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,說道:“三師兄劍法高明,這小子招架不住,倘若傷了他性命,戚師叔臉上須不好看,咱倆上前掠掠陣罷!”吳坎會意,點頭道:“不錯。咱哥兒倆留點兒神,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。”兩人一左一右,颼颼兩劍,齊往狄雲脅下刺去。


    狄雲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,全仗一鼓作氣的猛攻,這才占得了上風。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,他以一敵三,登時手忙足亂,唰的一聲,左腿上又已中劍。這一劍傷得不輕,他再也站立不定,一交坐倒,手上長劍卻並不摔脫,仍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。魯坤冷哼一聲,搶上來右足飛出,踢中他手腕,狄雲拿捏不住,長劍脫手飛出,跌入樹叢。萬圭長劍直出,劍尖抵住他咽喉。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,躍後退開。


    萬圭得意洋洋的笑道:“鄉下佬,服了麽?”狄雲喝道:“服你個屁!你們四個打我一個,算什麽好漢?”萬圭劍尖微微前送,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,喝道:“你還敢嘴硬!我再使一點力,立時割斷了你喉管。”狄雲罵道:“你使力啊,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。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!”萬圭目露兇光,左足疾出,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,罵道:“臭賊,你嘴巴還硬不硬?”


    這一腳隻踢得狄雲五髒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,險些呻吟出聲,但咬牙強自忍住,罵道:“臭雜種,王八蛋!”萬圭又是一腳,這一次踢在他麵門鼻梁。狄雲但覺眼前金星亂冒,幾欲暈去,欲待張口再罵,卻罵不出聲了。


    萬圭冷笑道:“今日便饒了你。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,說我們人多勢眾,打了你啦!料你這膿包貨定要去哭哭啼啼。”狄雲怒道:“哭訴什麽?大丈夫報仇,隻自己一個兒動手。”萬圭正要他說這一句話,更激他道:“給你臉上留些記認,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。”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的各踢一腳。狄雲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,左眼淚水模糊。卜垣拍手笑道:“嘿嘿,大丈夫哭啦!英雄變狗熊啦!”


    狄雲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,心想你到我師父家裏來,我好好的招待你,買酒殺雞,那一點對你不起,此刻卻如此損我。


    萬圭道:“你打不過我,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,要我爹爹罵我,代你出了這口鳥氣。‘嗚嗚嗚,萬師伯,你的八個弟子,打得我爬在地下痛哭求饒。嗚嗚嗚,萬師伯,你不主持公道嗎?’”狄雲道:“你這種沒骨頭的胚子,才向大人哭訴!”


    萬圭和魯坤、卜垣相視一笑,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,當即迴劍入鞘,說道:“好小子!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,少爺可要失陪了!”八個人嘻嘻哈哈的揚長而去。


    狄雲瞧著這八人背影,心中又氣惱,又不解,自忖:“我既沒得罪他們,更沒得罪他們師父,為什麽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?難道城裏人都這般蠻不講理麽?”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,頭腦一暈,又坐倒在地。


    忽聽得身後一人唉聲歎氣的說道:“唉,打不過人家,就該磕頭求饒啊,這麽白白地挨了一頓揍,這不冤麽?”狄雲怒道:“寧可給人家打死,也不磕頭!”迴過頭來,隻見一人弓身曲背,拖著鞋皮,慢吞吞的走來,但見他蓬頭垢麵,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老丐。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唉,人老了,背上風濕痛得厲害。小夥子,你給我背上捶捶。”狄雲正一肚子火,哼了一聲,沒去理他。那老丐歎道:“誰教我絕子絕孫,人到老來,沒個親人照顧,哎唷,哎唷……”撐著竹棒,一步步的走遠。


    狄雲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,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頓,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,叫道:“喂,我這裏還有幾十文錢,你拿去買饅頭吃罷!”


    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迴來,接過銅錢,說道:“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,你給我捶捶!”狄雲道:“好,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。”那老丐道:“你就隻顧自己,不顧人家,算什麽英雄好漢?”狄雲給他一激,便道:“好!我給你捶!”坐倒在地,伸拳給他捶背。捶得兩拳,那老丐道:“好舒服,再用力些!”狄雲加重勁力。那老丐道:“可惜力道太輕。”狄雲又加重了些。老丐道:“唉,不中用的小夥子啊,挨了一頓揍,便死樣活氣,連給老人家捶背的力道也沒了。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麽用?”


    狄雲怒道:“我一使力氣,隻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。”老丐笑道:“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,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、又給人家揍了。”狄雲大怒,手上加力。那老丐道:“嗯,這樣才有些意思,不過還是太輕。”狄雲砰的一拳,使勁擊出。老丐笑道:“太輕,太輕,不管用。”狄雲道:“老頭兒,你別開玩笑,我可不想打傷你。”那老丐冷笑道:“憑你也打得傷我?你使足全力,打我一拳試試。”


    狄雲右臂運勁,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,月光下見到他老態龍鍾的模樣,心中一軟,放鬆了勁力,說道:“誰來跟你一般見識!”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隻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,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,砰的一聲,摔入草叢之中,隻跌得頭暈眼花,老半天才爬起身。他慢慢掙紮著站起,並不發怒,隻是說不出的驚奇,怔怔的瞧著老丐,問道:“是你……是你摔我的麽?”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這裏還有別人沒有?不是我還有誰?”狄雲道:“你用什麽法子摔我的?”那老丐道:“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。”狄雲奇道:“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,你……你怎知道?”那老丐道:“拳招劍法,都是一樣。再說,你師父也沒教對。”


    狄雲怒道:“我師父教得怎麽不對了?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?”那老丐道:“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,為什麽你打不過人家?”狄雲道:“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,我自然打不過,若是一個對一個,你瞧我輸不輸?”那老丐笑道:“哈哈,打架嘛,講什麽一個打一個?你要單打獨鬥,人家不幹,那怎麽辦?要不是跪下磕頭,就得認命挨打。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,那才是好漢子。”狄雲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說道:“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,劍法跟我差不多,我一個怎鬥得過他們八個?”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我教你幾手功夫,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,你學不學?”


    狄雲大喜,道:“我學,我學!”但轉念一想,世上未必有這種本領,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,正自躊躇不定,突然背心給人一抓,身子又飛了起來,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連翻了兩個筋鬥,飛得高,落下來時跌得更重,手臂在地下一撐,關節險些折斷,爬起身來時,痛得話也說不出來,心中卻歡喜無比,叫道:“老……老伯伯,我……我跟你學。”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我今天教你幾招,明兒晚上,你再跟他們到這裏來打過,你敢不敢?”


    狄雲心想:“你武功雖高,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?”但想到要跟萬圭、魯坤這幹人再打,不由得豪氣勃發,說道:“我敢!最多再挨一頓揍,沒什麽大不了!”


    那老丐左手倏出,抓住他後頸,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擲,罵道:“臭小子,我既教了你武功,你怎麽還會挨他們的揍?你信不過我麽?”狄雲給他抓住後頸,便即出力掙紮,但穴道遭拿,使不出半點力道,雖摔得甚痛,卻隻有更加歡喜,忙道:“對,對!是我說錯了,請你老人家快教罷!”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,一麵使,一麵念劍招的名稱!”狄雲應道:“是!”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,便草草裹好傷口,到樹叢中找迴自己長劍,依著師父所授,一招招的使動,口中念著劍招名稱,到後來越使越順,嘴裏也越念越快。


    他正練到酣處,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,不禁愕然收劍,問道:“我練得不對麽?”那老丐不答,兀自捧住肚子,笑彎了腰,站不直身子。狄雲微有怒意,道:“就算我練得不對,也沒什麽好笑。”


    那老丐突然止笑,歎道:“戚長發啊戚長發,你這一番狠勁,當真了得。”搖了搖頭,道:“把劍給我。”狄雲倒轉劍柄,遞了過去。那老丐接過長劍,輕輕念道:“孤鴻海上來,池潢不敢顧。”將長劍舞了開來。他一劍在手,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,身形沉穩,劍勢飄逸,那裏還是適才這般龍鍾委瑣?


    狄雲看了幾招,忽有所悟,說道:“老伯,日裏我跟那呂通相鬥,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麽?”那老丐怒道:“那還用說?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,憑你這點兒道行,還能打發他了?”他一麵說,一麵繼續使劍。狄雲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並無分別,隻字音偶有差異,但劍招卻大不相同。


    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,右手長劍陡然遞出,猛地裏劍交左手,右手反過來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個耳光。狄雲嚇了一跳,撫著麵頰怒道:“你……你為什麽打人?”老丐笑道:“我教你劍招,你卻在胡思亂想,這不該打麽?”


    狄雲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,當即心平氣和,說道:“不錯,是我不好。我瞧你說的招數跟我師父一樣,劍法可全然不同,覺得很奇怪。”那老丐問道:“是你師父教的好,還是我使的好?”狄雲心下明知是那老丐使得好,嘴裏卻不肯認,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老丐拋劍還他,道:“咱們比劃比劃。”狄雲道:“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,比你不過。”老丐冷笑道:“嘿,傻小子還沒傻得到家。”手中竹棒一抖,以棒作劍,向狄雲刺來。狄雲橫劍擋格,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,當即振劍反刺。那知他劍尖隻一抖動,老丐的竹棒如靈蛇暴起,向前一探,已點中了他肩頭。


    狄雲心悅誠服,大叫:“妙極,妙極。”橫劍前削。那老丐翻過竹棒,平靠他劍身,狄雲運勁反推,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,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方向。狄雲拿捏不住,長劍脫手飛出。他一呆之下,說道:“老伯,你的劍招真高。”


    那老丐竹棒伸出,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,棒端如有膠水,竟將鐵劍黏了迴來,說道:“你師父一身好武功,就隻教了你這些嗎?嘿嘿,希奇古怪。”搖搖頭又道:“你門中這套‘唐詩劍法’,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……”狄雲道:“什麽‘唐詩劍法’?師父說是‘躺屍劍法’,幾劍出去,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屍首。”


    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,說道:“是‘唐詩’,不是‘躺屍’!你師父跟你說是‘躺屍’嗎?可笑,可笑!這兩招‘孤鴻海上來,池潢不敢顧’,是說一隻孤孤單單的鴻鳥,從海上飛來,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,並不棲息,瞧也不去瞧它。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,他比擬自己身分清高,不喜跟人爭權奪利。將之化成劍法,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。他所謂‘不敢顧’,是‘不屑瞧它一眼’的意思。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麽‘哥翁喊上來,是橫不敢過’,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唿,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。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。你師父當真了不起,‘鐵鎖橫江’,教徒弟這樣教法,嘿嘿,厲害,厲害!”說著連連冷笑。


    狄雲怔怔的聽著,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,雖然不大懂,卻也知他說得很對,狄雲向來敬愛師父,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,到後來更肆意譏嘲,心下難過,忽地轉身,說道:“我要去睡了!不學了。”


    那老丐奇道:“為什麽?我說得不對麽?”狄雲道:“你或許說得很對。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,我寧可不學。我師父是莊稼人,不識字,或者當真不懂你說的那一套……”那老丐笑道:“你師父不識字?哈哈,這可奇了。”狄雲氣憤憤的道:“莊稼人不識字,有什麽好笑?”那老丐哈哈一笑,伸手撫他頭頂,道:“很好,很好!你這小子心地厚道,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。我向你認錯,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,行不行?”狄雲轉怒為喜,笑道:“你隻要不編排我師父,我向你磕頭。”說著跪倒在地,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。


    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這幾拜,隨即解釋劍招,如何“忽聽噴驚風,連山若布逃”,其實是“俯聽聞驚風,連山若波濤”;如何“老泥招大姐,馬命風小小”,乃是“落日照大旗,馬鳴風蕭蕭”。在湘西土音中,這“泥”字和“日”字卻也差不多。那老丐言語之中,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,單是糾正狄雲劍法中的錯失。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,一時也說不完。我教你三招功夫,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,用心記住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精神一振,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。第一招是“刺肩式”,敵人若一味防守,那就永遠刺他不著,但他隻消一出招相攻,破綻便露,立時便可後發先至,刺中他肩頭。第二招“耳光式”,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、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。這一招古怪無比,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,反手打他耳光,但閃左打左,閃右打右,越閃避越打得重。第三招是“去劍式”,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,便是這一招。


    這三記招式,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,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。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,教他詩句,徒亂心神,於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。狄雲並不如何聰明,性子卻極堅毅。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,方始純熟。


    那老丐笑道:“好啦!你得答應我一件事,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,不得跟誰說起,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,否則……”狄雲敬師如父,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私戀已久,說有什麽事要瞞住師父、師妹,那可比什麽都難,一時躊躇不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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