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見那團衣衫迅即滾開,那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出,手提染血短刀,向那男嗓宮女撲去。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,綠衣宮女斜身閃開,立即又向敵人撲上。


    韋小寶身在床底,隻見到兩人的四隻腳。男嗓宮女穿的是灰色褲子,黑緞鞋子。穿綠鞋的雙腳疾進疾退,穿黑鞋的雙腳隻偶爾跨前一步,退後一步。兩人相鬥甚劇,卻不聞兵刃相交之聲,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兵刃。韋小寶斜眼向太後瞧去,隻見她躺在地下,毫不動彈,顯已死了。


    但聽得掌聲唿唿,鬥了一會,突然眼前一暗,三座燭台中已有一枝蠟燭給掌風撲熄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另外兩枝蠟燭也快快都熄了,我就可乘黑逃走。”


    唿的一聲掌風過去,又有一枝蠟燭熄了。兩個宮女隻管悶打,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,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。慈寧宮中本來太監宮女甚眾,鬧了這麽好一會,早該有人過來察看,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後嚴令,不得唿召,誰也不敢過來窺探。


    隻聽得嚓嚓聲響,桌椅碎片四散飛濺,韋小寶暗暗心驚:“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,掌風到處,將桌椅都擊得粉碎。”驀地一聲輕唿,白光閃爍,跟著噗的一聲,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,飛上去釘在屋頂。跟著兩人倒在地下,扭成一團。


    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,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,在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禦,招招兇險之極。他別的武功所知有限,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,曾跟康熙日日拆解,見兩個宮女出招極快,出手狠辣淩厲,挖眼、搗胸、扣頸、鎖喉、打穴、截脈、勾腕、撞肘,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。韋小寶暗暗咋舌:“倘若換作了我,早就大叫投降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,隻想:“那枝蠟燭為什麽還不熄?”他明知二人鬥得正緊,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底爬了出來,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,兩名宮女也隻有驚愕的份兒,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,但就是鼓不起勇氣。


    驀地裏燭火一暗,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,燭光又亮,隻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衣宮女,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。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,難以攻敵,右手勾打拿戳,連連出招,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,咽喉給人壓住,喘息艱難,右手的招數漸緩,雙足向上亂踢,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後,定會探頭到床底下來找經書,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!”此時不容細思,立即從床底竄出,手起劍落,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,乘勢向上一挑,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隨即躍開。


    灰衣宮女縱聲大叫,跳了起來,一撲而前,雙手抓住韋小寶頭頸,用力收緊。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了舌頭,眼前陣陣發黑。綠衣宮女飛身躍起,右掌猛落,斬在灰衣宮女的左頸,跟著左手抓住她頭發向後力扯,突然手上一鬆,將她滿頭頭發都拉了下來,露出一個光頭,原來裝的是假發。就在這時,灰衣宮女雙手鬆開,放脫了韋小寶,頭頸扭了幾扭,倒地縮作一團,背上鮮血泉湧,眼見不活了。


    綠衣宮女喘息道:“多謝小公公,救了我性命。”韋小寶點了點頭,驚悸未定,伸右手撫摸自己頭頸,左手指著那灰衣宮女的光頭,道:“她……她……”綠衣宮女道:“這人男扮女裝,混在宮裏。”


    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:“來人啊,有刺客!”聲音半男半女,是個太監。


    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,破窗而出,左手揮出,噗的一響,跟著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那太監身中暗器,撲地倒了。


    綠衣宮女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,將他橫著提起,向北疾奔,過西三所,進了養華門。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大了不少,也重了不少,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,身子纖細,但提了他快步而奔,如提嬰兒,毫不費力。韋小寶讚道:“好本事!”


    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、保華殿,來到福建宮側的火場之畔,才將他放下。


    這火場已近西鐵門,是焚燒宮中垃圾廢物的所在,晚間極為僻靜。


    綠衣宮女問道:“小公公,你叫什麽名字?”韋小寶道:“我是小桂子!”那宮女“啊”的一聲,說道:“原來是手擒鼇拜、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微笑道:“不敢!”他在太後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朝相,當時無暇細看,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,說道:“姊姊,你又怎麽稱唿?”


    那宮女微一遲疑,道:“你我禍福與共,那也不用瞞你。我姓陶,宮中便叫我陶宮娥。你在太後床底下幹什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隨口胡謅:“我奉皇帝聖旨,來捉太後的奸!”


    陶宮娥微微一驚,問道:“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,不過也不太確實。”陶宮娥道:“我……我殺死了太後,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,閉了宮門大搜。我可得立即出宮。桂公公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,我在宮裏倒太平無事了,可是閉宮大搜,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,那便如何是好?”靈機一動,說道:“陶姊姊,我倒有個法子,我立即去稟告皇上,說道親眼看見太後是給那假宮女殺死的,假宮女則是太後殺的,他兩人鬥了個同歸於盡。反正太後已經死無對證,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。”


    陶宮娥沉吟片刻,道:“這計策倒也使得,但那個太監,卻又是誰殺的?”韋小寶道:“我說也是那假宮女殺的。”陶宮娥道:“桂公公,這件事可十分危險,皇上雖然喜歡你,多半也要殺了你滅口。”韋小寶打個寒噤,問道:“皇上也要殺我?那為什麽?”


    陶宮娥道:“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,倘若泄漏了半點風聲,你叫皇上置身何地?就算你守口如瓶,皇上每次見到你,總不免心中有愧,遲早非殺了你不可。”韋小寶驚道:“他……他這樣毒辣?”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,這些事可千萬不能跟皇帝說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南方傳來幾聲鑼響,跟著四麵八方都響起了鑼聲,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,全宮侍衛、太監立即出動。


    陶宮娥道:“咱們逃不出去了。你假裝去幫著搜捕刺客,我自己迴屋去睡覺。”伸出左臂,抱住他腰,又帶著他疾奔,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,將他放下,輕聲道:“小心!”一轉身,便隱在牆角之後。


    韋小寶記掛著方怡和沐劍屏,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。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,跟著人聲喧嘩,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子,叫道:“是我!”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。沐劍屏道:“幹麽打鑼?是來捉拿我們嗎?”韋小寶道:“不是。老婊子死了!括括叫,別別跳。還是迴我屋裏比較穩當。”沐劍屏道:“迴你屋裏?我們……我們殺了人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不用怕,他們不知道的,快走!”


    俯身扶起方怡,左手提了包袱,向外衝出。


    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,隻見斜刺裏幾名侍衛奔來。為首侍衛高舉火把,喝問:“什麽人?”韋小寶叫道:“是我,你們趕快去保護皇上。是走了水嗎?”那人認得韋小寶,忙將火把交給旁人,雙手垂下,恭恭敬敬的道:“桂公公,聽說慈寧宮出了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好,你們先去,我隨後便來。”那侍衛躬身道:“是!”帶領眾人而去。


    沐劍屏道:“他們似乎很怕你呢,剛才我還道要糟。”說著連拍胸口。


    韋小寶想說句笑話,吹幾句牛,但掛念著太後被殺之事鬧了出來,不知將有何等後果,心慌意亂之下,什麽笑話也說不出口。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,這才迴到自己住處,好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,眾侍衛群相慌亂,誰也沒加留意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們便耽在這裏,千萬別換裝束。”將包袱放入衣箱,出屋後,將門上了鎖,快步奔向幹清宮康熙的寢殿。


    第十五迴


    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


    康熙聽到鑼聲,披衣起身,一名侍衛來報慈寧宮中出了事,是什麽事卻說不清楚。他正自著急,見韋小寶進來,忙問:“太後安好?出了什麽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太後叫奴才今晚先迴自己屋去睡,明天再搬進慈寧宮去,沒……沒想到宮裏出了事。不知什麽,奴才這就去瞧瞧。”康熙道:“我去給太後請安,你跟著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”康熙對母後甚有孝心,不及穿戴,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,快步而行,一麵問道:“太後要你服侍,你怎麽又到了我這裏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聽得鑼聲,耽心又來了刺客,一心隻掛念著皇上,忙不迭奔來,真……真是該死。”


    康熙一出寢宮,左右太監、侍衛便跟了一大批,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。他見韋小寶衣衫頭發極是紊亂,那知道他是在太後床底鑽進鑽出,還道他忠心護主,一心一意的隻掛念著皇帝,連太後也都忘了,來不及穿好衣服,就趕來保護,頗感喜慰。


    行出數丈,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:“刺客擅闖慈寧宮,害死了一名太監、一名宮女。”康熙忙問:“可驚動了太後聖駕?”那侍衛道:“多總管已率人將慈寧宮團團圍住,嚴密保護太後。”康熙略感放心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寧宮,這會兒也已遲了。”


    從幹清宮到慈寧宮相距不遠,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。隻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,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,別說刺客,隻怕連一隻老鼠也鑽不過去。眾侍衛見到皇帝,一齊跪下。康熙擺了擺手,快步進宮。


    韋小寶掀起門帷。康熙走進門去,隻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一團,血流滿地,橫臥著兩具屍首,隻嚇得心中突突亂跳,叫道:“太後,太後!”


    床上一人低聲道:“是皇帝麽?不用耽心,我沒事。”正是太後的聲音。


    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,心想:“原來老婊子沒死。我做事當真胡塗,先前幹麽不在她身上補上一劍?她沒死,我可得死了。”迴過頭來,便想發足奔逃,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侍衛,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,隻嚇得雙足發軟,頭腦暈眩,便欲摔倒。


    康熙走到床前,說道:“太後,您老人家受驚了。孩兒保護不周,罪孽深重,那些飯桶侍衛,一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。”太後喘了口氣,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。是一個太監和宮女爭鬧……互相毆鬥而死,不幹侍衛們的事。”康熙道:“太後身子安好?沒驚動到您老人家?”太後道:“沒有!隻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。皇帝,你去罷,叫大家散去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快傳太醫來給太後把脈。”韋小寶縮在他身後,不敢答應,隻怕給太後瞧見了,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。太後道:“不,不用傳太醫,我睡一覺就好。這兩人……這兩個奴才的屍首……不用移動。我心裏煩得很,怕吵,皇帝,你……你叫大家快走。”她說話聲音微弱,上氣不接下氣,顯是受傷著實不輕。


    康熙很耽心,卻又不敢違命,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,惹得太後如此生氣,兩人雖已身死,卻都犯了如此大罪,還得追究他們家屬,可是聽太後的話,顯然不願張揚,連屍首也不許移動,隻得向太後請了安,退出慈寧宮。


    韋小寶死裏逃生,雙腳兀自發軟,手扶牆壁而行。


    康熙低頭沉思,覺得慈寧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,中間必有隱秘,但太後的意思,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。他沉思低頭,走了好長一段,這才抬起頭來,見韋小寶跟在身後,問道:“太後要你服侍,怎地你又跟著來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,大可信口開河,說道:“先前太後說道心裏煩得很,一見到太監便生氣。奴才見太後聖體不大安適,還是別去惹太後煩惱的為妙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了點頭,迴到幹清宮寢殿,待服侍他的眾監都退了出去,說道:“小桂子,你留著!”韋小寶應了。


    康熙從東到西、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,踱了一會,問道:“你看那太監和那宮女,為什麽鬥毆而死?”韋小寶道:“這個我可猜不出。宮裏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,動不動就吵嘴,有時還暗中打架,隻是不敢讓太後和皇上知道罷了。”康熙點頭道:“你去吩咐大家,這事不用再提,免得再惹太後生氣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康熙道:“你去罷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請了安,轉身出去,心想:“我這一去,永遠見你不著了。”迴頭又瞧了一眼,心中戀戀不舍。康熙也正瞧著他,臉上露出笑容,也有依戀之意,道:“你過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轉過身來。康熙揭開床頭的一隻金盒,拿出兩塊點心,笑道:“累了半天,肚裏可餓了罷!”將點心遞給他。


    韋小寶雙手接過,想起太後為人兇險毒辣,寢宮裏暗藏男人,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。他一切蒙在鼓裏,什麽都不知道。皇帝對待自己,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,若不把這事跟他說知,他給太後害死,自己可太也沒義氣。想到此處,眼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、屍橫就地的慘狀,心中一酸,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。


    康熙微笑道:“怎麽啦?”伸手拍拍他肩頭,道:“你願意跟我,是不是?那也容易,過幾天等太後大好了,我再跟太後說去。老實說,我也舍不得你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情激動,尋思:“陶宮娥說,我如吐露真情,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。英雄好漢什麽都能做,就是不能不講義氣,大丈夫死就死好了。”將兩塊點心往桌上一放,握住了康熙的手,顫聲道:“小玄子,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,行嗎?”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當然可以。我早就說過了,沒人之處,咱們就跟從前一樣。你又想跟我比武,是不是?來來來,放馬過來。”說著雙手一翻,反握住了他雙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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