擒拿、打穴、輕身,每一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。但你隻學跟這三招相幹的,那便容易得多。”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、擒拿手法、輕身腿勁,與他拆解數遍,演得不對便一一校正。隻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,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。


    洪夫人道:“教主,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,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。你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,隨意創製,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。不是當麵捧你,大宗師武學淵深,委實令人拜服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抱拳笑道:“夫人謬讚,可不敢當。”


    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,見他不言不笑,形若木偶,心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,早就在想:“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家夥,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?”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,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,說道:“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,那不算希奇,教主心裏要出什麽新招,就隨手使了出來,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。”洪夫人問道:“為什麽天下無敵?”韋小寶道:“敵人本事再大,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,他認也不認得,自然隻好大叫投降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。一個微微點頭,一個道:“說得不錯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又道:“教主,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,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,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微笑道:“好,我來想想。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,那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,叫做‘子胥舉鼎’。”洪夫人道:“好,伍子胥是大英雄。”洪安通道:“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,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,叫做‘魯達拔柳’。”洪夫人道:“很好,魯智深是大英雄。你這第三招雖然巧妙,不過有點兒無賴浪子的味道,似乎不大英雄……”說到這裏,格格嬌笑。


    洪安通笑道:“怎麽會不大英雄?叫個什麽招式好呢?嗯,我兩根食指扣住你眉毛,這叫做‘張敞畫眉’。”洪夫人笑道:“張敞又不是英雄,給夫人畫眉,難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?”洪安通笑道:“閨房之樂,有甚於畫眉者。你說給夫人畫眉不是英雄?”洪夫人紅暈雙頰,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麽古人,心想給老婆畫眉毛,非但不是英雄,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漢,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,乃是在跟妻子調笑,說道:“教主,你這一招騎在敵人頭頸裏,騎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,關雲長騎赤兔馬,秦叔寶騎黃驃馬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笑道:“對,不過關雲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,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,都不大貼切。有了,這一招是狄青降伏龍駒寶馬,叫做‘狄青降龍’,他降服的那匹寶馬,本來是龍變的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拍手笑道:“好極!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,隻嚇得番邦兵將大唿小叫,落荒而逃,那自然是位大英雄。隻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……”洪教主微笑道:“不相幹,就算是龍,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貼貼的時候。”洪夫人“呸”的一聲,滿臉紅暈,眼中水汪汪地滿是媚態。


    當下韋小寶又將“美人三招”和“英雄三招”一一試演,手法身法不對的,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點。這六招功夫極盡巧妙,韋小寶一時之間自難學會。洪教主說不用耽心,隻消懂了練習的竅門,假以時日,自能純熟。待得教畢,已是中午時分了。


    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,還了給韋小寶,說道:“你武功還沒練好,這次去為教主辦事,須得這利器防身。”又道:“白龍使,本教之中,能得教主親自點撥功夫的,除我之外,便是你一個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不知是屬下幾生修來的福氣。”洪夫人道:“你當忠心為教主辦事,以報答教主的恩德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”洪夫人道:“你這就去罷,明天一早和胖頭陀、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,不用再來告辭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答應了,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禮,轉身出門,走到門邊,迴頭道:“夫人,如我能活到八十歲,那時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洪夫人微微一怔,隨即明白這是他的善禱善頌,他現下不過十三四歲,到八十歲還有六十幾年,但教主和自己是壽與天齊,再活六十幾歲自是應有之義,嘻嘻一笑,說道:“我答允你了。你八十歲生日,教主和我再各傳你三招。等到你一百歲大壽,我們又各傳三招,叫做‘老壽星三招’、‘老婆婆三招’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,夫人那時仍跟今日一樣年輕美麗,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輕了些,傳我的是……是……‘金童三招’、‘玉女三招’。”


    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,心下極喜。


    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,始終不見韋小寶出廳,驚疑不定,不知有甚變故,待見他笑容滿臉的出來,才放了心。兩人想問,又不敢問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。”胖頭陀和陸高軒齊聲道:“恭喜白龍使。本教之中,除了夫人之外,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一招半式。”韋小寶洋洋得意,道:“教主和夫人也這麽說。”陸高軒道:“白龍使得教主寵幸,實是本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。”向胖頭陀望了一眼,問韋小寶道:“教主和夫人可曾說起,何時賜給我們‘豹胎易筋丸’的解藥。”韋小寶奇道:“這‘豹胎易筋丸’還得有解藥?難道……難道……這是毒藥?”陸高軒道:“也不能這麽說,咱們迴家詳談。”向竹廳瞧了幾眼,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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