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行地勢漸高,氣候寒冷,過得兩天,忽然天下大雪。其時已到了西川邊陲的石渠,更向西北行便是青海。當地一帶是巴顏喀喇山山脈,地勢高峻,遍地冰雪,馬蹄滑溜,寒風徹骨是不必說了,最難受的是人人心跳氣喘,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,餘人均感周身疲乏,恨不得躺下來休息幾個時辰。


    但參與追逐之人個個頗有名望來頭,誰都不肯示弱,壞了聲名。這時多數人已萌退誌,若有人倡議罷手不追,大半人便要歸去。尤其是川東、川中的豪傑之中,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,武功雖不差,卻吃不起苦頭。有的見地勢險惡,心生怯意,藉故落後;更有的乘人不覺,悄悄走上了迴頭路。


    這一日中午時分,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削的山道,忽見一匹黃馬倒斃在道旁雪堆之中,正是汪嘯風的坐騎。水岱和汪嘯風大喜,齊聲大叫:“惡賊倒了一匹坐騎,咱們快追,淫僧逃不掉啦!”群豪精神一振,都大聲歡唿起來。


    叫喊聲中,忽見山道西側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緩緩滾將下來。


    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:“不好,要雪崩,大夥兒退後!”話聲未畢,但聽得雷聲隱隱,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漸多漸速。群豪一時不明所以,七張八嘴的叫道:“那是什麽?”“雪崩有什麽要緊?大夥兒快追!”“快,快!搶過這條山嶺再說。”


    隻隔得片刻,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、震耳欲聾的大響。眾人這時才感害怕。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,但從高峰上一路滾將下來,沿途挾帶大量積雪,更有不少岩石隨而俱下,聲勢越來越大,到得半山,當真如群山齊裂、怒潮驟至一般,說不出的可怖可畏。


    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,餘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巨響,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,一齊壓將下來,隻嚇得心膽俱裂,也都紛紛迴馬快奔。有幾匹馬嚇得呆了,竟然不會舉足,馬上乘客見情勢不對,隻得躍下馬背,展開輕功急馳。


    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,頃刻間便已滾到了山下,逃得較慢之人立時給壓在如山如海的雪中,連叫聲都立時為積雪淹沒,任他武功再高,也半點施展不出了。


    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,見崩衝而下的積雪給山坡擋住,不再湧來,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,這才先後停步。但見山上白雪兀自如山洪暴發,河堤陡決,滾滾不絕的衝將下來,瞬息之間便將山道穀口封住了,高聳數十丈,平地陡生雪峰。


    眾人呆了良久,才紛紛議論,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貫滿盈,葬身於寒冰積雪之下,自是人心大快,不過死得太過容易,倒便宜他們了,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。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於非命,但各人大難不死,誰都慶幸逃過了災劫,為自己歡喜之情,遠勝於悼惜朋友之喪。


    各人驚魂稍定,檢點人數,一共少了一十二人,其中有“鈴劍雙俠”之一的汪嘯風,以及南四奇“落花流水”四人。水岱關心愛女,汪嘯風牽掛愛侶,自是奮不顧身的追在最前,其餘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特深,也均不肯落後。想不到這一役中,名震當世、武功絕倫的“南四奇”,竟一齊喪身在川青之交的巴顏喀喇山中。


    各人歎息了一番,便即覓路下山。大家都說,不到明年夏天,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,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屍,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。


    有些人心中,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,隻不便公然說出口來:“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名頭,耀武揚威,不可一世。死得好,死得妙!”


    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西逃,敵人雖愈來愈眾,但他離藏青老巢卻也越來越近。隻連日趕路,再加上漫天風雪,山道崎嶇,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,也已支持不住。這一日黃馬終於倒斃道旁,白馬也一跛一拐,眼看便要步黃馬的後塵。


    血刀老祖眉頭深皺,心想:“我一人要脫身而走,那是容易之極,隻是徒孫兒的腿跛了,行走不得,再讓這美貌的女娃兒給人奪了迴去,委實心有不甘,血刀老祖失了威風。”想到此處,突然兇性大發,迴過身來,一把摟住水笙,便去扯她衣衫。


    水笙嚇得大叫:“你……你幹什麽?”血刀僧喝道:“老子不帶你走了,你還不明白?”狄雲叫道:“師祖,敵人便追上來啦!”血刀僧怒道:“你囉唆什麽?”便在這危急當口,忽聽得頭頂悉悉瑟瑟,發出異聲,抬頭一看,山峰上的積雪正滾滾而下。


    血刀僧久在川邊,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,他便再狂悍兇淫十倍,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,連叫:“快走,快走!”遊目四顧,隻南邊的山穀隔著個山峰,或許能不受波及,眼下情勢危急,無暇細思,牽了白馬,發足便向南邊山穀中奔去。饒是他無法無天,這時臉色也自變了。這山穀旁的山峰上也有積雪。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蕩,往往一處雪崩,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。


    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。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,一跛一拐的奔進山穀。這時雪崩之聲大作,血刀老祖望著身側的山峰,憂形於色,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,自己作不起半點主,隻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,那便萬事全休了。


    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,也隻一盞茶工夫,但這短短的時刻之中,血刀僧、狄雲、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。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,還隻盼立時死了,免遭這淫僧師徒的汙辱,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,不期而然的對血刀僧和狄雲生出依靠之心,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麽法子能助己脫此災難。


    突然山峰上一塊小石子骨溜溜的滾將下來。水笙嚇了一跳,尖聲唿叫。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,右手啪啪兩下,打了她兩記巴掌。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。


    幸好這山峰向南,多受陽光,積雪不厚,峰上滾下來一塊小石之後,再無別物滾下。過得片刻,雪崩的轟轟聲漸漸止歇。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,和狄雲二人同時舒了口長氣。水笙雙手掩麵,也不知是寬心,是惱怒,還是害怕。


    血刀僧走到穀口,巡視了一遍迴來,滿臉鬱怒堆積,坐在一塊山石上,不聲不響。狄雲問道:“師祖爺爺,外麵怎樣?”血刀僧怒道:“怎麽樣?都是你這小子累人!”


    狄雲不敢再問,知道情勢不妙,過了一會,終於忍不住又道:“是敵人把守住穀口嗎?師祖爺爺,你不用管我,你自己獨個兒先走罷。”


    血刀僧一生都和兇惡奸險之徒為伍,不但所結交的朋友從不真心相待,連親傳弟子如寶象、善勇、勝諦之輩,麵子上對師父敬畏,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,隻求損人利己,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,不由得甚是欣慰,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讚道:“乖孩子,你良心倒好!不是敵人把守穀口,是積雪封穀。數十丈高、數千丈寬的大雪,不到春天雪融,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。這荒穀之中,有什麽吃的?咱們怎能挨到明年春天?”


    狄雲一聽,也覺局勢兇險,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,終究心中一寬,說道:“你放心,船到橋洞自會直,就算餓死,也勝於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。”血刀僧咧嘴一笑,道:“乖孫兒說得不錯!”從腰間抽出血刀,站起身來,走向白馬。


    水笙大驚,叫道:“喂,你要幹什麽?”血刀僧笑道:“你倒猜猜看。”其實水笙早就知道,他是要殺了白馬來吃。這白馬和她一起長大,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,忙叫:“不!不!這是我的馬,你不能殺。”血刀僧道:“吃完了白馬,便要吃你了。老子人肉也吃,為什麽不能吃馬肉!”水笙求道:“求求你,別害我馬兒。”無可奈何之中,轉頭向狄雲道:“請你求求他,別殺我馬兒。”


    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,心下不忍,但想情勢至此,那有不宰馬來吃之理,吃完了馬肉,隻怕連馬鞍子也要煮熟了來吃。他不願見到水笙的傷心神情,隻得轉過了頭。


    水笙又叫道:“求求你,別殺我馬兒。”血刀僧笑道:“好,我不殺你馬兒!”水笙大喜,道:“謝謝你!謝謝你!”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血刀僧狂笑聲中,馬頭已落,鮮血急噴。水笙連日疲乏,這時驚痛之下,竟又暈去。


    待得悠悠醒轉,便聞到一股肉香,她肚餓已久,聞到肉香,不自禁的歡喜,但神智略醒,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慘遭烤炙。一睜眼,隻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,手中各捧了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,正自張口大嚼,石旁生著一堆柴火,一根粗柴上吊著一隻馬腿,兀自在火上燒烤。水笙悲從中來,失聲而哭。血刀僧笑道:“你吃不吃?”水笙哭道:“你這兩個惡人,害了我的馬兒,我……我定要報仇!”


    狄雲好生過意不去,歉然道:“水姑娘,這雪穀裏沒別的可吃,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。要好馬嘛,隻要日後咱們能出得此穀,總有法子找到。”水笙哭道:“你這小惡僧假裝好人,比老惡僧還要壞。我恨死你,我恨死你。”狄雲無言可答,要想不吃馬肉罷,實在是餓得難受,心道:“你便恨死我,我也不得不吃。”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。


    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,斜目瞧著水笙,含含糊糊的道:“味道不壞,當真不壞。嗯,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,未必有這馬肉香。”又想:“吃完了那小妞兒,隻好烤我這個乖徒孫來吃了。這人很好,吃了可惜。嗯,留著他最後吃,總算對得他住。”


    兩人吃飽了馬肉,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,便倚在大石上睡了。


    狄雲蒙矓中隻聽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,心中突然自傷:“她死了一匹馬,便這麽哭個不住。我活在世上,卻沒一人牽掛我。等我死時,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,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。”


    第七迴


    落花流水


    睡到半夜,狄雲忽覺肩頭給人推了兩下,當即醒轉,隻聽得血刀僧輕聲道:“有人來了!”狄雲一驚,隨即大喜:“既有人能進來,咱們便能出去。”低聲道:“在那裏?”血刀僧向西一指,道:“躺著別作聲,敵人功夫很強。”狄雲側耳傾聽,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。


    血刀僧持刀在手,蹲低身子,突然間如箭離弦,悄沒聲的竄了出去,人影在山坡一轉,便已不見。狄雲好生佩服:“這人的武功當真厲害。丁大哥倘若在世,和他相比,不知誰高誰下?”一想到丁典,伸手往懷中一摸,包著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的在懷裏。四周寒氣極烈,但手指碰到丁典的骨灰包,內心感到一陣溫暖。


    靜夜之中,忽聽得當當兩下兵刃相交之聲。兩聲響過,便即寂然。過得好半晌,又當當兩聲。狄雲料知血刀僧偷襲未成,跟敵人交上了手。聽那兵刃相交之聲,敵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,兩人勢均力敵,拚鬥結果難料。


    接著當當當當四響,水笙也驚醒了。山穀中放眼盡是白雪,月光如銀,在白雪上反映出來,雖在深夜,亦如黎明。水笙向狄雲瞧了一眼,口唇一動,想要探問,但心中對他憎恨厭惡,又想他未必肯講,一句問話將到口邊,又縮了迴去。


    忽聽得當當聲漸響。狄雲和水笙同時抬頭,向著響聲來處望去,月光下見兩條人影盤旋來去,刀劍碰撞之聲直響向東北角高處。那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峭壁,堆滿了積雪,眼看絕難上去,但兩人手上拆招,腳下毫不停留,刀劍光芒閃爍下,竟鬥上了峭壁。


    狄雲凝目上望,瞧出與血刀僧相鬥的那人身穿道裝,手持長劍,正是“落花流水”四大高手之一,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後,又竟闖進穀來?水笙隨即也瞧見了那道人,大喜之下脫口而唿:“是劉伯伯,劉乘風伯伯到了!爹爹,爹爹!我在這兒。”


    狄雲吃了一驚,心想:“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鬥,看來一時難分勝敗。她爹爹聞聲趕來,豈不立時便將我殺了?”忙道:“喂,別大聲嚷嚷的,叫得再雪崩起來,大家一起送命。”水笙怒道:“我就是要跟你這惡和尚一起送命。”又大聲叫喊:“爹爹,我在這裏!”狄雲喝道:“大雪崩下來,連你爹爹也一起埋了。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?”


    水笙心想不錯,立時便住了口,轉念又想:“我爹爹何等本事?適才大雪崩,旁人都轉身逃了,劉乘風伯伯還是衝進穀來。劉伯伯既然來得,爹爹自也來得。就算叫得再有雪崩,最多是壓死了我,爹爹總是無礙。這老惡僧如此厲害,要是他將劉伯伯殺了,我要求死也不得了。”又即叫喊:“爹爹,爹爹,我在這裏。”


    狄雲不知如何製止才好。抬頭向血刀老祖瞧去,隻見他和那老道劉乘風鬥得正緊,血刀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,在皚皚白雪之間盤旋飛舞。劉乘風出劍並不快捷,然而守得似乎甚為嚴密。兩大高手搏擊,到底誰占上風,狄雲自然看不出來。隻聽得水笙不停口大叫“爹爹”,叫得幾聲,改口又叫:“表哥,表哥!”狄雲心煩意亂,喝道:“小丫頭,再不住口,我把你舌頭割了下來。”


    水笙道:“我偏要叫!偏偏要叫!”大聲叫:“爹爹,爹爹,我在這裏!”但怕狄雲真的過來動手,站起身來,拾了一塊石頭防身。過了一會,見他躺在地下不動,猛地想起:“這惡和尚已給我和表哥踏斷了腿,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,早給表哥一劍殺了。他行走不得,我何必怕他?”接著又想:“我真蠢死了!那老僧分身不得,我怎不殺了這小惡僧?”舉起石頭,走上幾步,用力便向狄雲頭上砸了下去。


    狄雲無法抵抗,隻得打滾逃開,砰的一聲,石頭從臉邊擦過,相去不過寸許,擊在雪地之中。水笙一擊不中,俯身又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去,這一次卻是砸他肚子。狄雲縮身打滾,但斷腿伸縮不靈,喀的一聲,砸中了小腿,隻痛得他長聲慘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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