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宮娥道:“我一出宮,便見到那三名侍衛,已改了裝束,背負包袱,各牽馬匹,顯然是有遠行。”韋小寶“啊”了一聲,伸左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,道:“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?”陶宮娥微笑道:“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,若不是他們引路,我怎又找得到你?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?他們出城西行,一路上打聽,可見到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單身上道,果然是奉太後之命拿你。傍晚時分,他們查到了這裏,我也就跟到了這裏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下感激,道:“若不是姑姑相救,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。他問:‘韋小寶,你怎麽死的?’我隻好說:‘迴大王,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!’”


    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,平時極少和人說話,聽韋小寶說話有趣,笑道:“這孩子!閻羅王定說:‘拉下去打屁股!’”韋小寶笑道:“可不是麽?閻羅老爺胡子一翹,喝道:‘活著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,也就罷了,怎麽死了也胡裏胡塗?我這裏倘若都是胡塗鬼,我豈不變成胡塗閻羅王?’”兩人都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姑姑,後來怎樣?”


    陶宮娥道:“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,一人說:‘太後聖諭,這小鬼能活捉最好,否則就一刀殺了,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,得盡數帶迴去呈繳,一件也不許短少。’另一人道:‘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後日日念誦的佛經,當真活得不耐煩了,難怪太後生氣。太後吩咐,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。’小兄弟,你當真拿了太後的佛經麽?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,是不是?”說著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。


    韋小寶突然明白:“是了,她在太後房中找尋的,正是這幾部《四十二章經》。”臉上裝作迷惘一片,道:“什麽佛經?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。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麽經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武功雖高,但自幼便在禁宮,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。兩人雖然同在皇宮,韋小寶日日和皇帝、太後、王公大官、侍衛太監見麵,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,練得機伶無比,周身是刀;陶宮娥卻隻和兩名老宮女相伴,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,此外什麽人也不見。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,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。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,心想:“我剛救了他性命,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,小孩子又會說什麽假話?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。”點了點頭,道:“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,見到許多珠寶,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,好生眼紅,商量著如何分贓。我聽著生氣,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罵道:“他媽的,原來太後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,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。又下蒙汗藥,又開黑店,這老婊子淨幹下三濫的勾當,真不是東西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道:“那倒不是。太後要的隻是佛經,不是珠寶銀子。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,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,帶到石家莊去收藏?心想敵人已除,就讓你多休息一會。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,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。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,可是這位‘八臂猿猴’機警之至,我一踏上屋頂,他就知道了,說不得,隻好再動一次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他不是你對手。”陶宮娥道:“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,可是沒法子。我將他點倒後,說了許多道歉的話,請他別生氣。小兄弟,下次你見到他,再轉言幾句,說我實是出於無奈。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,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,什麽也沒查到,便解開了他們穴道,趕著騎馬迴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原來我胡裏胡塗、莫名其妙之時,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。陶姑姑,你怎知道我是天地會的?”陶宮娥微笑道:“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,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?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,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甚是得意,笑道:“也不算小了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沉吟半晌,問道:“你跟隨皇帝多時,可曾聽到他說起過什麽佛經的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說起過的。太後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。其實他媽的有什麽用?太後做人這樣壞,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,菩薩也不會保佑……”陶宮娥不等他說完,忙問:“他們說些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鼇拜府裏查抄,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什麽經,好像有個‘二’字,又有個‘十’字的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臉上露出興奮之情,道:“對,對!是《四十二章經》,你抄到了沒有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瞎字不識,知道他什麽四十二章經,五十三章經?後來索大人找到了,我拿去交給太後。她歡喜得很,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。他媽的,老婊子真小氣,不給金子銀子,當我小孩子哄,隻給我糖果糕餅。早知她這樣壞,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禦膳房灶裏,當柴燒了……”


    陶宮娥忙道:“燒不得,燒不得!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也知燒不得,皇上一問索大人,西洋鏡就拆穿了。”陶宮娥沉吟道:“這樣說來,太後手裏至少有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?”韋小寶道:“恐怕有四部。”陶宮娥道:“有四部?你……你怎麽知道?”韋小寶道:“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,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宮女說起,她本來就有一部,從鼇拜家裏抄去了兩部,她又差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,在一個什麽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來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道:“正是,聽說是從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統領府裏取來的。那麽她手裏共有四部了,說不定有五部、六部。”站起來走了幾步,說道:“這些經書十分要緊,小兄弟,我真盼你能助我,將太後那幾部《四十二章經》都盜了出來。”韋小寶沉吟道:“老婊子如果傷重,終於活不成,這幾部經書,恐怕會帶進棺材裏去。”陶宮娥道:“不會的,決計不會。我卻耽心神龍教教主棋高一著,捷足先得,這就糟了。”


    “神龍教教主”這五字,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,問道:“那是什麽人?”


    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,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,見窗紙漸明,天色快亮,轉過身來,道:“這裏說話不便,唯恐隔牆有耳,咱們走罷!”將三具屍首提到客店門外,放入大車。這三人都是給她以重手震死,並沒流血,倒十分幹淨,說道:“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,讓他們自行掙紮罷。”和韋小寶並坐在車夫位上,趕車向西。


    行得七八裏,天已大明,陶宮娥將三具屍首丟在一個亂墳堆裏,拿幾塊大石蓋住了,迴到車上,說道:“咱們在車上一麵趕路,一麵說話,不怕給誰聽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?”陶宮娥一驚,說道:“對,你比我想得周到。”一揮鞭子,馬鞭繞個彎兒,唰的一聲,擊到車底。她連擊三記,確知無人,笑道:“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,我可一竅不通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我更是半竅不通了。你總比我行些,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。”


    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之上,四野寂寂。陶宮娥緩緩的道:“你救過我性命,我也救過你性命,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。小兄弟,按年紀說,我做得了你娘,承你不棄,叫我一聲姑姑,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,算是我的侄兒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做侄兒又不蝕本,反正姑姑早已叫了。”忙道:“那好極了。本來我叫你作娘也挺好,不過有一件事說來十分倒黴,你知道之後,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。”陶宮娥問道:“什麽事?”韋小寶道:“我沒爹爹,我娘是在窯子裏做婊子的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一怔,隨即滿臉堆歡,喜道:“好侄兒,英雄不怕出身低。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,做過無賴流氓,也沒什麽相幹。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,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,我自然也是什麽都不瞞你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我娘做婊子,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,終究瞞不了人。要騙出人家心裏的話,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。”當即叫停了大車,躍下地來,跪倒磕頭,說道:“侄兒韋小寶,拜見我的親姑姑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,從無親人,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,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,不由得心頭一酸,忙下車扶起,笑道:“好侄兒,從此之後,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……”說到這裏,忍不住流下淚來,一麵笑,一麵拭淚,道:“你瞧,這是大喜事,你姑姑卻流起眼淚來。”


    兩人迴到車上,陶宮娥右手握韁,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,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,說道:“好侄兒,我姓陶,那是真姓,我閨名叫做紅英,打從十二歲上入宮,第二年就服侍公主。”韋小寶道:“公主?”陶紅英道:“是,公主,我大明崇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啊,原來姑姑還是大明崇禎皇帝時候進宮的。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正是。崇禎皇帝出宮之時,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。我聽到公主遭難的訊息,奔出去想救她,心慌意亂,重重摔了一交,額頭撞在階石上,暈了過去。等到醒轉,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,宮中亂成一團,誰也沒來理我。不久闖賊進了宮,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,又占了皇宮。唉,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公主不是崇禎皇爺親生的女兒麽?為什麽要砍她手臂?”


    陶紅英又歎了口氣,道:“公主是崇禎皇爺的親生女兒,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。這時京城已破,賊兵已經進城,皇上決心殉難,他生怕公主為賊所辱,因此要先殺了公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原來這樣。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,可還真不容易。聽說崇禎皇爺後來是在煤山吊死的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。吳三桂引韃子兵進關,打走了闖賊,霸占了我大明江山。宮裏的太監宮女,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,說是怕靠不住。那時我年紀還小,那一摔受傷又重,躺在黑房裏,也沒人來管。直到三年多之後,才遇到我師父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姑姑,你武功這樣高,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。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我師父說,天下能人甚多,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什麽。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,進宮來當宮女的。”揮鞭在空中虛擊了一鞭,劈啪作響,續道:“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,便是為了那八部《四十二章經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一共八部?”陶紅英道:“一共八部。滿洲八旗,黃紅白藍,正四旗、鑲四旗,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,共有八部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就是了。我見到鼇拜家裏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,書套子的顏色不同,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,另一部是白套子的。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,跟八旗的顏色相同,我可從來沒見過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尋思:“我從康親王府裏偷來一部正紅旗的,從太後那裏拿來了三部,加上瑞棟那部,我手裏共有了五部,還缺三部。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麽古怪,姑姑一定知道,得想法子套問出來。”他假作癡呆,說道:“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也誠心拜菩薩。宮裏的佛經,那自然特別貴重,有人說是用金子水來寫的。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那倒不是。好侄兒,我今天給你說了,你可說什麽也不能泄漏出去。你發個誓來。”


    發誓賭咒,於韋小寶原是稀鬆平常之極,上午說過,下午就忘了,下午說過,沒等睡覺就忘了,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,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?忙道:“皇天後土,韋小寶如將《四十二章經》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,日後糟糕之極,死得跟老婊子那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。”心想:“要我男扮女裝,跟老婊子去睡覺,這種事萬萬不會做。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。”發了誓日後要應,他倒是信的,因此賭咒發誓之時,總得留下事後地步。


    陶紅英一笑,說道:“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。我跟你說,滿清韃子進關之時,並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。滿洲人很少,兵也不多,他們隻盼能長遠占住關外之地,便已心滿意足了,因此進關之後,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,放手便搶。這些財寶,他們都運到了關外,收藏起來。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,但是滿洲八旗,每一旗都各有勢力。當時八旗旗主會議,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,繪成地圖,由八旗旗主各執一幅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站起身來,大聲道:“啊,我明白了!”喜不自勝。大車一動,他又坐倒,說道:“這八幅地圖,便藏在那八部《四十二章經》中。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。到底真相如何,隻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,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,連滿洲的王公大臣,恐怕也極少知道。我師父說,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,是他們龍脈的所在。滿洲人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,登基為皇,全靠那座山的龍脈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什麽龍脈?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,滿洲人的祖先葬在那山裏,子孫大發,來到中國做了皇帝。我師父說,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,將龍脈截斷,再挖了墳,那麽滿洲人非但做不成皇帝,還得盡數死在關內。這座寶山如此要緊,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,要找到山脈的所在。這個大秘密,便藏在那八部《四十二章經》之中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他們滿洲人的事,姑姑,你太師父又怎會知道?”


    陶紅英道:“這件事說來話長。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,給韃子擄了去。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。我太師父說,韃子進關之後,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,人這樣多,又歡喜,又害怕。八旗旗主接連會議多日,在會中口角爭吵,拿不定主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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