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大洪道:“你不能擔當,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。那隻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,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老爺子有什麽事要跟我師父說,你寫一封信,我們給你送去便是。”柳大洪嘿嘿一笑,道:“這件事嗎,是白寒鬆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,不知如何了結?要請陳總舵主拿句話出來。”


    徐天川霍地站起,昂然說道:“沐小公爺、柳老英雄,你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,免遭惡徒折辱,在下感激不盡。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,在下一命抵一命,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,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?樊兄弟,借你佩刀一用。”說著伸出右手,向著樊綱,意思非常明白,他是要當場自刎,了結這場公案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慢來,慢來!徐三哥,你且坐下,不用這麽性急。你年紀一大把,怎地火氣這麽大?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?你不聽我吩咐,可太也不給我麵子了。”天地會中“不遵號令”的罪名十分重大,徐天川忙躬身道:“徐天川知罪,敬奉韋香主號令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點頭,說道:“這才像話。白大俠人也故世了,就算要徐三哥抵命,人也活不轉啦,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,可不是生意經。”


    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,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麽。天地會群豪尤其耽心,均想:“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,可別給這什麽也不懂的小香主敗壞了。倘若他說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,傳到江湖之上,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。”


    隻聽韋小寶接著道:“小公爺,你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,身邊就隻帶了這幾位朋友麽?好像少了一點罷?”


    沐劍聲哼了一聲,問道:“韋香主這話是什麽用意?”韋小寶道:“那也沒什麽用意。小公爺這樣尊貴,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,來到京城,不多帶一些人保駕,一個不小心,給韃子走狗拿了去,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?”沐劍聲長眉一軒,道:“韃子走狗想要拿我,可也沒這麽容易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小公爺武藝驚人,打遍天下……嘿嘿……這個對手很少,韃子自然捉你不去了。不過……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,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,倘若給韃子順手牽羊,反手牽牛,這麽希哩唿嚕的請去了幾位,似乎也不怎麽有趣了。”


    沐劍聲一直沉著臉聽他嘻皮笑臉的說話,等他說完,說道:“韋香主此言,可是譏刺在下麽?”說到這句話時,臉上神色更加難看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是,不是。我這一生一世,隻有給人家欺侮,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。人家抓住了我的手,你瞧,烏青也還沒退,痛得我死去活來,這位白二俠,嘿嘿,手勁真不含糊。那兩招‘橫掃千軍’、‘高山流水’,可了不起,去搭救你們給韃子拿了去的朋友,必定管用,說什麽也是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。”


    白寒楓臉色鐵青,待要說話,終於強行忍住。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一眼,說道:“小兄弟,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,我們不大明白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老爺子太客氣了,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,‘高深莫測’四字,那可不敢當了。低淺之至,低淺之至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道:“小兄弟說道,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韃子拿了去,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?”韋小寶道:“一點意思也沒有。小王爺、柳老爺子,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,多半是我喝醉了酒,胡說八道,他媽的作不得數。”


    沐劍聲哼了一聲,強抑怒氣,說道:“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。”韋小寶道:“小公爺,你想消遣嗎?你在北京城裏逛過沒有?”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:“怎麽樣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北京城可大得很哪,你們雲南的昆明,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。”沐劍聲愈益惱怒,大聲道:“那怎麽樣?”


    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,越來越不成話,插口道:“北京城花花世界,就可惜給韃子占了去,咱們稍有血性之人,無不惱恨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不去理他,繼續說道:“小公爺,你今天請我喝酒,在下沒什麽報答,幾時你有空,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。有個熟人帶路,就不會走錯了。否則的話,倘若亂闖亂走,一不小心,走進了韃子的皇宮,小公爺武功雖高,可也不大方便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道:“小兄弟言外有意,你如當我是朋友,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。沐王府的朋友們,武功都是極高的,什麽‘橫掃千軍’、‘高山流水’,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,可惜在北京城裏人生路不熟,在街上逛逛,三更半夜裏又瞧不大清楚,胡裏胡塗的,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,問韋小寶道:“那又怎樣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,一間間宮殿很多,胡亂走了進去,如果沒有皇帝、皇太後帶路,很容易迷路,一輩子走不出來,也是有的。在下沒見過世麵,不知道皇帝、皇太後有沒有空,白天黑夜給人帶路。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麵子大,你們手下眾位朋友抬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,把小皇帝、皇太後這老婊子嚇倒了,那也難說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聽他管皇太後叫“老婊子”,都覺頗為新鮮。皇太後是韃子皇族的首腦,竟有人大聲叫她老婊子,各人聽了都感痛快。關安基、祁彪清等忍不住笑了出來。韋小寶在肚裏常罵太後為“老婊子”,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聲罵出口,心中的痛快,當真難以形容。


    柳大洪道:“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,決不會闖進皇宮去的。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,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,也未可知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柳老爺子說得不錯。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,是在皇宮裏服侍禦前侍衛的。他說昨晚宮裏捉到了幾名刺客,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……”


    沐劍聲失驚道:“什麽?”右手一顫,手裏的酒杯掉了下來,當的一聲,碎成幾片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本來倒也相信,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,派人去行刺韃子皇帝,那是……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。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,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,那可饒他們不得了。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,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這些刺客。他媽的,大漢奸手下,有什麽好東西了?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道:“小兄弟,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?在韃子宮裏擔任什麽職司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他是給禦前侍衛掃地、衝茶、倒便壺的小廝,說出來丟臉得很,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,有什麽尊姓大名了?那些刺客給綁著,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。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,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戳上幾刀,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道:“我也隻是揣測,作不得準。他們既膽敢到宮中行刺,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。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一二,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癩痢頭小三子,跟我最好不過,他賭錢輸了,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,從來不要他還。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麽吩咐,我叫小三子去幹,他可不敢推托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籲了一口氣,說道:“如此甚好。不知宮裏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?叫什麽名字?這些刺客,我們是很佩服的,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?貴友如能代為打聽,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拍胸脯,說道:“這個容易。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,否則的話,我設法去救他一個出來,交了給小公爺,一命換一命,那麽徐三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,也就算一筆勾銷了。”


    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,兩人緩緩點頭。沐劍聲道:“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,但既去行刺韃子皇帝,總是仁人義士,是咱們反清複明的同道。韋香主,你如能設法相救,不論成與不成,沐劍聲永感大德。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,自然再也休提。”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,說道:“小公爺不提,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,下次見麵又來抓住我的手,捏得我大哭大叫,這味道可差勁得很。”


    白寒楓霍地站起,朗聲說道:“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……我們……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,姓白的這隻手得罪了韋香主,自當斷此一手,向韋香主陪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不用,不用,你割一隻手給我,我要來幹什麽?再說,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在皇宮救人,那也難說得很。這些人行刺皇帝,那是多大的罪名,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,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。我說去救人,也不過吹吹牛,大家說著消遣罷了。”


    沐劍聲道:“在皇宮中救人,自然千難萬難,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。但隻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,不管救得出、救不出,大夥兒一般的同感大德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還有一件事,舍妹日前忽然失蹤,在下著急得很。天地會眾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,眼線眾多,如能代為打聽,設法相救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件事容易辦,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。好,咱們酒也喝夠了,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。他媽的玩他兩手,倒也快活。”一伸手,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,往八仙桌上一摔,赫然是四粒骰子,滾了幾滾,四粒盡是紅色的四點朝天,韋小寶拍手道:“滿堂紅,滿堂紅,上上大吉!唉,可不要人人殺頭,殺個滿堂紅才好。”


    眾人相顧失色,盡皆愕然。


    韋小寶收起骰子,拱手道:“叨擾了,這就告辭。徐三哥跟我們迴去,成不成?”沐劍聲道:“韋香主太客氣了。在下恭送韋香主、徐三爺和天地會眾位朋友的大駕。”


    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、李力世、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。沐劍聲、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,眼看韋小寶上了轎,這才迴進屋去。


    群豪迴到那四合院中。關安基最是性急,問道:“韋香主,宮裏昨晚鬧刺客麽?瞧他們神情,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正是。宮裏昨晚來了刺客,這事誰也不敢泄漏,外間沒一人得知,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,自然是他們幹的。”玄貞道:“他們膽敢去行刺韃子皇帝,算得膽大包天,倒也令人好生欽佩。韋香主,他們給擒住了的人,你說能救得出麽?隻怕這件事極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、柳大洪對答之時,早已打好了主意,要搭救被擒的刺客,那是決無可能,但自己屋裏床上,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、一個方怡。小郡主是天地會捉去的,放了也算不得數,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,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,卻非難事。他聽玄貞這麽問,微笑道:“多了不行,救個把人出來,多半還辦得到。徐三哥隻殺了白寒鬆一個,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,一命抵一命,他們也不吃虧了。何況他們連本帶利,還有利錢,連錢老板弄來的那個小姑娘,一並也還了他們,還有什麽說的?錢老板,明天一早,你再抬兩口死豬到禦膳房去,再到我屋裏裝了人,我在廚房裏大發脾氣,罵得你狗血淋頭,說這兩口豬不好,逼你立刻抬出宮去。”


    錢老本拍掌笑道:“韋香主此計大妙。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,倒也罷了,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,說道:“徐三哥,你別煩惱。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,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。”徐天川應道:“是,是。多謝韋香主。”心中半點不信:“小孩子家胡言亂語,吳應熊是平西王世子,多大的氣焰,怎會來聽你的話?”韋小寶答允為他解開誤殺白寒鬆的死結,雖然好生感激,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一命換一命的大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剛迴皇宮,一進神武門,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,齊聲道:“桂公公,快去,快去,皇上傳你。”韋小寶道:“有什麽要緊事了?”一名太監道:“皇上已催了幾次,像是有急事。皇上在上書房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。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,見他進來,臉有喜色,罵道:“他媽的,你死到那裏去啦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迴皇上: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,如不一網打盡,恐怕不大妙,說不定還會鬧事,要讓皇上操心,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。因此剛才換了便服,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,想探聽一下,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,是不是在京城之中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很好,可探到了什麽消息?”韋小寶心想:“若說一探便探到消息,未免太巧。”說道:“走了半天,沒見到什麽惹眼之人,明天想再去查察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你亂走瞎闖,未必有用。我倒有個主意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喜道:“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。”康熙道:“適才多隆稟告,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,不論怎麽拷打誘騙,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,看來便再拷問,也問不出一句真話。我想不如放了他們。”韋小寶道:“放了?這……這太便宜他們了。”康熙道:“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,雖然叛逆犯上,殺不殺無關大局,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,一網打盡,方無後患。”說到這裏,微笑道:“放了小狼,小狼該去找母狼罷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拍掌笑道:“妙極,妙極!咱們放了刺客,卻暗中撮著,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麵。皇上神機妙算,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。”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什麽勝過三個諸葛亮?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。隻是如何撮著刺客,不讓他們發覺,倒不大易辦。小桂子,我給你一件差使,你假裝好人,將他們救出宮去,那些刺客當你是同道,自然帶你去了。”韋小寶沉吟道:“這個……”康熙道:“這件事自然頗為危險,倘若給他們察覺了,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。隻可惜我是皇帝,否則的話,我真想自己去幹一下子,這滋味可妙得很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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