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心想:“你們明明是一夥人,如何做得見證。”忍不住問道:“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?”


    巴顏、心溪、皇甫閣等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,忽聽他相問,眼光都向他望去,見他衣飾華貴,帽鑲美玉,襟釘明珠,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,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。心溪笑道:“那小喇嘛,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紀罷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轉頭道:“那就是了,剛才我們可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麽?他走進了一座大廟。這廟前寫得有字,不錯,寫的是‘佛光寺’三個大字。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。”


    他這麽一說,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,澄光卻暗暗歡喜。巴顏大聲道:“胡說八道,胡說九道!”他以為多加上一道,那是更加荒謬了。韋小寶笑道:“胡說十道,胡說十一道,十二道,十三道!”


    巴顏怒不可遏,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。澄光右手微抬,大袖上一股勁風,向巴顏肘底撲去。巴顏左手探出,五指猶如雞爪,抓向他衣袖。澄光手臂迴縮,衣袖倒卷,這一抓就沒抓到。巴顏叫道:“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,還想動手殺人嗎?反了,反了!”


    皇甫閣朗聲道:“大家有話好說,不可動粗。”他這“粗”字方停,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:“皇甫先生有令:大家有話好說,不可動粗。”聽這聲音,當有數百人之眾,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。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麽朗聲一說,就即齊聲唿應,顯是意示威懾。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,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唿喝,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。


    皇甫閣笑吟吟的道:“澄光方丈,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,在這裏韜光養晦,大家都是很景仰的。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寶刹各處隨喜,你就讓他瞧瞧罷。大和尚行得正,坐得穩,光風霽月,清涼寺中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,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?”澄光暗暗著急,他本人武功雖高,在清涼寺中卻隻坐禪說法,並未傳授武功,清涼寺五十多名僧人,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。剛才和巴顏交手這一招,察覺到他左手這一抓的“雞爪功”著實厲害,再聽這皇甫閣適才朗聲說這一句話,內力深厚,也是非同小可,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,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,就已不易抵擋了。


    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,笑道:“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,讓大夥兒瞻仰瞻仰,那也眼福不淺哪。”這兩句話極是輕薄,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麵。


    心溪笑道:“方丈師兄,既是如此,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。”說時嘴巴一努。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。


    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,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,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夥人,混戰一起,清涼寺要遭大劫,霎時間心亂如麻,長歎一聲,眼睜睜的瞧著巴顏等數十人走向後殿,隻得跟在後麵。


    巴顏和心溪、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,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、僧房搜了下去。清涼寺眾僧見方丈未有號令,一個個隻怒目而視,並未阻攔。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澄光方丈之後,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,顯是心中惱怒已極。


    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:“是他嗎?”


    皇甫閣搶步過去,兩名漢子已揪了一個中年僧人出來。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,相貌清臞,說道:“你們抓住我幹什麽?”皇甫閣搖了搖頭,那兩名漢子笑道:“得罪!”放開了那和尚。韋小寶心下雪亮,這些人必定是來找順治皇帝的。


    澄光冷笑道:“本寺這和尚,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?”皇甫閣不答,見手下人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,他細看此僧相貌,搖了搖頭。韋小寶心道:“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。”又想:“如此搜下去,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,他是小皇帝的父親,我可得設法保護。”但對方人多勢眾,如何保護,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。


    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,見院門緊閉,叫道:“開門,開門!”


    澄光道:“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之所,已曆七年,眾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。”心溪笑道:“這是外人入內,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開關,打什麽緊?”


    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:“幹麽不開門?多半是在這裏了!”飛腳往門上踢去。


    澄光身影微晃,已擋在他身前。那喇嘛收勢不及,右腳踢出,正中澄光小腹,喀喇一聲響,那喇嘛腿骨折斷,向後跌出。巴顏哇哇怪叫,左手上伸,右手反撈,都成雞爪之勢,向澄光抓來。澄光擋在門口,唿唿兩掌,將巴顏逼開。


    皇甫閣叫道:“好‘般若掌’!”左手食指點出,一股勁風向澄光麵門刺來。澄光向左閃開,啪的一聲,勁風撞上木門。澄光使開般若掌,凝神接戰。


    巴顏和皇甫閣分從左右進擊。澄光招數甚慢,一掌一掌的拍出,似乎無甚力量,但風聲隱隱,顯然勁道又頗淩厲。巴顏和皇甫閣手下數十人呐喊吆喝,為二人助威。巴顏搶攻數次,都給澄光的掌力逼迴。


    巴顏焦躁起來,快速搶攻,突然間悶哼一聲,左手一揚,數十莖白須飄落,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,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,初時還不覺怎樣,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,右手難以提高。他猛地怒吼,向側閃開,四名喇嘛手提鋼刀,向澄光疾衝過去。


    澄光飛腳踢翻二人,左掌拍出,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。那喇嘛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向上跳起。便在這時,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。澄光衣袖拂起,卷向他手腕。隻見巴顏雙手一上一下,撲將過來。澄光向右避讓,突覺勁風襲體,暗叫:“不好!”順手一掌拍出,但覺右頰奇痛,已讓皇甫閣戳中了一指。澄光這一掌雖擊中皇甫閣下臂,卻未能擊斷他臂骨。


    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,低聲道:“要不要幫他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等一等。”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,何況對方人多勢眾,有刀有槍,雙兒一個小小女孩,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?


    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,紛紛拿起棍棒火叉,上前助戰。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,一上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。澄光叫道:“大家不可動手!”


    巴顏怒吼:“大家放手殺人好了!”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,頃刻間有四名清涼寺的和尚遭砍,身首異處。餘下眾僧見敵人行兇殺人,都站得遠遠地叫喚,不敢過來。


    澄光微一疏神,又中了皇甫閣一指,這一指戳在他右胸。皇甫閣笑道:“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。大和尚還不投降麽?”澄光道:“阿彌陀佛,施主罪業不小。”


    驀地裏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,斬他雙足。澄光提足踢出,胸口一陣劇痛,眼前發黑,這一腳踢到中途,便踢不出去,迷迷糊糊間左掌下抹,正好抹中在兩名喇嘛頭頂,兩人登時昏暈。巴顏罵道:“死禿驢!”雙手疾挺,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。澄光支持不住,倒下地來。皇甫閣接連數指,點了澄光的穴道。


    巴顏哈哈大笑,右足踢向木門,喀喇一聲,那門直飛了進去。巴顏笑道:“快出來罷,讓大家瞧瞧是怎麽一副模樣。”


    僧房中黑黝黝地,寂無聲息。


    巴顏道:“把人給我揪出來。”兩名喇嘛齊聲答應,搶了進去。


    第十八迴


    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


    突然間門口金光閃動,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,波波兩聲,擊在兩名喇嘛頭上。黃金杵隨即縮進,兩名喇嘛一聲也不出,腦漿迸裂,死在門口。


    這一下變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巴顏大聲斥罵,又有三名喇嘛向門中搶去。這次三人都已有備,舞動鋼刀,護住頭頂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,那黃金杵擊將下來,連刀打落,金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,可是金杵落下時似有千斤之力,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,波的一聲,又打得頭骨粉碎。第三名喇嘛嚇得臉如土色,鋼刀落地,逃了迴去。巴顏破口大罵,卻也不敢親自攻門。


    皇甫閣叫道:“上屋去,揭瓦片往下打。”當下便有四名漢子跳上屋頂,揭了瓦片,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。皇甫閣又叫:“將沙石拋進屋去。”他手下漢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,從木門中拋進僧房。


    從門中投進的沙石,大部給屋內那人以金杵反激出來,從屋頂投落的瓦片,卻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。這麽一來,屋內之人武功再高,也已沒法容身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,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個僧人,右手掄動金杵,大踏步走出門來。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,威風凜凜,直似天神一般,金杵晃動,黃光閃閃,大聲喝道:“都活得不耐煩了?”隻見他一張紫醬色的臉膛,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須,僧衣破爛,破孔中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,膀闊腰粗,手大腳大。


    皇甫閣、巴顏等見到他這般威勢,都不由自主的倒退幾步。巴顏叫道:“這賊禿隻一個人,怕他什麽?大夥兒齊上。”皇甫閣叫道:“大家小心,別傷了他身旁那和尚。”


    眾人向那僧人瞧去,隻見他三十來歲年紀,身高體瘦,豐神俊朗,雙目低垂,對周遭情勢竟不瞧半眼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,尋思:“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,隻是相貌不大像,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。原來他還這般年輕。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十餘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。那莽和尚揮動金杵,波波波響聲不絕,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。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,解下一條軟鞭,巴顏從手下喇嘛手中接過兵刃,乃是一對短柄鐵錘。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。


    皇甫閣軟鞭抖動,鞭梢橫卷,唰的一聲,在那莽和尚頸中抽了一記。那和尚哇哇大叫,揮杵向巴顏打去。巴顏舉起雙錘硬擋,錚的一聲大響,手臂酸麻,雙錘脫手,那和尚卻又給軟鞭擊中肩頭。眾人都看了出來,原來這和尚不過膂力奇大,武功卻是平平。


    一名喇嘛欺近身去,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。那僧人哼了一聲,並不掙紮。


    韋小寶焦急道:“我們得保護這和尚,怎生想個法子……”不等韋小寶說完,雙兒應了聲:“是!”晃身而前,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,那喇嘛應指而倒。她轉身伸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,皇甫閣向右閃開,她反手一指,點中了巴顏胸口。巴顏罵道:“媽——”仰天摔倒。雙兒東一轉、西一繞,纖手揚處,巴顏與皇甫閣帶來的十幾人紛紛摔倒。心溪叫道:“喂,喂,小……小施主……”雙兒笑道:“喂,喂,老和尚!”伸指點中他腰間。


    韋小寶驚喜之極,跳起身來,叫道:“雙兒,好雙兒,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。”


    皇甫閣舞動軟鞭,護住前後左右,鞭子唿唿風響,一丈多圓圈中,直似水潑不進。


    雙兒在鞭圈外盤旋遊走。皇甫閣的軟鞭越使越快,幾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,都給她迅捷避開,皇甫閣叫道:“好小子!”勁透鞭身,一條軟鞭宛似長槍,筆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。雙兒腳下一滑,向前摔出,伸指直點皇甫閣小腹。皇甫閣左掌豎立,擋住她點來的一指,跟著軟鞭的鞭梢突然迴頭,逕點雙兒背心。雙兒著地滾開,情狀頗為狼狽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雙兒勢將落敗,心下大急,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,要撒向皇甫閣眼中,偏生地下掃得幹幹淨淨,全無泥沙可抓。雙兒尚未站起,皇甫閣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,韋小寶大叫:“打不得!”


    那莽和尚急揮金杵,上前相救。驀地裏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,皇甫閣使勁上甩,將她全身帶了起來,甩向半空。韋小寶伸手入懷,也不管抓到什麽東西,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。隻見白紙飛舞,數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。


    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,右手的勁力立時消了。此時莽和尚的金杵也已擊向頭頂。皇甫閣大駭,忙坐倒相避。雙兒身在半空,不等落地,左足便即踢出,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。他“啊喲”一聲,向後摔倒。砰的一聲,火星四濺,黃金杵擊在地下,離他腦袋不過半尺。


    雙兒右足落地,跟著奪過軟鞭。韋小寶大聲喝采:“好功夫!”拔出匕首,搶上去指住皇甫閣左眼,喝道:“你叫手下人都出去,誰都不許進來!”


    皇甫閣身不能動,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,心下大駭,叫道:“你們都出去,叫大夥兒誰都不許進來!”皇甫閣和巴顏手下數十人遲疑半晌,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,當即奔出廟去。


    那莽和尚圓睜環眼,向雙兒凝視半晌,“嘿”的一聲,讚道:“好娃兒!”左手倒提金杵,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,迴進僧房。韋小寶搶上兩步,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幾句話,竟已不及。


    雙兒走到澄光身畔,解開了他穴道,說道:“這些壞蛋強兇霸道,冒犯了大和尚。”澄光站起身來,合什道:“小施主身懷絕技,解救本寺大難。老衲老眼昏花,不識高人,先前多有失敬。”雙兒道:“沒有啊,你一直對我們公子爺客氣得很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定下神來,這才發覺,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麵、蒙了他雙眼的,竟是一大疊銀票,哈哈大笑,說道:“見了銀票不投降的,天下可沒幾個。我用幾萬兩銀票打過來,你非大叫投降不可。”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裏飛散的銀票,交迴韋小寶。


    澄光問韋小寶道:“韋公子,此間之事,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這三位朋友,吩咐你們手下人都散去了罷!”


    皇甫閣當即提氣高叫:“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。”隻聽得外麵數百人齊聲答應。腳步聲沙沙而響,頃刻間走得幹幹淨淨。


    澄光心中略安,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。韋小寶道:“方丈,且慢,我有話跟你商量。”澄光道:“是!這幾位師兄給封了穴道,時間久了,手腳麻木,我先給他們解開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,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。”澄光點頭道:“是。”向心溪道:“師兄且莫心急,迴頭跟你解穴。”帶著韋小寶來到西側佛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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