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,對適才這番激鬥更隻字不提,甚感歡喜,暗想自己親自出手,在鼇拜背上插了一刀,此事倘若傳了出去,頗失為人君的風度。又想:“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複加,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。可惜他是個太監,不論我怎麽提拔,他也總是個太監。祖宗定下嚴規,不許太監幹政,看來隻有多賞他些銀子了。”


    康親王辦事迅速,過不多時,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,迴稟說鼇拜的黨羽已大部成擒,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,不留一人,請皇上另派領內侍衛大臣,另選親信侍衛護駕。康熙甚喜,說道:“辦得很妥當!”


    幾名親王、貝勒、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給鼇拜打得腦蓋碎裂、腸穿骨斷的慘狀,無不驚駭,齊聲痛罵鼇拜大逆不道。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鼇拜押了下去收禁。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,便退出去商議,如何定鼇拜之罪。


    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,囑咐眾人道:“皇上仁孝,不欲殺戮太眾,驚動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,因此鼇拜大逆不道之事,不必暴之於朝,隻須將他平素把持政事、橫蠻不法的罪狀,一樁樁的列出來便是。”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。


    行刺皇帝,非同小可,鼇拜固然要淩遲處死,連他全族老幼婦孺,以及同黨的家人、族人,無一能夠幸免,這一件大案辦下來,牽累一廣,少說也要死數千之眾。康熙雖恨鼇拜跋扈,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,更不願累及無辜。


    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,但一切大小政務,向來都由鼇拜處決,朝中官員一直隻聽鼇拜的話辦事,今日拿了鼇拜,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,對自己恭順敬畏得多。康熙直到此刻,方知為君之樂,又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見他縮在一角,一言不發,心想:“這小子不多說話,乖覺得很。”


    眾大臣退出後,索額圖道:“皇上,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,是否請皇上移駕,到寢宮休息?”康熙點點頭,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。韋小寶不知是否該當跟去,正躊躇間,康熙向他點了點頭,道:“你跟我來。”


    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。皇宮的內院,除了後妃公主、太監宮女之外,外臣向來不得涉足。


    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,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,到處鑲滿了翡翠白玉,牆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,晚上不用點燈。那知進了寢宮,也不過是一間尋常屋子,隻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製、繡以龍鳳花紋而已,一見之下,大失所望,心道:“比我們揚州麗春院中的房間,可也神氣不了多少。”


    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一碗參湯,籲了口長氣,道:“小桂子,跟我去見皇太後。”


    其時康熙尚未大婚,寢宮和皇太後所居慈寧宮相距不遠。到得皇太後的寢宮,康熙自行入內,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。


    韋小寶等了良久,無聊起來,心想:“我學了海老公教的‘大慈大悲千葉手’,皇上學了‘八卦遊龍掌’,可是今兒跟鼇拜打架,什麽千葉手、遊龍掌全不管用,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、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,這才大功告成。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麽好玩了,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,向小玄子磕頭,也氣悶得很。鼇拜已經拿了,小玄子也沒什麽要我幫忙了。明兒我就溜出宮去,再也不迴來啦。”


    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,一名太監走了出來,笑道:“桂兄弟,皇太後命你進去磕頭。”韋小寶肚中暗罵:“他奶奶的,又要磕頭!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後幹麽不向老子磕頭?”恭恭敬敬的答應:“是!”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。


    穿過兩重院子後,那太監隔著門帷道:“迴太後,小桂子見駕。”輕輕掀開門帷,將嘴努了努。


    韋小寶走進門去,迎麵又是一道簾子。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,發出柔和的光芒。一名宮女拉開珠簾。韋小寶低頭進去,微抬眼皮,隻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,康熙靠在她身旁,自然便是皇太後了,當即跪下磕頭。


    皇太後微笑點了點頭,道:“起來!”待韋小寶站起,說道:“聽皇帝說,今日擒拿叛臣鼇拜,你立了好大的功勞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迴太後:奴才隻知道赤膽忠心,保護主子。皇上吩咐怎麽辦,奴才便奉旨辦事。奴才年紀小,什麽都不懂的。”他在皇宮中隻幾個月,但賭錢時聽得眾太監說起宮裏和朝廷的規矩,一一記在心裏,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,你功勞越大,越要裝得沒半點功勞,主子這才喜歡,若稍有驕矜之色,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,至於惹得主子憎厭,不加寵幸,自是不在話下。


    他這樣迴答,皇太後果然很喜歡,說道:“你小小年紀,倒也懂事,比那做了少保、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鼇拜還強。孩兒,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麽?”康熙道:“請太後吩咐罷。”皇太後沉吟道:“你在尚膳監,還沒品級罷?海大富海監是五品,賞你個六品的品級,升為首領太監,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,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,老子也不做。”臉上卻堆滿笑容,跪下磕頭,道:“謝皇太後恩典,謝皇上恩典。”


    清宮定例,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,副總管太監八人,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,普通太監則無定額,清初千餘人,自後增至二千餘人。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,最低八品,普通太監則無品級。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為六品,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寵了。皇太後點了點頭,道:“好好的盡心辦事。”韋小寶連稱:“是,是!”站起身來,倒退出去。宮女掀起珠簾時,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後瞧了一眼,隻見她臉色極白,目光炯炯,但眉頭微蹙,似頗有愁色,又像在想什麽心事,尋思:“她身為皇太後,還有什麽不開心的?啊,是了,她死了老公。就算是皇太後,死了老公,總不會開心。”


    他迴到住處,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。海老公竟沒半分驚詫之意,淡淡的道:“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。皇上的耐心,可比先帝好得多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奇,問道:“公公,你早知道了?”海老公道:“我怎會知道?我是早在猜想。皇上學摔跤,還說是小孩子好玩,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跤,學來幹什麽?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‘八卦遊龍掌’,自然另有用意了。‘大慈大悲千葉手’和‘八卦遊龍掌’這兩路武功,倘若十年八年的下來,當真學到了家,兩人合力,或許能對付得了鼇拜。可是這麽半吊子的學上兩三個月,又有什麽用?唉,少年人膽子大,不知天高地厚,今日的事情,可兇險得很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,心中充滿了驚佩:“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,卻什麽事情都預先見到了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問道:“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後罷?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心想:“你又知道了。”海老公道:“皇太後賞了你些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也沒賞什麽,隻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,升作了首領太監。”海老公笑了笑,道:“好啊,隻比我低了一級。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,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幾日我就要走啦。你教了我不少武功,我卻毒瞎了你一雙眼睛,未免有點對你不住,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,偏偏又偷不到。”海老公道:“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,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,要借那《四十二章經》是更加容易了。公公,你眼睛不大方便,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麽用?”海老公幽幽的道:“是啊,我眼睛瞎了,看不到經書,你……你卻可讀給我聽啊,你一輩子陪著我,就……就一輩子讀這《四十二章經》給我聽……”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,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:“這老……老頭兒真是古怪。”本來在心裏一直叫他“老烏龜”的,這時卻有些不忍。


    這一晚海老公始終咳嗽不停,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,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。


    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,隻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。


    康熙來到書房,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啟奏,說道會同王公大臣,已查明鼇拜大罪一共三十款。康熙頗感意外,道:“三十款?這麽多?”康親王道:“鼇拜罪孽深重,原不止這三十款,隻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,從寬究治。”康熙道:“這就是了,那三十款?”


    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,念道:“鼇拜欺君擅權,罪一。引用奸黨,罪二。結黨議政,罪三。聚貨養奸,罪四。巧飾供詞,罪五。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,罪六。擅殺蘇克薩哈等,罪七。擅殺蘇納海等,罪八。偏護本旗,更換領地,罪九。輕慢聖母,罪十。”他一條條的讀下去,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:“以人之墳墓,有礙伊家風水,勒令遷移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原來鼇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,你們擬了什麽刑罰?”康親王道:“鼇拜罪大惡極,本當淩遲處死,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,擬革職斬決。其同黨必隆、班布爾善、阿思哈等一體斬決。”康熙沉吟道:“鼇拜雖然罪重,但他是顧命大臣,效力年久,可免其一死,革職拘禁,永不釋放,抄沒他的家產。所有同黨,可照你們所議,一體斬決。”(注)


    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,說道:“聖上寬仁,古之明君也所不及。”


    這日眾大臣在康熙跟前,忙的便是處置鼇拜及其同黨之事。眾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,韋小寶也聽不大懂,隻約略知道鼇拜是鑲黃旗旗主,蘇克薩哈是正白旗旗主,兩旗為了爭奪良田美地,勢成水火。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後,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產田地為鑲黃旗所並,現下正白旗眾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。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你們自去秉公議定,交來給我看。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,鼇拜雖然有罪,不能讓全旗受牽累。咱們什麽事都得公公道道。”眾大臣磕頭道:“皇上聖明,鑲黃旗全旗人眾均沐聖恩。”康熙點了點頭,道:“下去罷,索額圖留下,我另有吩咐。”


    待眾大臣退出,康熙對索額圖道:“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之後,他家產都給鼇拜占去了罷?”索額圖道:“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產,是沒入內庫的。不過鼇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裏搜查,金銀珠寶等物,都飽入了鼇拜私囊。”康熙道:“我也料到如此。你到鼇拜家中瞧瞧,查明家產,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,都發還給他子孫。”


    索額圖道:“皇上聖恩浩蕩。”他見康熙沒再什麽話說,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。


    康熙道:“皇太後吩咐,她老人家愛念佛經,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,都有一部《四十二章經》……”韋小寶聽到“四十二章經”五字,不由得全身為之一震。隻聽康熙續道:“這兩部佛經,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,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,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。太後她老人家說,要瞧瞧這兩部經書,是不是跟宮裏的佛經相同,你到鼇拜家中清查財物,順便就查一查。”


    索額圖早便停了腳步,聽康熙吩咐完,說道:“是,是,奴才這就去辦。”他知皇上年幼,對太後又極孝順,朝政大事,隻要太後吩咐一句,皇上無有不聽,皇太後交下來的事,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為要緊,查兩部佛經,那是輕而易舉,自當給辦得又妥當又迅速。


    康熙道:“小桂子,你跟著前去。查到了佛經,兩人一起拿迴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忙答應了,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《四十二章經》,說了大半年,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書,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,這次是奉聖旨取經,自然手到拿來,最好鼇拜家裏共有三部,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,拿了去給海老公,好讓他大大高興一場。


    索額圖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,這次救駕擒奸,立有大功,心想取兩部佛經,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,用不著派遣此人,心念一轉,便已明白:“是了,皇上要給他些好處。鼇拜當權多年,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。皇上派我去抄他家,那是最大的肥缺。這件事我毫無功勞,為什麽要挑我發財?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,取佛經為名,監視是實。抄鼇拜的家,這小太監是正使,我索某人是副使。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,那就有大大不便。”


    索額圖的父親索尼,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。索尼死後,索額圖升為吏部侍郎,其時鼇拜專橫,索額圖不敢與抗,辭去吏部侍郎之職,改充一等侍衛。康熙知他和鼇拜素來不睦,因此這次特加重用。


    兩人來到宮門外,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。索額圖道:“桂公公,你先上馬罷!”心想這小太監隻怕不會騎馬,倒要照料著他些,別摔壞了他。那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,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,手腳卻已十分輕捷,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,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“張果老倒騎驢,韋小寶倒騎馬”,輕輕縱上馬背,竟然騎得甚穩。


    兩人到得鼇拜府中,鼇拜家中上下人眾早已盡數逮去,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。索額圖對韋小寶道:“桂公公,你瞧著什麽好玩的物事,盡管拿好了。皇上派你來取佛經,乃是酬你的大功,不管拿什麽,皇上都不會問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鼇拜府中到處盡是珠寶珍玩,直瞧得眼也花了,隻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,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,那可天差地遠了。初時什麽東西都想拿,但瞧瞧這件很好玩,那件也挺有趣,不知拿那一件才是,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,東西拿得多了,攜帶不便,隻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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