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第三次修改,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、以及漏失之處,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。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,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。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,限於作者的才力,那是無可如何的了。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,希望寫信告訴我。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,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,自然永遠是歡迎的。


    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


    第一迴


    鄉下人進城


    托!托托托!托!托托!


    兩柄木劍揮舞交鬥,相互撞擊,發出托托之聲,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,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,連綿不絕。


    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鋪鄉下,三間小小瓦屋之前,曬穀場上,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,正在比試。


    屋前矮凳上坐著個老頭兒,嘴裏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袋,雙手正在打草鞋,偶爾抬起頭來,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一眼,嘴角邊微微含笑,意示嘉許。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出來的一縷縷青煙,照在他一頭花白頭發、滿臉皺紋之上,但他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之時,眼中神光炯然,凜凜有威,他年紀其實也還不老,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。


    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,圓圓的臉蛋,一雙大眼黑溜溜地,這時累得額頭見汗,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,直流到頸中。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,臉上紅得像屋簷下掛著的一串串紅辣椒。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,長身黝黑,顴骨微高,粗手大腳,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年輕莊稼漢子,手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。


    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,跟著向後挺劍刺出,更不迴頭。那少女低頭避過,木劍連刺,來勢勁急。那青年退了兩步,木劍大開大闔,一聲吆喝,橫削三劍。那少女抵擋不住,突然收劍站住,竟不招架,嬌嗔道:“算你厲害,成不成?把我砍死了罷!”


    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,這第三劍眼見便要削上她腰間,一驚之下,急忙收招,隻是去勢太強,噗的一聲,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,“啊喲”一聲,叫了出來。那少女拍手叫好,笑道:“羞也不羞?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,這隻手還在嗎?”


    那青年一張臉黑裏泛紅,說道:“我怕削到你身上,這才不小心碰到了自己。若是真的拚鬥,人家肯讓你麽?師父,你倒評評這個理看。”說到最後這句話時,麵向老者。


    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,站起身來,說道:“你兩個先前五十幾招拆得還可以,後麵這幾招,可簡直不成話了。”從少女手中接過木劍,揮劍作斜劈之勢,說道:“這一招‘哥翁喊上來’,跟著一招‘是橫不敢過’,那就應當橫削,不可直刺。阿芳,你這兩招是‘忽聽噴驚風,連山若布逃’,忽然聽得風聲大作,劍勢該像一疋布那樣逃了開去。阿雲這兩招‘老泥招大姐,馬命風小小’倒使得不錯。不過招法既然叫做‘風小小’,你出力的使劍,那就不對了。咱們這一套劍法,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‘躺屍劍法’,每一招出去,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屍。自己人比劃喂招雖不能這麽當真,但‘躺屍’二字,總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裏的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道:“爹,咱們的劍法很好,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……不大好聽,躺屍劍法,聽著就叫人害怕。”


    那老者道:“聽著叫人害怕,那才威風哪。敵人還沒動手,先就心驚膽戰,便已輸了三分。”他手持木劍,將適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。他劍招凝重,輕重進退,每招俱狠辣異常,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,同時拍起手來。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,說道:“你兩個再練一遍。阿芳別鬧著玩,剛才師哥若不是讓你,你小命兒還在麽?”


    那少女伸了伸舌頭,突然挺劍刺出,迅捷之極。那青年不及防備,忙迴劍招架,但給那少女占了機先,連連搶攻,那青年一時竟沒法扳迴。眼見敗局已成,忽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,一乘馬快奔而來。


    那青年迴頭道:“是誰來啦?”那少女喝道:“打敗了,別賴皮!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幹?”唰唰唰又連攻三劍。那青年奮力抵擋,喝道:“我還當真怕了你不成?”那少女笑道:“你說不怕,心裏可怕了!”左刺一劍,右刺一劍,兩招去勢甚為靈動。


    馬上乘客勒住了馬,大聲叫道:“‘天花落不盡,處處鳥銜飛!’妙啊!”


    那少女“咦”的一聲,向後跳開,打量乘客,隻見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,服飾考究,是城裏有錢人家子弟的打扮,不禁臉上一紅,輕聲道:“爹,他……他怎麽知道?”


    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,也感詫異,正待相詢。那乘客已滾鞍下馬,上前抱拳說道:“請問老丈,麻溪鋪有一位劍術名家,‘鐵鎖橫江’戚長發戚老爺子,請問住在那裏?”那老者道:“我便是戚長發。什麽‘劍術名家’,那可萬萬不敢當了。大爺尋我作甚?”


    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,說道:“晚輩卜垣,跟戚師叔磕頭。晚輩奉家師之命,特來叩見。”戚長發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!”伸手扶起,雙臂微運內勁。卜垣隻感半身酸麻,臉上一紅,退後一步,說道:“戚師叔考較晚輩,晚輩可出醜啦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笑道:“你內功還差著點兒。你是萬師哥的第幾弟子?”卜垣臉上又微微一紅,道:“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弟子。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道戚師叔內功深厚,晚輩今日受教了。多謝師叔。”戚長發哈哈大笑,道:“萬師哥好?我們老兄弟十幾年不見啦。”卜垣道:“托你老人家福,師父安好。這兩位師哥師姊,是你老人家的高足罷?劍法真高!”


    戚長發招招手,道:“阿雲,阿芳,過來見過卜師哥。”又向卜垣道:“這是我的光杆兒徒弟狄雲,這是我的光杆兒女兒阿芳。嘿,鄉下姑娘,便這麽不大方,都是自己一家人,怕什麽醜了?”


    戚芳躲在狄雲背後,也不見禮,隻點頭笑了笑。狄雲道:“卜師兄,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,是嗎?不然怎麽一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“呸”的一聲,在地下吐了口痰,說道:“你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,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,那還用問?”


    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,取出一個包袱,雙手奉上,說道:“戚師叔,師父說一點兒薄禮,請師叔賞麵收下。”戚長發謝了一聲,便叫女兒收了。


    戚芳拿到房中,打開包袱,見是一件錦緞麵羊皮袍子,一隻漢玉腕鐲,一頂氈帽,一件黑呢馬褂。戚芳捧了出來,笑嘻嘻的叫道:“爹,爹,你從來沒穿過這麽神氣的衣衫,穿了起來,那還像個莊稼人?這可不是發了財、做了官麽?”


    戚長發一看,也不禁怔住了,隔了好一會,才忸忸怩怩的道:“萬師哥……這個……嘿嘿,真是的……”


    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。戚芳殺了一隻肥雞,摘了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,滿滿煮了一大盤,另有一大碗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。四人團團一桌,坐著吃飯。


    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。卜垣說道:“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不見,好生記掛,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,隻是師父他老人家每日裏要練‘連城劍法’,沒法走動……”戚長發正端起酒碗放在唇邊,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迴碗裏,忙問:“什麽?你師父在練‘連城劍法’?”卜垣神情很是得意,道:“上個月初五,師父已把‘連城劍法’練成了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更是一驚,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,小半碗酒都潑了出來,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。他呆了一陣,突然哈哈大笑,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,說道:“他媽的,好小子!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。這‘連城劍法’連你師祖都沒練成,你師父的玩藝又不見得怎麽高明,別來騙你師叔啦,喝酒,喝酒……”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幹了,左手抓了一隻紅辣椒,大嚼起來。


    卜垣臉上卻沒絲毫笑意,說道:“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,下月十六,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,請師叔帶同師哥師妹,同去江陵喝杯水酒。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,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。師父說道,他的‘連城劍法’隻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,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,他好改正。師父常說師叔劍法了得,師父他是大大不如。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幾招,大夥兒一定大有進益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道:“你那言二師叔,已去請過了麽?”卜垣道:“言二師叔行蹤無定,師父曾派二師哥、三師哥、四師哥三位,分別到河北、江南、雲貴三處尋訪,去了三個多月,迴來都說找不到言達平師叔。戚師叔可曾聽到言師叔的訊息麽?”


    戚長發歎了口氣,說道:“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,二師哥武功最強,若說是他練成了‘連城劍法’,我倒還有三分相信。你師父嘛,比我當然強得多,嘿嘿,但說已練成這套劍法,我真不信,對不住,我不信!”


    他左手抓住酒壺,滿滿倒了一碗酒,右手拿著酒碗,卻不便喝,忽然大聲道:“好!下月十六,我準到江陵,給你師父拜壽,倒要瞧瞧他的‘連城劍法’是怎麽練成的。哈哈!嘿嘿!”


    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,又有半碗酒潑了出來,濺得桌上、衣襟上都是酒水。


    “爹爹,你把大黃拿去賣了,來年咱們耕田怎麽辦啊?”


    “來年到來年再說,那管得這許多?”


    “爹爹,咱們在這兒不好好的麽?到江陵去幹什麽?萬師伯做什麽生日,他做他的,關我們什麽事?賣了大黃做盤纏,我說犯不著。”


    “爹爹答應了卜垣的,一定得去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怎能反悔?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麵,別一輩子做鄉下人。”


    “做鄉下人有什麽不好?我不要見什麽世麵。大黃是我從小養大的。我帶著它去吃草,帶著它迴家。爹爹,你瞧瞧大黃在流眼淚,它不肯去。”


    “傻姑娘!牛是畜生,知道什麽?快放開手。”


    “我決不放手。人家買了大黃去,要宰來吃的,我無論如何不舍得。”


    “不會宰的,人家買了去耕田。”


    “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麽?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。你騙我,你騙我。你瞧,大黃在流眼淚。大黃,大黃,我不放你去。雲哥,雲哥!快來,爹爹要賣了大黃……”


    “阿芳!爹爹也舍不得大黃。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,那成麽?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,總得縫三套新衣,免得讓人家看輕了。”


    “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麽?穿起來挺神氣的。”


    “唉,天氣這麽熱,老羊皮袍子怎麽背得上身?再說,你師伯誇口說練成了‘連城劍法’,我就是不信,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。乖孩子,快放開了手。”


    “大黃,人家要宰你,你就用角撞他,自己逃迴來。不!人家會追來的,你逃得遠遠的,逃到山裏……嗚嗚嗚……”戚芳跟大黃一起流眼淚,緊緊抱住了黃牛的脖子,不肯鬆手。


    半個月之後,戚長發帶同徒兒狄雲、女兒戚芳,來到了江陵。三人都穿了新衣,初來大城,土頭土腦,都有點兒心虛膽怯,手足無措。打聽“五雲手”萬震山的住處,途人說道:“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?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,瞧見那高牆朱門、掛燈結彩的氣派,心中都暗自嘀咕。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衣袖。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,忽見卜垣從門裏出來,心中一喜,叫道:“卜賢侄,我來啦。”


    卜垣忙迎將出來,喜道:“戚師叔到了。狄師哥好,戚師妹好。你們正好在師父生日的正日趕到!師父這幾天老是說:‘戚師弟怎麽還不到?’請罷!”


    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,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。嗩呐突響,狄雲吃了一驚。


    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。戚長發叫道:“大師哥,我來啦!”那老者一怔,似乎認不出他,呆了一呆,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,嗬嗬笑道:“老三,你可老得很了,我幾乎不認得你啦!”


    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,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,接著聽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:“萬震山,你十年前欠了我一兩銀子,今日該還了罷?”戚長發一轉頭,隻見廳口一人提起一隻木桶,雙手一揚,滿桶糞水,疾向他和萬震山二人潑將過來。


    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後,自己倘若側身閃避,這一桶糞水勢須兜頭潑在女兒身上,他應變奇速,雙手抓住長袍,運勁一崩,啪啪啪啪一陣迅速輕響,扣子崩斷,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,長袍已然離身,內勁貫處,一件長袍便如船帆鼓風,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。他順手一送,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。


    那人擲出糞桶,便即躍在一旁,砰嘭,啪啦,糞桶和長袍先後著地,滿廳臭氣彌漫。隻見那人滿腮虯髯,身形魁梧,威風凜凜的站在當地,哈哈大笑,說道:“萬震山,兄弟千裏迢迢的來給你拜壽,少了禮物,送上黃金萬兩,恭喜你金玉滿堂啊!”


    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,將一座燈燭輝煌的壽堂弄得汙穢不堪,無不大怒。八個人一擁而上,要揪住他打個半死。


    萬震山喝道:“都給我站住了。”八名弟子當即停步。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:“操你奶奶的雄,你是什麽東西?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,卻來攪局,不揍你個好的,你王八羔子,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。”


    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曆,說道:“我道是誰,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。呂大寨主這幾年發了大財哪,家裏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,隨身還帶著這許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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