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要是傷口不裹好,也不用誰來殺我,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命。”驀地裏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淒涼:“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、幫助我?丁大哥已經死了,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?會費心來為我裹傷?”細看那幾條繃帶,纏得極不整齊,似乎包紮的人動手時十分心急慌忙,然而繃帶不是粗布,而是上佳的緞子,緞帶的一邊鑲著精致的花邊,另一邊是撕口,顯然,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,是女子的衣衫。


    是師妹麽?他心中怦然而動,胸口隨即熱了起來,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:“她去叫丈夫來殺我,怎麽又會給我裹傷?要不是她通風報信,我躲在柴房裏,萬圭又怎會知道?”


    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,小舟是在江中飄流。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?無論如何,是暫時脫離了險境,不會再受淩知府的追拿了。


    “是誰給我裹了傷口?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?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?”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如何關懷,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,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。


    苦苦思索,想得頭也痛了,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。他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,想到萬圭劍砍丁典、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,就再也想不下去了。以後的事情,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。


    一側頭間,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,那是用綢布包著的一個小小包袱。他心中一喜,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線索可尋,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,隻見包裏有五六錠碎銀子,還有四件女子首飾:一朵珠花、一隻金鐲、一個金項圈、一隻寶石戒指。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掛的一個金鎖片,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忙拉斷的,鏈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塊衣衫的碎片,顯然,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,倒像是盜賊攔路打劫而得來一般。金鎖片上刻著“德容雙茂”四個字。狄雲沒讀過多少書,字雖識得,卻不懂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,心想:“是那小孩的名字罷?她女兒不叫‘德容’,也不叫‘雙茂’,她叫做‘空心菜’!”


    他撥弄著這五件首飾,較之適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,心中反更多了幾分胡塗:“銀子和首飾,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,以便小舟靠了岸後,我好有錢買飯吃。可是,到底是誰給的呢?首飾不是師妹的,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。”


    浩浩江水,送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。這一天中,狄雲隻苦苦思索:“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是誰給了我銀兩首飾?”


    第五迴


    老鼠湯


    江陵以下地勢平坦,長江在湘鄂之間迂迴曲折,浩浩東流,小舟隨著江水緩緩飄浮。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從舟旁經過,從上遊下來的船隻有帆有櫓,一艘一艘越過了他。船上人經過小舟時,對舟中長須長發、滿臉血汙的狄雲都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。


    將近傍晚時分,狄雲終於有了些力氣,同時肚子裏咕咕的響個不停,也覺餓得厲害。他坐起身來,拿起一塊船板,將小舟慢慢劃向北岸,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。可是這一帶甚是荒涼,見不到一家人家。小舟順江轉了個彎,見柳蔭下係著三艘漁船,船上炊煙升起。他小舟流近漁船時,聽得船梢上鍋子中煎魚之聲吱吱價響,香氣直送過來。


    他將小舟劃過去,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:“打魚的老伯,賣一尾魚給我吃,行嗎?”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,心中害怕,本是不願,卻不敢拒絕,便道:“是,是!”將一尾煎熟了的青魚盛在碗中,隔船送了過來。狄雲道:“若有白飯,益發買一碗吃。”那老漁人道:“是,是!”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,飯中混著一大半番薯、高粱。


    狄雲三扒兩撥,便將一大碗飯吃光了,正待開口再要,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:“漁家!有大魚拿幾條上來。”


    狄雲側頭看去,見是個極高的和尚,兩眼甚大,湛湛有光。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,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,想了一想,記起丁典說過他名叫寶象。那晚丁典擊斃兩僧,重傷兩僧,這寶象見機,帶了兩個傷僧逃走了。


    狄雲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。丁典說這和尚武功了得,曾叮囑他日後倘若遇上,務須小心。要是給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屍身,那可糟極。他雙手捧著飯碗,饒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,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,手臂也不禁微微發抖,心中隻說:“別發抖,別發抖,可不能露出馬腳!”但越想鎮定,越管不住自己。


    隻聽那老漁人道:“今日打的魚都賣了,沒魚啦。”寶象怒道:“誰說沒魚?我餓得慌了,快弄幾條來!沒大魚,小的也成。”那老漁人道:“真的沒有!我有魚,你有銀子,幹麽不賣?”說著提起魚簍,翻過來一倒,簍底向天,簍中果然無魚。


    寶象已甚為饑餓,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,還隻吃了一小半,便叫:“兀那漢子,你那裏有魚沒有?”狄雲心中慌亂,見他向自己說話,隻道他已認出了自己,更不答話,舉起船板,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,小舟便向江心蕩了出去。


    寶象怒道:“賊漢子,我問你有魚沒有,幹麽逃走?”


    狄雲聽他破口大罵,更加害怕,用力劃動船板,將小舟蕩向江心。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,用力向他擲去。狄雲見石頭擲來,當即俯身,但聽得風聲勁急,石頭從頭頂掠過,卜的一響,掉入了江中,水花濺得老高。


    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,儼然是練家子模樣,決非尋常漁人船夫,心下起疑,喝道:“他媽的快劃迴來,要不然我要了你狗命!”


    狄雲那去理他,拚命的使力劃船。寶象蹲低身子,右手拾起一塊石頭,便即擲出,跟著左手又擲一塊。狄雲手上劃船,雙眼全神貫注的瞧著石塊的來路。第一塊側身避過,第二塊來得極低,貼著船身平平飛到,當即臥倒躺在艙底。這其間隻寸許之差,眼前黑黝黝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,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生疼。他剛一坐起,第三塊石頭又到,啪的一響,打在船頭,登時木屑紛飛,船頭上缺了一塊。


    寶象見狄雲閃避靈活,小船順著江水飄行,越來越遠,當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,卻對準了小船。他若一出手便即擲船,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沉沒,但這時相距已遠,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,卻勁力已衰,隻打碎了些船舷、船板而已。


    寶象見製他不住,大怒喝罵,遠遠見到江風吹拂,狄雲的亂須長發不住飛舞,猛地想起:“這人倒似個越獄囚徒。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,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。說不定從這囚徒身上,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。”不由得貪念大盛,怒火卻熄了,叫道:“漁家,漁家,快劃我去追上他。”


    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,甚為悍惡,早都悄悄解纜,順流而下。寶象連聲唿喊,卻有誰肯迴來載他?寶象唿唿唿的擲出幾塊石頭,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頭上。那漁人腦漿迸裂,倒撞入江。其餘漁人嚇得魂飛魄散,劃得更加快了。


    寶象沿著江岸疾追,快步奔跑,竟比狄雲的小船迅速得多。寶象在長江北岸追趕,狄雲不住劃船斜向南岸。寶象雖趕過了他頭,但和小船仍越離越遠。狄雲尋思:“要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,逼得梢公前來趕我,就難以逃脫他毒手。”惶急之中,隻有喃喃禱祝:“丁大哥,丁大哥,你死而有靈,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。”


    長江中上下船隻甚多,幸好沿北岸數裏均無船隻停泊。狄雲出盡平生之力,將船劃到了南岸,將那小包袱往懷裏一揣,抱起丁典屍身,上岸便行。這一帶江麵雖然不寬,但樹木遮掩,寶象已望不過來。他突然想起一事,迴身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,隻盼寶象遙遙望來,還道自己仍在船中,一路向下遊追去。


    他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,隻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。奔得裏許,不由得叫一聲苦,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,大江當前,原來長江流到這裏竟也折而向南。


    他急忙轉身,見右首有座小小破廟,當即抱著丁典的屍身走到廟前,欲待推門入內,突然膝間一軟,坐倒在地,再也站不起來。他受傷後流血不少,早甚虛弱,劃船再加抱屍奔逃,此時筋疲力盡,半點力氣也沒有了。掙紮了兩次,沒法坐起,斜靠在地下唿唿喘氣。見天色漸暗,心下稍慰:“隻消到得夜晚,寶象那惡僧總不能找到咱們了。”這時丁典雖然已死,但他心中,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。


    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,力氣漸複,才掙紮著爬起,抱著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。見是一座土地廟,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葸,形貌可笑。狄雲傷頹之餘,見到這小小神像,忽然心生敬畏,恭恭敬敬的跪下,向神像磕了幾個頭,心下多了幾分安慰。


    坐在神像座前,抱頭呆呆瞪視著躺在地下的丁典。天色一點點黑了下來,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。


    他臥在丁典屍身之旁,就像過去幾年中,在那小小牢房裏那樣。


    沒到半夜,忽然下起雨來,淅淅瀝瀝的,一陣大,一陣小。狄雲感到身上寒冷,縮成一團,靠到丁典身旁,突然之間,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膚,想到丁大哥已死,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,胸中悲苦,兩行淚水緩緩從麵頰上流下。


    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躂、踢躂的腳步聲,正向土地廟走來。那人踐踏泥濘,卻行得極快。狄雲吃了一驚,聽得那人越走越近,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底下一藏,自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。


    腳步聲越近,狄雲的心跳得越快,隻聽得呀的一聲,廟門給人推開,跟著一人咒罵起來:“媽巴羔子的,這老賊不知逃到了那裏,又下這般大雨,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。”這聲音正是寶象,出家人大罵“媽巴羔子的”已然不該,自稱“老子”,更加荒唐。狄雲於世務所知不多,這幾年來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,已不是昔年那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,心想:“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,但吃葷殺人,絕無顧忌,多半是個兇悍大盜。”


    隻聽寶象口中汙言穢語越來越多,罵了一陣,騰的一聲,便在神壇前坐倒,跟著瑟瑟有聲,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,到殿角去絞幹了,搭在神壇邊上,臥倒在地,不久鼾聲即起,竟自睡熟了。


    狄雲心想:“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,在神像之前睡覺,豈不罪過?”又想:“我趁此機會,捧塊大石砸死了他,以免明天大禍臨頭。”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,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,若不能一擊砸死,隻須他稍餘還手之力,自己勢必性命難保。


    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,寶象定然不會知覺,但丁典的屍身在神壇底下,決計不能舍之而去,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。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的響個不住,心下彷徨無計,隻盼明晨雨止,寶象離此他去。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。到得天明,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,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,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。雖是如此,心中還是存了僥幸之想:“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,這惡僧急於追我,匆匆便出廟去。”


    忽然間想起:“他進來時破口大罵,說不知那‘老賊’逃到了那裏。我年紀又不老,為什麽叫我‘老賊’?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?”想了一會,猛地省悟:“啊,是了,我滿頭長發,滿臉長須,數年不剃,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。他罵我是‘老賊’,嘿嘿,罵我是‘老賊’!”想到了這裏,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胡子。


    忽聽得啪的一聲響,寶象翻了個轉身。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,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。他一覺情勢有異,立即醒覺,隻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,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,搶起身旁鋼刀,前後左右連砍,教敵人欺不近身,喝道:“是誰?媽巴羔子的,賊王八蛋!”連罵數聲,不聽有人答應,屏息不語,仍不聽得有人。


    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,使出“夜戰八方式”,四麵八方都砍遍了,飛足踢倒神壇,揮刀砍落,啪的一聲響,混有骨骼碎裂之聲,已砍中了丁典屍體。


    狄雲聽得清清楚楚,寶象是在刀砍丁典。雖丁典已死,早已無知無覺,但在狄雲心中,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,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,立時便想衝出去拚命,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,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。剛一動念,跟著便想:“我衝出去跟他廝拚,除了送掉自己性命,更沒別樣結果。丁大哥和淩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。那如何對得起他?”


    寶象一刀砍中丁典屍身,不聞再有動靜,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。他身邊所攜火摺早在大雨中浸濕了,沒法點火來瞧個明白,他慢慢一步一步倒退,背心靠上了牆壁,以防敵人自後偷襲,然後凝神傾聽。


    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,除了雨聲淅瀝,更沒別樣聲息。


    狄雲知道隻要自己唿吸之聲稍重,立時便送了性命,隻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,緩緩吸進,緩緩唿出,腦子中卻飛快的轉著念頭:“再過一會,天就明了。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,必定大加蹧蹋,那便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,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屍體,更是個極大難題。他苦苦思索,想不出半點主意,焦急萬分,自怨自艾:“狄雲啊狄雲,你這笨家夥,自然想不出主意。倘若丁大哥不死,他定有法子。”惶急下伸手抓著頭發用力一扯,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來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:“這惡僧叫我‘老賊’。他見我滿臉胡子,隻道我是個老人。我若將胡子剃得幹幹淨淨,他豈非就認我不出了?隻是身邊沒剃刀,怎能剃去這滿臉胡子?哼,我死也不怕,難道還怕痛?用手一根根拔去,也就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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