哄笑聲中,紅雲閃處,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將胡斐團團圍住。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,或使戒刀,或使錫杖,更有金色粗杵,奇形怪狀,胡斐從未見過。眼見這九名藏僧氣度凝重,人人一言不發,瞧著這合圍之勢,步履間既輕且穩,實是勁敵。九僧錯錯落落,東站一個,西站一個,似是布成了陣勢。


    胡斐手中沒有兵刃,不禁心驚,急速轉念:“向二妹要刀呢,還是奪敵人的戒刀?”


    忽聽得小丘上一人喝道:“小兄弟,接刀!”一柄鋼刀自小丘上擲了下來,破空之聲,嗚嗚大作,足見這一擲的勁道大得驚人。胡斐心想:“趙三哥的朋友果然個個武藝精強。要這麽一擲,我便辦不到。”


    這一刀飛來,首當其衝的兩名藏僧竟不敢用兵刃去砸,分向左右急躍閃開。胡斐心念快如電光般的一閃:“這陣法不知如何破得?他二人閃避飛刀,正好乘機擾亂。”


    他念頭轉得極快,那單刀也來得極快。他心念甫動,白光閃處,一柄背厚刃薄的鋼刀挾著威猛異常的破空之聲已飛到麵前。胡斐卻不接刀,手指在刀柄上一搭,輕輕撥動。那鋼刀飛來之勢猛極,到他麵前兀自力道強勁,給他撥得掉過方向,激射而上,唿唿聲響,直衝上天。


    九名藏僧均感奇怪,情不自禁的抬頭而望。胡斐所爭的便在這稍縱即逝的良機,欺身搶到手持戒刀的藏僧身畔,一伸手已將他戒刀奪過,霎時間展開“胡家快刀”,手起刀落,一陣猛砍快剁,迅捷如風。這時下手竟不容情,九名藏僧無一得免,不是斷臂,便是折足。九僧各負絕藝,隻因一時失察,中了誘敵分心之計,頃刻之間,盡皆身受重傷,慘唿倒地。這一場胡斐可說勝得極巧,也勝得極險。


    一輪快刀砍完,頭頂那刀剛好落下,他擲開戒刀,伸手接住,刀一入手,隻覺甚是沉重,比尋常單刀重了兩倍有餘,想見刀主膂力奇大,月光下映照一看,隻見刀柄上刻著三字:“奔雷手”。胡斐大喜,縱聲叫道:“多謝文四爺擲刀相助!”


    驀地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:“看劍!”話聲未絕,風聲颯然,劍頭已至背心。


    胡斐一驚:“此人劍法如此淩厲!”急忙迴刀擋架,豈知敵劍已然撤迴,跟著又是一劍刺到。胡斐反手再擋,又擋了個空。


    他急欲轉身迎敵,但背後敵人的劍招來得好不迅捷,竟逼得他無暇轉身。他心中大駭,急縱而前,躍出半丈,左足一落地,待要轉身,不料敵人如影隨形,劍招又已遞到。這人在背後連刺五劍,胡斐接連擋了五次空,始終沒法迴身見敵之麵。


    胡斐惡鬥半宵,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手,接著連傷四滿、五蒙、九藏僧大內十八高手,不料到後來竟給人一加偷襲,逼得難以轉身。


    這是已處必敗之勢,他惶急之下,行險僥幸,但聽得背後敵劍又至,這一次竟不招架,向前一撲,俯臥向地,跟著一個翻身,臉已向天,揮刀橫砍,蕩開敵劍。


    隻聽敵人讚道:“好!”左掌拍向他胸口。胡斐也左掌拍出,雙掌相交,隻覺敵人掌力柔和渾厚,但柔和之中,隱藏著一股辛辣的煞氣。胡斐猛然想起一事,脫口叫道:“原來是你!”那人也叫道:“原來是你!”


    兩人手掌相交,均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書生心硯之人,各自向後躍開數步。胡斐凝神看時,見那人白須飄動,相貌古雅,手中長劍如水,卻是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,不由得一怔,一時不知他是友是敵。


    隻聽無塵道人笑道:“菲青兄,你說我這小兄弟武功如何?”無青子笑道:“能跟追魂奪命劍鬥得上幾百招,天下能有幾人?老道當真孤陋寡聞,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少年英雄。”說著長劍入鞘,上前拉著胡斐的手,好生親熱。


    胡斐見他英氣勃勃,那裏還是掌門人大會中所見那個昏昏欲睡的老道,甚以為奇。


    無塵從小丘上走了下來,笑道:“小兄弟,這個牛鼻子,出家以前叫做綿裏針陸菲青。你叫他一聲大哥吧。”胡斐一驚,心道:“‘綿裏針陸菲青’當年威震天下,成名已垂數十年,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。”急忙拜倒,說道:“晚輩胡斐,叩見兩位道長。”他身子稍偏,連無塵也拜在其內。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:“按理說,你原是晚輩,可是,好兄弟,他們兩位都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。”


    胡斐一躍而起,隻見身後一人長袍馬褂,肥肥胖胖,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。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常自思念,伸臂緊緊抱住,叫道:“三哥,你可想煞小弟了。”


    趙半山拉著他轉過身來,讓月光照在他臉上,凝目瞧了半晌,喜道:“兄弟,你終於長大成人了。做哥哥的今日親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手,實在歡喜得緊。”


    胡斐心中也歡喜不盡。這時清宮眾侍衛早已逃得幹幹淨淨。他拉了程靈素過來,和無塵、趙半山等引見。


    趙半山道:“兄弟,程家妹子,我帶你們去見我們總舵主。”胡斐吃了一驚,道:“陳總舵主……他……他老人家也來了麽?”無塵笑道:“他早挨過你一頓痛罵啦,什麽傷天害理,什麽負心薄幸,隻罵得他狗血淋頭。哈哈!我們總舵主一生之中,隻怕從未挨過這般厲害的臭罵。”胡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,顫聲道:“那……那福康安……”


    陸菲青微笑道:“陳總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,別說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,便是日常見麵之人,也會認錯。”無塵笑道:“想當年在杭州城外,總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,擒住那個什麽威震河朔王維揚……”


    胡斐十分惶恐,道:“三哥,你快帶我去跟陳總舵主磕頭賠罪。”趙半山笑道:“不知者不罪。總舵主跟你交了一掌,很稱讚你武功了得,又說你氣節凜然,背地裏說了你許多好話呢。”


    兩人還未上丘,陳家洛已率群雄從土丘上迎了下來。胡斐拜倒在地,說道:“小人瞎了眼珠,冒犯總舵主,實是罪該……”


    陳家洛不等他說完,忙伸手扶起,笑道:“‘大丈夫隻怕英雄俠士,那怕鷹犬奴才?’我今日一到北京,便聽到這兩句痛快淋漓之言。小兄弟,便憑你這兩句話,我們便不枉了萬裏迢迢的走這一遭。”


    當下趙半山拉著胡斐一一給群雄引見。胡斐對這幹人心儀已久,今晚親眼得見,喜慰無已,對文泰來擲刀相助、駱冰贈送寶馬,更連連稱謝,恭恭敬敬的交還了文泰來的鋼刀,從地下拾起清宮侍衛遺下的一柄單刀,插入腰間刀鞘。他自己的單刀為鐵錘所擊,刀口卷邊,已然無用。跟著心硯過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。無塵逸興橫飛,指手劃腳,談論適才和胡斐及德布兩人的鬥劍,說今晚這兩場架打得酣暢過癮,生平少有。


    陸菲青笑道:“道長,說到武功,咱們這位小兄弟的確十分了得。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,比他更厲害十倍,你是決計鬥他不過的。”無塵又高興,又不服,忙問:“是誰?是誰?這人在那裏?”陸菲青搖頭道:“你決非對手,我勸你還是別找他的好。”無塵道:“呸!咱老哥兒倆分手多年,一見麵你就來胡吹。我不信有這等厲害人物。”陸菲青道:“昨晚福康安府中,天下各門各派掌門人大聚會,會中高手如雲,各有各的能耐,各有各的絕技。這話不錯吧?”無塵道:“不錯便怎樣?”陸菲青道:“心硯老弟去搗亂大會,失手受擒。趙三弟這等本事,也隻搶得一隻玉龍杯。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,隻救了兩個人出來。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,隻不過眼睛一霎,便從七位高手的手中搶下了七隻玉龍杯,摔在地下砸得粉碎。他隻噴得幾口氣,便叫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,風消雲散。道長,你鬥不鬥得過這位少年英雄?”


    程靈素知他在說自己,臉兒飛紅,躲到了胡斐身後。黑夜之中,人人都在傾聽陸菲青說話,誰也沒對她留心。


    一個少年美婦道:“師父,我們隻聽說那掌門人大會給人攪散了局,到底是怎麽迴事?請你快說吧!”這美婦是金笛秀才餘魚同之妻李沅芷。


    陸菲青於是將一位“少年英雄”如何施巧計砸碎七隻玉龍杯、如何噴煙下毒、使得人人肚痛、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,如何眾人在混亂中一哄而散,諸般情由,一一說了。群雄聽了,無不讚歎。


    無塵道:“陸兄,你說了半天,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誰,卻始終沒說。”陸菲青笑道:“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,這位程姑娘便是。”拉著胡斐的手,將他輕輕一拉,露出了程靈素的身子。


    群雄“啊”的一聲,一齊望著她,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弱文秀的小姑娘,竟會將福康安這籌劃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毀於指掌之間,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,豈能信口胡言?卻又不由得人不信。


    陸菲青於十年前因同門禍變,師兄馬真、師弟張召重先後慘死,武當派眼見式微,於是他出來接掌門戶,著意整頓。因恐清廷疑忌,索性便出了家,道號無青子,十年來深居簡出,朝廷也就沒加注目。


    這次福康安召開掌門人大會,一來武當派自來與少林派齊名,是武林中最大門派之一;二來念著武當名手火手判官張召重昔年為朝廷出力之功,又不知無青子便是當年的叛逆陸菲青,便敦請武當派掌門人下山。陸菲青年紀雖老,雄心猶在,知福康安此舉必將不利於江湖同道,若推辭不去,多惹麻煩,便即孤身赴會,要探明這次大會真相,俟機行事,及至心硯為湯沛所擒,他便暗中出手相救。


    陳家洛、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迴疆來到北京,卻為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,各人要到她墓前一祭。


    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為人攪散,又和武林各門派都結上了仇,自是惱怒異常,便派德布率隊在城外各處巡查,見有可疑之人立即擒拿格殺。不意陶然亭畔一戰,文泰來、趙半山等尚未出手,大內十八高手已盡數铩羽。


    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氣。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,紅花會人物既未驚動皇親大官,他們迴去定然極力隱瞞,無人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,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複仇。此處雖離京城不遠,卻盡可放心逗留。群雄和陸菲青故友重逢,和胡斐、程靈素新知初會,自各有許多話說。


    言談之間,忽聽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,稍停一下,又連拍三下。那書生打扮的“金笛秀才”餘魚同拍掌三下相應,一停之後,連拍兩下。無塵道:“五弟、六弟來啦。”


    隻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,身形高瘦。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見過,知是西川雙俠常伯誌、常赫誌到了。他兄弟身後又跟著兩人,手中各抱著一個孩子,奔到近處,見是雙子門倪不大、倪不小兄弟。他二人手中抱的,竟然是馬春花的一對雙生兒子。


    原來倪不大、倪不小看中了這對孩子,寧可性命不要,也非要去奪來不可。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,聽了倪氏兄弟之言,激動心意,乘著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,混入福府內院。其時福康安和眾衛士腹中正自大痛,均道身中劇毒,人人忙於服藥解毒,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,毫不費力的打倒了七八名衛士,便又將這對孩子搶了出來。


    胡斐見了這對孩子,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,不由得又喜又悲,猛地想起一事,對陳家洛道:“總舵主,晚輩有個極荒唐的念頭,想求你一件事。”陳家洛道:“胡兄弟但說不妨。你我今日雖是初會,但神交已久,但教力之所及,無不依從。”


    胡斐隻覺這番話極不好意思出口,不禁頗為忸怩,紅了臉道:“晚輩這個念頭,實在異想天開,說出來隻怕各位見笑。”陳家洛微笑道:“我輩所作所為,在旁人看來,那一件不荒唐之極?那一件不異想天開?”


    胡斐道:“總舵主既不見怪,我便說了。”指著那兩個孩童說道:“這兩個孩童是福康安的兒子,他們的母親卻已命在垂危。”於是從當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,直說到馬春花中毒不治。隻聽得群雄血脈賁張,無不大為憤怒。依無塵之見,立時便要趕進北京城中,將這無情無義的福康安一劍刺死。


    紅花會七當家武諸葛徐天宏道:“昨晚北京鬧了這等大事出來,咱們若再貿然進城,福康安定然刺不到,說不定大夥還難全身而退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點頭道:“此刻福康安府門前後,不知有多少軍馬把守,如何下得了手?單是要混進城門,便大大不易。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來,誌在一祭,不可為了泄一時之憤,使眾兄弟有所損折。胡兄弟,你要我做什麽事?”


    胡斐道:“我見總舵主萬裏迢迢,從迴疆來到北京,隻為了一祭墓中這位姑娘,情深義重,世所罕見。在下昔日曾受這位馬姑娘一言之恩,無以為報,心中不安。她臨死之際掛念兩事,死難瞑目。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,天幸常氏雙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,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,仍盼和他一敘。雖說她至死不悟,可笑亦複可憐,但情之所鍾……”說到這裏,心下黯然,已不知如何措詞,想到的卻是自己“情之所鍾”的那個變了尼姑的美麗姑娘。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我明白啦!你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、負心薄幸的福康安,去安慰一下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?”胡斐低聲道:“正是!”群雄均覺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然異想天開之至,可是誰也笑不出來。


    陳家洛眼望遠處,黯然出神,說道:“墓中這位姑娘臨死之際,如能見我一麵,那是多麽的快活!可惜終難如願……”轉頭向胡斐道:“好,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。”


    胡斐好生感激,暗想陳家洛叱吒風雲,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推服,自己隻是個無名晚輩,今日初會,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,話一出口,心中便已後悔,可是他竟一口答允,以後這位總舵主便要自己赴湯蹈火,也是萬死不辭了。群雄上了馬,由胡斐在前帶路,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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