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見她發窘,得意洋洋,隻覺昨日楊柳胡同中所受窘辱此刻都出了氣、報了仇。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。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,不敢稍瞬,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,那就大事去矣,過了不多時,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。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,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,忙連眨三下眼睛,心中一寬,舒了口長氣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哈哈,果然在這裏,老子也不是不知,但記心不好,一時忽然忘了。”心想:“解開她穴道之後,不知她武功如何,這小丫頭若出手打人,倒也麻煩。”轉過身來,拿過兩根腰帶,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,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。


    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,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。韋小寶笑道:“你怕了我,是不是?你既然怕了,老子就解開你穴道。”伸手到她左腋下輕搔幾下。


    小郡主奇癢難當,偏生無法動彈,一張小臉脹得通紅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點穴解穴,我原是拿手好戲,隻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,這種小事,也沒放在心上,倒有些兒忘了。是不是這樣解的?”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。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,臉上微有怒色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。上乘手法,用在上等人身上,這才管用。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,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,竟半點動靜也沒有。好,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。”伸手指在她腋下力戳幾下。


    小郡主又痛又癢,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咦,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,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?沒法子,隻得用第三流的手法了。”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一陣,仍不見效。


    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。武功極有根柢之人,經明師指點,尚須數年勤學苦練,方始有成。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麵,會點穴方會解穴,認穴既須準確,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,方能封人穴道,解人穴道。韋小寶既無內功,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沒練過,這麽亂搞一通,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?


    拍打不成,便改而為抓,抓亦不行,隻得改而為扭。小郡主又氣又急,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。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心折磨她,但忙了半天,解不開她穴道,自己額頭出汗,不免有些老羞成怒,說道:“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,卻仍是耗子拉王八,全不管用,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?老子是大有身分、大有來曆之人,第九流武功是決不肯使的。看來你沐王府的人,都是他媽的爛木頭,木頭木腦,木知木覺。我跟你說,我現在不顧自己身分,用第九流的武功,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。”


    當下彎起中指,用拇指扳住,用力彈出,彈在小郡主腋下,說道:“這是彈棉花。”唱起兒歌:“拍拍拍,彈棉花。棉花臭,炒黑豆。黑豆焦,拌胡椒。胡椒辣,起寶塔。寶塔尖,衝破天。天落雨,地滑塌,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、狗頭狗腦,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!”


    他說一句,彈一下,連彈十幾下,唱到“太”字時,小郡主突然“噢”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縱身躍起,跳上跳下,笑道:“我說呢,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,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。”


    小郡主哭道:“你……你才是第第第……第九流。”聲音清脆嬌嫩,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,當真說不出的好聽。韋小寶逼緊了喉嚨,學她說話:“你……你才是第第第……第九流。”說著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原來他伸指亂彈,都彈在小郡主腋下“淵腋穴”上。淵腋穴屬足少陽膽經,在腋下三寸之處。頭部諸穴如絲竹空、陽白、臨泣等均屬此經脈。他在淵腋穴上又抓又扭,又打又彈,手勁雖然不足,但搞得久了,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,說話便無窒滯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,不勝歡喜,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,說道:“我肚子餓了,想來你也不飽,我先給你些東西吃。”他原是饞嘴之人,既為尚膳監的頭兒,屬下眾監拍他馬屁,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。他每天在街上閑遊,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,也是見到就買,因此上屋裏瓶兒、罐兒、盒兒、小竹簍兒不計其數,裝的都是零星食物。一個十來歲的少年,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,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,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?


    他將糕點拿了出來,說道:“這玫瑰綠豆糕,你吃一塊試試。”小郡主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,打開盒蓋,說道:“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,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,吃一塊罷!”小郡主又搖了搖頭。韋小寶要賣弄家當,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,道:“你瞧,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?就算你是王府郡主,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麽多點心。你如不愛吃甜食,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,又香又脆,世上少有。連皇上都愛吃,你試了一塊,包你愛吃。”


    小郡主又搖了搖頭。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,小郡主總是搖頭。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衝,罵道:“臭花娘,你嘴巴這樣刁,這個不吃,那個不吃,到底要吃什麽?”小郡主道:“我……我什麽都不吃……”隻說了這句話,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。韋小寶給她一哭,心腸倒有些軟了,道:“你不吃東西,豈不餓死了?”小郡主道:“我……我寧可餓死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。”


    正在這時,外麵有人輕輕敲門。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,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,驚動了旁人,取出一塊毛巾,綁住了她嘴,這才去開門,吩咐小太監:“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,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。”小太監應了自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,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,坐在她對麵,笑道:“你不吃,我可要吃了。嗯,這是醬爆牛肉,這是糟溜魚片,這是蒜泥白切肉,還有鎮江肴肉,清炒蝦仁,這一碗口蘑雞腳湯,當真鮮美無比。鮮啊,鮮啊!”他舀湯來喝,故意嗒嗒有聲,偷眼去看小郡主時,隻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,沒半分饞意。


    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意興索然,幸幸然的道:“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隻愛吃第九流的臭魚、臭肉、臭鴨蛋,我這些好菜好點心,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。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、臭肉、臭鴨蛋、臭豆腐來給你吃。”小郡主道:“我不吃臭鴨蛋、臭豆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嗯,原來你隻吃臭魚、臭肉。”小郡主道:“你就愛瞎說。我也不吃臭魚、臭肉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,吃了一塊肴肉,大讚:“味道真好!”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衷,便放下筷子,盤算如何才能令她向自己討吃。
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,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,道:“桂公公,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,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,看來沒一絲熱氣,其實是挺熱的。這宣威火腿是用蜜餞蓮子煮的,煮得急了,或許不很軟,請公公包涵。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。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幹,雖不是鮮魚,仍十分名貴,用雲南紅花油炒的。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。廚子說,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,隻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。”韋小寶點點頭,待小太監去後,將菜肴搬入房中。


    禦廚房在頃刻之間,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,也算得功力到家了。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,雖然跋扈,但逢年過節,對皇室的進貢、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豐厚無比,遠勝他省十倍,因此朝廷裏幫他說好話的人著實不少。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,除了金銀珠寶、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,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應有盡有。正因如此,禦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,並不為難。


    小郡主本就餓了,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,忍不住心動,隻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,不願就此屈服,拿定了主意:“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,我總是不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用筷子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,湊到小郡主口邊,笑道:“張開嘴來!”小郡主牙齒咬實,緊緊閉嘴。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,擦得滿嘴都是油,笑道:“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,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。”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。韋小寶放下火腿,端起那碗熱湯,惡狠狠的道:“這碗湯燙得要命,你如肯喝,我就等湯冷了些,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。你不喝呢?哼,哼!”左手伸出,捏住她鼻子。


    小郡主氣為之窒,隻得張開口來。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,塞在她口裏,說道:“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,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!”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,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,放開左手。


    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,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,如此倒入咽喉,隻怕真的給他燙死了,哭道:“你劃花了我的臉,我……我不要活了,這樣醜怪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。”微笑道:“你的臉雖然劃花了,但這隻小烏龜畫得挺美,你走到街上,擔保人人喝采叫好!”小郡主哭道:“難看死了,我……我寧可死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唉,這樣漂亮的小烏龜,你居然不要,早知如此,我也不必花那麽多心思,在你臉上雕花了。”


    小郡主道:“雕什麽花?我……我又不是木頭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明明姓沐,怎麽不是木頭?”小郡主道:“我家這沐字,是三點水的沐,又不是木頭的木。”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,說道:“木頭浸在水裏,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。”小郡主又哭了起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那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?你叫我三聲‘好哥哥’,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,把小烏龜刮去,一點痕跡不留。”小郡主臉上一紅,道:“怎麽刮得去?再這麽一刮,我的臉還成什麽模樣?”韋小寶道:“我有靈丹妙藥,第一流的英雄好漢,那是難修補些。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,修補你的臉蛋兒,可真容易不過了。”小郡主道:“我不信。你就是愛說話損人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叫不叫?”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,不禁有些心動,說道:“小烏龜新刻不久,修補是很容易的。時間挨得久了,再要修補,如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,隻怕你將來懊悔。”小郡主雖將信將疑,總是企盼一試,倘若真如他所說,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,那仍然難看之極,當下脹紅了臉,囁嚅道:“你……你可不是騙我?”韋小寶道:“我騙你幹什麽?你越叫得早,我越早動手,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,乖乖的快叫罷!”


    小郡主道:“倘若我……我叫了之後,你補得不好呢?”韋小寶道:“那我加倍賠還,連叫你六聲‘好妹妹’!”小郡主又紅暈滿臉,說道:“你這人很壞,我不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好啦!你既然不放心,咱們分開來叫。你先叫我一聲‘好哥哥’,待我補好之後,你叫第二聲。我用鏡子給你照過,果然一點疤痕也沒有,你十分滿意了,再叫第三聲。說不定你開心得很,一連叫上十聲。”小郡主急道:“不,不,你說叫三聲,怎麽又加?”韋小寶微笑道:“好,三聲就是三聲,那你快叫罷!”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,總是叫不出口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叫一句‘好哥哥’,有什麽了不起?又不是要你叫‘好老公’,叫‘親親老公’。你再不叫,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。”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、老公的,結結巴巴的道:“我先叫一個字,等你真的治好了,我再叫下麵……下麵兩個字。”韋小寶歎了一口氣,道:“唉,你真會討價還價,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。那你叫罷!”


    小郡主閉上眼睛,輕輕叫道:“好……”這個“好”字,當真細若蚊鳴,耳音稍稍差著半點,可再也聽不出來,饒是如此,她臉上已羞得通紅。


    韋小寶咕噥道:“這樣叫法,可真差勁得很,七折八扣下來,還有得剩的麽?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‘好’字下麵接上些什麽,好王八蛋是好,好小賊也是好。”小郡主急道:“不是的,我心中想的,就……就是那兩個字,我不騙你,真的不騙你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兩個什麽字?是烏龜麽?是小賊嗎?”


    小郡主道:“不,不!是哥……”說了一個“哥”字,急忙住口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很好,算你有良心,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,便得用出最好手段。請泥水匠去修狗洞,出上第一流的價錢,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,倘若價錢太低,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,石灰也不粉刷一下,豈不難看之極?”


    小郡主道:“人家叫也叫過了,你還在笑我是狗洞、爛磚頭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“我這是比方。”打開海老公的箱子,取出藥箱,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,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,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,調配藥粉。


    小郡主本來隻信得三分,眼見藥瓶如此之多,不免又多信了兩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,拿到外房,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,藏在懷裏,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、一塊豌豆黃,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,將藥缽衝洗幹淨,才將蓮蓉、綠豆糕、豌豆黃在缽中舂爛,又加上兩羹匙蜜糖,心念一動,再吐上兩大口唾沫,調得勻了,拿進房中,說道:“這是生肌靈膏,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。”


    想了一想,又道:“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,就算迴複原狀,也不過和從前一般,你也不見我的情。”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,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,放在左手手掌之中,問小郡主道:“這珠子怎樣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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