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這才恍然,為什麽那老家人口口聲聲的稱自己為“小師父”,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“小賊禿”,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,卻兀自不覺。又想:“我衣角翻開,那姑娘便說我是青海黑教的什麽血刀惡僧。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麽難看,這派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,單看寶象,便可想而知。”


    他無端端的給踹斷了腿,本來惱怒悲憤之極,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,登時便對“鈴劍雙俠”消了敵意,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,實是大大的好人。隻是這二人武功高強,人品俊雅,自己便算解釋明白了誤會,也不配跟他們結交。


    將漁船慢慢劃出十餘裏,見岸旁有個小市鎮,遠遠望去,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,心想:“這件僧衣披在身上,是個大大的禍胎,須得盡早換了去才好。”當下將船劃近岸邊,撐著短槳拄地,忍痛掙紮著一跛一拐,走上岸去。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,滿身血汙,向他瞧去時臉上都露出驚疑神色。


    對這等冷漠疑忌的神氣,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,倒也不以為意。他緩緩在街上行走,見到一家舊衣店,便進去買了一件青布長袍,一套短衫褲。這時更換衣衫,勢須先行赤身露體,隻得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,又買了頂氈帽,蓋住光頭,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鋪中去買飯充饑。待得在飯鋪的長凳上坐定,累得幾欲暈倒,又嘔了兩大口血。


    店伴送上飯菜,是一碗豆腐煮魚,一碗豆豉臘肉。狄雲聞到魚肉和米飯的香氣,精神為之一振,拿起筷子,扒了兩口飯,夾起塊臘肉送進口中,咀嚼得幾下,忽聽得西北角上叮當叮當、叮玲玲,叮當叮當、叮玲玲,一陣陣鸞鈴之聲響了起來。


    他口中的臘肉登時便咽不下咽喉,心道:“鈴劍雙俠又來了。要不要迎出去說明誤會?我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縱馬踩成這般重傷,若不說個清楚,豈不冤枉?”


    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,給人欺侮慣了,轉念便想:“我這一生受的冤枉,難道還算少了?再給他們冤枉一次,又有何妨?”但聽得鸞鈴之聲越響越近,狄雲轉過身來,麵朝裏壁,不願再和他們相見。


    便在這時,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,笑道:“小師父,你幹下的好事發了,我們太爺請你去喝酒。”


    狄雲一驚,轉身過來,見是四個公人,兩個拿著鐵尺鐵鏈,後麵兩人手執單刀,滿臉戒備之色。狄雲叫聲“啊喲!”站起身來,順手抓起桌上一碗臘肉,劈頭向左首那公人擲去,跟著手肘上抬,掀起板桌,將豆腐、白飯、菜湯,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,心道:“荊州府的公人追到了。我若再落在淩退思的手中,那裏還有命在?”


    兩名公人給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潑在身上,忙向後退,狄雲已搶步奔出。但隻跨得一步,腳下一個踉蹌,險些摔倒,他在惶急之際,竟忘了左腿已斷。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,舉刀砍來。狄雲武功雖失,對付這些公人卻仍綽綽有餘,抓住他手腕擰轉,已奪過了他單刀。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,那裏還敢欺近,隻是大叫:“采花淫僧拒捕傷人啊!”“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!”“奸殺官家小姐的淫僧在這裏啊!”


    這麽一叫嚷,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,見到狄雲這麽滿臉都是傷痕血汙的可怖神情,都遠遠站著,不敢走近。狄雲聽得公人的叫嚷,心道:“難道不是荊州府派來捉拿我的?”大聲喝道:“你們胡說些什麽?誰是采花淫僧了?”


    叮當叮當、叮玲玲幾聲響處,一匹黃馬、一匹白馬雙雙馳到。“鈴劍雙俠”人在馬上,居高臨下,一切早已看清。兩人一見狄雲,怔了一怔,覺得麵容好熟,立時便認出他便是那血刀惡僧,隻喬裝改扮了,想要掩飾本來麵目。


    一名公人叫道:“喂,大師父,你風流快活,也不打緊,怎地事後又將人家姑娘一刀殺了?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,跟我們到縣裏去打了這樁官司罷。”另一名公人道:“你去買衣買帽,改裝易容,可都給哥兒們瞧在眼裏啦。你今天是逃不走了,還是乖乖的上了綁罷。”狄雲怒道:“你們就會胡說八道,冤枉好人。”一名公人道:“那是決計冤枉不了的。大前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府中,奸殺李舉人的兩位小姐,我清清楚楚瞧見了的,眼睛眉毛,鼻頭嘴巴,沒一樣錯了,的的確確便是你。”


    “鈴劍雙俠”勒馬站在一旁觀看。


    “表哥,這和尚武功沒什麽了不起啊。剛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,早就殺了他。原來他……他竟這麽壞。”


    “我也覺得奇怪。雖說這些惡僧在長江兩岸做了不少天理難容的大案,傷了十幾條人命,公人奈何他們不得,可是兩湖豪傑又何必這等大驚小怪?瞧這小和尚的武功,他的師父、師兄們也高明不到了那裏去。”


    “說不定他這一夥中另有高手,否則的話,兩湖豪傑幹麽要來求我爹爹出手?又上門去求陸伯伯、花伯伯、劉伯伯?”


    “哼,這些兩湖豪傑也當真異想天開,天下又有那一位高人,須得勞動‘落花流水’四大俠同時出手,才對付得了?”


    “嘻嘻,勞動一下咱們‘鈴劍雙俠’的大駕,那還差不多。”


    “表妹,你到前麵去等我,讓我一個人來對付這賊禿好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在這裏瞧著。”


    “不,你還是別在這裏。武林中人日後說起這迴事來,隻說是我汪嘯風獨自出手,殺了血刀惡僧,可別把水笙水女俠牽扯在內。你知道,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髒。”


    “對,你想得周到,我可沒你這麽細心。”


    第六迴


    血刀老祖


    狄雲見四下裏閑人漸圍漸多,脫身更加難了,舉刀舞動,喝道:“快給我讓開!”左腋下撐著那條短槳,便向東首衝去。圍在街頭的閑人發一聲喊,四散奔逃。那四名公人叫道:“采花淫僧,往那裏走?”硬著頭皮追了上去。狄雲單刀斜指,手腕翻處,已劃傷了一名公人手臂。那公人大叫:“拒捕殺人哪!拒捕殺人哪!”


    水笙催馬走開。汪嘯風縱馬上前,馬鞭揚出,唰的一聲,卷住了狄雲手中單刀,往外急甩。狄雲手上無力,單刀立時脫手飛出。汪嘯風左臂探出,抓住了他後頸衣領,將他身子提起,喝道:“淫僧,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子,還想活命不成!”右手反按劍把,青光閃處,長劍出鞘,便要往狄雲頸中砍落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齊聲喝采:“好極,好極!”“殺了這淫僧!”“大夥兒咬他一口出氣!”


    狄雲身在半空,全無半分抗拒之力,暗暗歎了口氣,心道:“我命中注定要給人冤枉,那也沒法可想。”眼見汪嘯風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,他微微苦笑,心道:“丁大哥,不是小弟不願盡力,實在我運氣太壞。”


    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幹枯的聲音說道:“手下留人,休傷他性命!”


    汪嘯風迴過頭去,見是一個身穿黑袍的和尚。那和尚年紀極老,尖頭削耳,臉上都是皺紋,身上僧袍的質地顏色和狄雲所穿一模一樣。汪嘯風臉色立變,知是青海血刀僧一派,舉劍便向狄雲頸中砍落,準擬先殺小淫僧,再殺老淫僧。劍鋒離狄雲的頭頸尚有尺許,猛覺右手肘彎中一麻,已遭暗器打中穴道。他手中長劍軟軟垂了下來,雖力道全無,但劍刃鋒利,仍在狄雲左頰劃了道血痕。


    那老僧身形如風,欺近身來,揮掌將汪嘯風推落下馬,左手抓起狄雲,右腿一抬,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馬背。旁人上馬,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,然後右腿跨上馬背,但這老僧既不縱躍,亦不踏鐙,一抬右腿,便上了馬鞍,縱馬向水笙馳去。


    水笙聽得汪嘯風驚唿,當即勒馬。汪嘯風叫道:“表妹,快走!”水笙微一遲疑,掉轉馬頭,那老僧已騎了黃馬追到。他將狄雲往水笙身後的白馬鞍子上放落,正要順手將她推下,水笙已拔出長劍,轉身向他頭頂砍落。那老僧見到她秀麗的容貌,不禁一怔,說道:“好美!”手臂前探,點中了她腰間穴道。


    水笙長劍砍到半空,陡然間全身無力,長劍當啷落地,心裏又驚又怕,忙要躍下馬來,突覺後腰上又即酸痛麻軟,雙腿已不聽使喚。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韁繩,雙腿力夾,黃馬、白馬便叮當叮當、叮玲玲,叮當叮當、叮玲玲的去了。


    汪嘯風躺在地下,大叫:“表妹,表妹!”眼睜睜瞧著表妹為兩個淫僧擄去,後果不堪設想,可是他全身酸軟,竭盡平生之力,也動彈不了半分。


    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:“捉拿淫僧啊!”“血刀惡僧逃走了!”“拒捕傷人啊!”


    狄雲身在馬背,一搖一晃的險些摔下,自然而然的伸手一抓,觸手之處,隻覺軟綿綿地,低頭看時,見抓住的正是水笙後背腰間。水笙大驚,叫道:“惡和尚,快放手!”狄雲也即吃驚,急忙鬆手,抓住了馬鞍。但他坐在水笙身後,兩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。水笙隻叫:“放開我,放開我!”那老僧聽得厭煩,伸過手來點了她啞穴,這麽一來,水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
    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,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麵貌,嘖嘖稱讚:“很標致,好得很!老和尚豔福不淺。”水笙嘴巴雖啞,耳朵卻不聾,隻嚇得魂飛魄散,差一點便即暈去。


    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,盡揀荒僻處馳去。行了一程,覺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,叮當叮當、叮玲玲的,顯然是引人來追,當即伸手出去,將金鈴、銀鈴一個個都摘了下來。這些鈴子是以金絲銀絲係在馬頸,他順手一扯便拉下一枚,放入懷中之時,每隻鈴子都已捏扁成塊。


    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,行到向晚,到了江畔山坡上一處懸崖旁,見地勢荒涼,四下裏既無行人,又無房屋,將狄雲從馬背抱下,放在地上,又將水笙抱下,再將兩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下,係在樹上。他向水笙上上下下的打量片刻,笑嘻嘻的道:“妙極!老和尚豔福不淺!”這才盤膝坐定,對著江水閉目運功。


    狄雲坐在他對麵,思潮起伏:“今日遭遇當真奇怪之極。兩個好人要殺我,這老和尚卻來救了我。這和尚顯然跟寶象是一路,決不是好人,他若去侵犯這姑娘,那便如何是好?”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耳聽得山間鬆風如濤,夜鳥啾鳴,偶一抬頭,便見到那老僧猶似僵屍一般的臉,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,斜過頭去,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衣,正是水笙倒在其中。他幾次想開口問那老僧,但見他神色儼然,用功正勤,始終不敢出聲打擾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,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,左足蹺起,腳底向天,右足站在地下,雙手張開,向著山凹裏初升的一輪明月。狄雲心想:“這姿式我在那裏見過的?是了,寶象那本小冊之中,便繪得有這個古怪的圖形。”但見那老僧這般單足站立,竟如一座石像一般,絕無半分搖晃顫抖。過得一會,唿的一聲,那老僧鬥然躍起,倒轉了身子落將下來,雙手在地下一撐,便頭頂著地,兩手左右平伸,雙足並攏,朝天挺立。


    狄雲覺得有趣,從懷中取出那本冊子,翻到一個圖形,月光下看來,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樣,心中省悟:“這定是他們門中練功的法子。”


    眼見那老僧凝神閉目,全心貫注,一個個姿式層出不窮,一時未必便能練完,狄雲將冊子放迴懷中,心想:“這老僧雖救了我性命,但顯是個邪淫之徒,他擄了這姑娘來,分明不懷好意。乘著他練功入定之際,我去救了那姑娘,一同乘馬逃走。”


    他明知此舉十分兇險,可總不忍見水笙好好一個姑娘受淫僧欺辱,當下悄悄轉身,輕手輕腳的向草叢中爬去。他在牢獄中常和丁典一齊練功,知道每當吐納唿吸之際,耳聾目盲,五官功用齊失,隻要那老僧練功不輟,自己救那姑娘,他就未必知覺。


    他身子一動,斷腿處便痛得難以抵受,隻得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一雙手上,慢慢爬到草叢間,幸喜那老僧果然並未知覺。低下頭來,見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臉上。她睜著圓圓的大眼,臉上神色顯得恐懼之極。狄雲生怕驚動老僧,不敢說話,便打個手勢,示意自己前來相救。


    水笙自遭老僧擄到此處,心想落入這兩個淫僧的魔手,以後隻怕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,所遭的屈辱不知將如何慘酷,苦於穴道被點,別說無法動彈,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她給老僧放在草叢之中,螞蟻蚱蜢在她臉上頸中爬來爬去,早已萬分難受,這時忽見狄雲偷偷摸摸的爬將過來,隻道他定然不懷好意,要對自己非禮,不由得害怕之極。狄雲連打手勢,示意救她,但水笙驚恐之中,將他的手勢都會錯了意,隻有更加害怕。


    狄雲伸手拉她坐起,手指大樹邊的馬匹,意思說要和她一齊上馬逃走。水笙全身軟軟的全然使不出力。狄雲若雙腿健好,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,但他斷腿後自己行走兀自艱難,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,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,讓她自行。隻是他不明點穴解穴之法,隻得向水笙連打手勢,指著她身上各處部位,盼她以眼色指示,何處能夠解穴。


    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,不禁羞憤到了極點,也痛恨到了極點:“這小惡僧不知想些什麽古怪法門,要來折辱於我。我隻要身子能動,即刻便向石壁上一頭撞死,免受他百端欺侮。”


    狄雲見她神色古怪,心想:“多半她也是不知。”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,更沒第二條脫身逃走的途徑,可是說什麽也不敢開口,暗道:“姑娘,我是一心助你脫險,得罪莫怪。”當下伸出手去,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幾下。


    這輕輕幾下推揉,於解穴自然毫無功效,但水笙心中的驚恐卻又增了幾分。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學藝,和她青梅竹馬,情好彌篤,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給表哥。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,行俠江湖,但互相以禮自持,連手掌也從不相觸。狄雲這麽推拿得幾下,她淚水已撲簌簌的流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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