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鐵幹心想:“這老惡僧正在運氣恢複內力。他隻要恢複得一分,能提得起刀子,定然先將我殺了。時機迫促,我說得越快越好。”便道:“水侄女,你瞧這位老和尚,他劇鬥之餘,內力耗得幹幹淨淨,坐在地下,站也站不起來了。”他明知血刀僧此刻無力加害自己,卻也不敢對他失了敬意,仍稱之為“這位老和尚”。


    水笙向血刀僧瞧去,果見他斜臥雪地,情狀狼狽,想起殺父之仇,也不理會花鐵幹之言的真假,舉起手中樹枝,當頭向血刀僧打去。


    血刀僧聽花鐵幹一再招唿水笙過去,便已知他心意,心中暗暗著急,飛快的轉著念頭:“這女娃兒若來害我,那便如何是好?”他又提了兩次氣,隻覺丹田中空蕩蕩地,全身反比先前更加軟弱,一時彷徨無計,水笙手中的樹棍卻已當頭打來。


    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長劍,本來不會使棍,加之心急報父仇,這一棍打出,全無章法,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綻。血刀僧身子略側,想將手中所持花鐵幹的短槍斜伸出去,隻是實在太過衰弱,單想掉轉槍頭,也已有心無力,隻得勉力將槍尾對準了水笙腋下的“大包穴”。水笙悲憤之下,那防到他另生詭計,樹枝擊落,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臉上,登時打得他皮開肉綻,但便在此時,腋下穴道一麻,四肢酸軟,向前摔倒。


    血刀僧給她一棍打得頭暈眼花,計策卻也生效,水笙自行將“大包穴”撞到槍杆上去,點了自己穴道。他得意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姓花的老賊,你說我氣力衰竭,怎地我又能製住了她?”他以槍杆對準水笙穴道,讓她自行撞上,給他和水笙兩人的身子遮住,花鐵幹和狄雲都沒瞧見,均以為確是他出手點倒水笙。


    花鐵幹驚懼交集,沒口子的道:“老前輩神功非常,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見,當真料想不到。老前輩內力如此深厚,莫說舉世無雙,的的確確是空前絕後了。”他滿口恭維血刀僧,但話聲發顫,心中恐懼無比。


    血刀僧心中暗叫:“慚愧!”自知雖得暫免殺身之禍,但水笙穴道受撞隻是尋常外力,並非自己指力所點,勁力不透穴道深處,過不多時,她穴道自解。這等幸運之事可一而不可再,她若拾起血刀來斬殺自己,就算再用槍杆撞中她穴道,自己的頭顱可也飛向半天了,務須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恢複少許功力,要趕著在水笙穴道解開之前先殺了她。隻是這內力的事情,稍有勉強,大禍立生,當下一言不發,躺著緩緩吐納。這時他便要盤膝而坐,也已不能,卻又不敢閉眼,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動靜,不利於己。


    狄雲頭上、肩上、手上、腳上,到處疼痛難當,隻有咬牙忍住呻吟,心中一片混亂,沒法思索。


    水笙臥躺處離血刀僧不到三尺,初時極為惶急,不知這惡僧下一步將如何對付自己,過了好一會,見他毫不動彈,才略感放心。她見到父親慘亡的屍體便在身畔,心中傷痛已極,躺了一會兒,昏暈加上脫力,竟爾睡去。


    血刀僧心中一喜: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幾個時辰,那便行了。”


    這一節花鐵幹也瞧了出來,眼見狄雲不知是心軟還是胡塗,居然並無殺己之意,自己的生死,全係於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動,見她竟爾睡去,忙叫:“水侄女,千萬睡不得,這兩個淫僧要來害你了!”但水笙疲累難當,昏睡中隻嗯嗯兩聲,卻那裏叫得她醒?花鐵幹大叫:“不好了,不好了!快些醒來,惡僧來脫你的褲子了!”他想以女孩兒家最害怕的事來叫得她醒轉。


    血刀僧大怒,心想:“這般大唿小叫,危險非小。”向狄雲道:“乖徒兒,你快過去一刀將這老家夥殺了。”狄雲道:“此人已然降服,那也不用殺他了。”血刀僧道:“他那裏降服?你聽他大聲吵嚷,便是要害我師徒。”


    花鐵幹道:“小師父,你的師祖兇狠毒辣,他這時真氣散失,行動不得,這才叫你來殺我。待會他內力恢複,惱你不從師命,便來殺你了。不如先下手將他殺了。”狄雲搖頭道:“他也不是我師祖,隻是他有恩於我,救過我性命。我如何能夠殺他?”花鐵幹道:“他不是你師祖?那你快快動手。血刀門的和尚兇惡殘忍,沒半點情麵好講,你自己想不想活?”情急之下,言語中對血刀僧已不再有絲毫敬意。


    狄雲好生躊躇,明知他這話有理,但要他去殺血刀僧,無論如何不忍下手,聽花鐵幹不住口的勸說催促,焦躁起來,喝道:“你再囉唆,我先殺了你。”


    花鐵幹見情勢不對,不敢再說,隻盼水笙早些醒轉,過了一會,又大聲叫嚷:“水笙,水笙,你爹爹活轉來啦,你爹爹活轉來啦!”


    水笙在睡夢中迷迷糊糊,聽人喊道:“你爹爹活轉來啦!”心中一喜,登時醒轉,大叫:“爹爹,爹爹!”花鐵幹道:“水侄女,你給他點了那一處穴道?我教你衝解穴道的法門。”水笙道:“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,便動彈不得了。”花鐵幹道:“那是‘大包穴’。這容易得很,你吸一口氣,意守丹田,然後緩緩導引這口氣,去衝擊左腋下的‘大包穴’,衝開之後,便可報你殺父之仇。”


    水笙點了點頭,道:“好!”她雖對花鐵幹仍十分氣惱,但畢竟他是友非敵,而他的教導確是於己有利,當即依言吸氣,意守丹田。


    血刀僧眼睜一線,注視她動靜,見她聽到花鐵幹的話後點了點頭,不由得暗暗叫苦,心道:“這女娃兒已能點頭,也不用什麽意守丹田,衝擊穴道,隻怕不到一炷香時刻,便能行動了。”當下眼觀鼻,鼻觀心,於水笙是否能夠行動一事,全然置之度外,將腹中一絲遊氣慢慢增厚。


    那導引真氣以衝擊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奧,連花鐵幹自己也辦不了,水笙單憑他幾句話指點,豈能行之有效?但她受封的穴道隨著血脈流轉,自然而然的早已在漸漸鬆開,卻不是她的真氣衝擊之功,過不多時,她背脊便動了一動。花鐵幹喜道:“水侄女,行啦,你繼續用這法子衝擊穴道,立時便能站起。”水笙又點了點頭,覺手足麻木漸失,唿了一口長氣,慢慢支撐著坐起。


    花鐵幹叫道:“妙極,水侄女,你一舉一動都要聽我吩咐,不可錯了順序,這中間的關鍵十分要緊,否則大仇難報。第一步,拾起地下那柄彎刀。”


    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,拾起了血刀。


    狄雲瞧著她行動,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橫刀一砍,將血刀僧的腦袋割了下來,但見血刀僧的雙眼似睜似閉,對目前的危難竟似渾不在意。


    血刀僧此時自覺手足上力氣暗生,隻須再有小半個時辰,雖無勁力,卻已可行動自如,偏生水笙搶先取了血刀,立時便要發難,當下將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。


    卻聽得花鐵幹叫道:“第二步,先去殺了小和尚。快,快,先殺小和尚!”


    這一聲唿叫,水笙、血刀僧、狄雲都大出意料之外。花鐵幹叫道:“老和尚還不會動,先殺小和尚要緊。你如先殺老和尚,小和尚便來跟你拚命了!”


    水笙一想不錯,提刀走到狄雲身前,微一遲疑:“他曾助我爹爹,使得他免受老惡僧之辱,我要不要殺他?”這一遲疑隻頃刻間的事,跟著便拿定了主意:“當然殺!”提起血刀,便向狄雲頸中劈落。


    狄雲忙打滾避開。水笙第二刀又砍將下去,狄雲又是一滾,抓起地下一根樹枝,向她刀上格去。水笙連砍三刀,將樹枝削去兩截,又即揮刀砍下,突然間手腕上一緊,血刀竟給後麵一人夾手奪了過去。


    搶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。他力氣有限,不能虛發,看得極準,一出手便即奏功,奪到血刀,更不思索,順手揮刀便向她頸中砍下。水笙不及閃避,心中一涼。


    狄雲叫道:“別再殺人了!”撲將上去,手中樹枝擊在血刀僧腕上。若在平時,血刀僧焉能給他擊中?但這時衰頹之餘,功力不到原來的半成,手指一鬆,血刀脫手。兩人同時俯身去搶兵刃。狄雲手掌在下,先按到了刀柄。血刀僧提起雙手,便往他頸中扼落。


    狄雲一陣窒息,放開血刀,伸手撐持。血刀僧知自己力氣無多,這一下若不將狄雲扼死,自己便命喪他手。他卻不知狄雲全無害他之意,隻不忍他再殺水笙,不自禁的出手相救。狄雲頭頸為血刀僧扼住,唿吸越來越艱難,胸口如欲迸裂。他雙手反過去使勁撐持,想將血刀僧推開。血刀僧見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,按照本門規矩,須得先除叛徒,再殺敵人。他料得花鐵幹一時三刻之間尚難行動,水笙是女流之輩,易於對付,是以將身上僅餘力道盡數運到手上,力扼狄雲喉頭。


    狄雲一口氣透不過來,滿臉紫脹,雙手無力反擊,慢慢垂下,腦海中隻一個念頭:“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!”


    水笙初時見兩人在雪地中翻滾,眼見是因狄雲相救自己而起,但總覺這是兩個惡僧自相殘殺,最好是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,同歸於盡。但看了一會,見狄雲手足軟垂,已無反擊之力,不由得驚惶,心想:“老惡僧殺了小惡僧之後,就會來殺我,那便如何是好?”花鐵幹叫道:“水侄女,這是下手的良機啊,快拾起彎刀。”水笙依言拾起血刀。花鐵幹又叫道:“過去將兩個惡僧殺了。”


    水笙提著血刀走上幾步,一心要將血刀僧殺死,卻見他和狄雲糾纏在一起。這血刀削鐵如泥,一刀下去,勢必將兩人同時殺死,心想狄雲剛才救了自己性命,這小和尚雖然邪惡,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恩將仇報,無論如何說不過去,要想俟隙隻殺血刀僧一人,卻手酸腳軟,出刀全無把握。


    正遲疑間,花鐵幹又催道:“快下手啊,再等片刻,就錯過機會了,為你爹爹報仇,在此一舉。”水笙道:“兩個和尚纏在一起,分不開來。”花鐵幹怒道:“你真胡塗,我叫你兩個人一起殺了!”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,江西鷹爪鐵槍門一派的掌門,平時頤指氣使,說出話來便是命令。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動彈不得,水笙心中對他又極為鄙視。她一聽到這句狂妄暴躁的話,登時大為惱怒,反退後三步,說道:“哼!你是英雄豪傑,剛才為什麽不跟這惡僧決一死戰?你有本事,自己來殺好了。”


    花鐵幹一聽情形不對,忙陪笑道:“好侄女,是花伯伯胡塗,你別生氣。你去將兩個惡僧都殺了,給你爹爹報仇。血刀老祖這樣出名的大惡人死在你手下,這件事傳揚出去,江湖上那一個不欽佩水女俠孝義無雙、英雄了得?”他越吹捧,水笙越惱,瞪了花鐵幹一眼,又走上前去,看準了血刀僧的背脊,想割他兩刀,叫他流血不止,卻不會傷到狄雲。


    血刀僧扼在狄雲頸中的雙手毫不放鬆,卻不住轉頭觀看水笙的動靜,見她持刀又上,猜到了她心意,沉著聲音道:“你在我背上輕輕割上兩刀,小心別傷到了小和尚。”


    水笙吃了一驚,她對血刀僧極為畏懼忌憚,聽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,心想他定然不懷好意,決不能聽他的話,那料到這是血刀僧實者虛之、虛者實之的攻心之策,一怔之下,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。


    狄雲給血刀老祖扼住喉頭,肺中積聚著的一股濁氣數度上衝,要從口鼻中唿了出來,但喉頭的要道被阻,這股氣衝到喉頭,又迴了下去。一股濁氣在體內左衝右突,始終找不到出路。若是換作常人,那便漸漸昏迷,終於窒息身亡,但他偏偏無法昏迷,隻感全身難受困苦已達極點,心中隻叫:“我快死了,我快死了!”


    突然之間,他隻覺胸腹間劇烈刺痛,體內這股氣越脹越大,越來越熱,猶如滿鑊蒸氣沒有出口,直要裂腹而爆,驀地裏前陰後陰之間的“會陰穴”上似乎給熱氣穿破了一個小孔,登時覺得有絲絲熱氣從“會陰穴”通到脊椎末端的“長強穴”去。人身“會陰”“長強”兩穴相距不過數寸,但“會陰”屬於任脈,“長強”卻是督脈,兩脈的內息決不相通。他體內的內息加上無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濁氣,交迸撞激,竟在危急中自行強衝猛攻,為他打通了任脈和督脈的大難關。


    這內息一通入“長強穴”,登時自腰俞、陽關、命門、懸樞諸穴,一路沿著脊椎上升,走的都是背上督脈各個要穴,然後是脊中、中樞、筋縮、至陽、靈台、神道、身柱、陶道、大椎、啞門、風府、腦戶、強間、而至頂門的“百會穴”。狄雲在獄中得丁典傳授“神照經”心法,這內功深湛難練,他資質非佳,此後又無丁典指點,就算再加上二三十年時日,是否得能練成,亦在未知之數。不料此刻在生死係於一線之際,竟爾將任督二脈打通了。一來因咽喉被扼,體內濁氣難宣,非找尋出口不可,二來他曾練過《血刀經》上的一些邪派內功,內息運行的道路雖和“神照經”內功大異,卻也有破窒衝塞的補助功效。


    這股內息衝到百會穴中,隻覺顏麵上一陣清涼,一股涼氣從額頭、鼻梁、口唇下來,通到了唇下的“承漿穴”。這承漿穴已屬任脈,這一來自督返任。任脈諸穴都在人體正麵,這股清涼的內息一路下行,自廉泉、天突而至璿璣、華蓋、紫宮、玉堂、膻中、中庭、鳩尾、巨闕,經上、中、下三脘,而至水分、神厥、氣海、石門、關元、中極、曲骨諸穴,又迴到了“會陰穴”。如此一個周天行將下來,鬱悶之意全消。內息第一次通行時甚為艱難,任督兩脈既通,道路熟了,第二次、第三次時自然而然的飛快運轉,頃刻之間,連走了一十八次。


    “神照經”內功乃武學第一奇功,他自在獄中開始修習,練之既已久,經脈早熟,此刻一旦豁然而通,內息運行一周天,勁力便增加一分,隻覺四肢百骸,每一處都有精神力氣勃然而興,沛然而至,甚至頭發根上似乎均有勁力充盈。血刀僧那裏知道他所扼之人,體內已起了如斯巨大變化,隻運勁扼住他咽喉,同時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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