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靈素道:“少時城門一閉,到處盤查,再要出城便難了。咱們還是趕緊出城。”


    當下三人迴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,胡程二人除去臉上喬裝,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。


    程靈素笑道:“胡大爺,你贏來的這所大宅,隻好還給那位周大人啦。”胡斐笑道:“他幫了咱們不少忙,且讓他升官之後,再發筆財。”他雖強作笑語,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。


    三人料想追兵不久便到,忙趕到城門,幸好閉城令尚未傳到。出得城來,由圓性帶路,來到馬春花安身的破廟。


    那座廟宇遠離大路,殘瓦頹垣,十分破敗,大殿上神像青麵凹首,腰圍樹葉,手裏拿著一束青草在口中作咀嚼之狀,卻是嚐百草的神農氏。圓性道:“程家妹子,到了你老家來啦,這是座藥王廟。”


    三人走進廂房,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中,氣息奄奄,見了三人也不相識,隻不住口的低聲叫喚:“我的孩兒呢,我的孩兒呢?”


    程靈素搭了搭她脈搏,翻開她眼皮瞧了瞧。三人悄悄退出,迴到殿上。程靈素低聲道:“不成啦!她受了震蕩,又吃驚嚇,再加失了孩子,三件事夾攻,已活不到明日此刻。便我師父複生,隻怕也已救她不得。”


    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,便程靈素不說,也知已命在頃刻,想起商家堡中昔日之情,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。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,心中一直鬱鬱,此刻眼淚一流,觸動心事,再也忍耐不住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


    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?程靈素道:“我再去瞧瞧馬姑娘。”緩步走進廂房。圓性給他這麽一哭,眼圈也早紅了,強自忍住便欲奪眶而出的眼淚,顫聲道:“胡大哥,多謝你待我的一片……一片……”說到這裏,淚水再也難忍。


    胡斐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,道:“你……你難道不能……不能還俗嗎?待殺了那姓湯的,報了父母大仇,求求你,不要再做尼姑了。”


    圓性搖頭道:“千萬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。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,皈依佛祖。身入空門之人,再起他念,已是犯戒,何況……何況其他?”自從她在粵湘道上與胡斐相遇伸量、湘妃廟中良夜共處之後,這些日來柔腸百轉,什麽“他念”都想過了,結果隻歸結到自己生來命苦,痛哭良久,此時眼淚也幾乎已流幹了,伸袖抹了抹眼,長長歎了口氣。


    兩人呆對半晌,心中均有千言萬語,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

    圓性低聲道:“程姑娘人很好,你要好好待她。你以後別再想著我,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得你。”胡斐心如刀割,嗚咽道:“程姑娘隻是我義妹,我永遠永遠心裏要記著你,想著你。”圓性道:“徒然自苦,複有何益?”一咬牙,轉身走出廟門。


    胡斐追了出去,顫聲問道:“你……你去那裏?”圓性道:“你何必管我?此後便如一年之前,你不知世上有我,我不知世上有你,豈不幹淨?”胡斐道:“我不要幹淨!我隻要跟你在一起!”話聲甚是固執。圓性柔聲道:“我們命裏沒這福氣……”話沒說完,拂袖出門。


    胡斐一呆,見她飄然遠去,竟始終沒轉頭迴顧。胡斐身子搖晃,站立不定,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上,凝望著圓性所去之處,唯見一條荒草小路,黃沙上印著她淺淺的足印。他心中一片空白,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,卻又似什麽也沒想。


    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前麵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。胡斐一躍而起,第一個念頭便是:“她又迴來了!”但立即知道是空想,圓性去時並未騎馬,何況來的又非一乘一騎。但聽蹄聲並非奔馳甚急,似乎也不是追兵。


    過了片時,蹄聲漸近,九騎馬自西而來。胡斐凝目看去,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,四十歲不到年紀,卻不是福康安是誰?


    胡斐登時狂怒不可抑止,暗想:“此人執掌天下兵馬大權。清廷欺壓百姓,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,罪魁禍首,便要數到此人了。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,害得她家破人亡,命在頃刻。他以兵部尚書之尊,忽然來到郊外,隨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,我雖隻二妹相助,也要挫挫他的威風。縱使殺他不了,便嚇他一嚇,也是好的。”昂首走到路心,雙手在腰間一叉,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視。


    那九人忽見有人攔路,一齊勒馬。福康安不動聲色,顯是有恃無恐,隻說聲:“勞駕!”胡斐戟指罵道:“你做的好事!你還記得馬春花麽?”


    福康安臉色憂鬱,似有滿懷心事,淡淡的道:“馬春花?我不記得了,那是誰啊?”胡斐更加憤怒,冷笑道:“嘿嘿,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兒子,不記得了麽?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錚,不記得了麽?你母子兩人串通,下毒害死了她,也不記得了麽?”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,說道:“尊駕認錯人了。”他身旁一個獨臂道人笑道:“這是個瘋子,在這裏胡說八道,什麽馬春花、牛秋花。”


    胡斐更不打話,縱身躍起,左拳便向福康安麵門打去。這一拳乃是虛勢,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,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,拿向他胸口。他知如一擊不中,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便會出手,因此這一拿既快且準,有如星馳電掣,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,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,也決計不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。


    福康安“噫”的一聲,逕不理會他左拳,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,成剪刀之形,點向他右腕的“會宗穴”和“陽池穴”,出手之快,指法之奇,胡斐生平從所未見。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,胡斐心頭猛地一震,立即變招,五指勾攏,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手指,隻消抓住了一扭,非教他指骨折斷不可。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極,竟不縮手,其餘三根手指一伸,翻成掌形,手臂不動,掌力已吐。


    凡伸拳發掌,必先後縮,才行出擊,但福康安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,竟不彎臂,掌力便即送出,招數固奇幻之極,內力亦雄渾無比。


    胡斐大駭,這時身當虛空,無法借力,危急中左掌疾拍,砰的一響,和福康安雙掌相交,刹那間隻感胸口氣血翻騰,借勢向後飄出兩丈有餘。他吸一口氣,吐一口氣,便在半空之中,氣息已然調勻,身子挺直,神清氣爽,輕飄飄的落在地下,穩穩站定。隻聽得八九個聲音齊聲喝采:“好!”


    看那福康安時,但見他身子微微一晃,隨即坐穩,臉上閃過一絲驚訝,立時又迴複了先前鬱鬱寡歡的神氣。


    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,當真隻一霎眼間,可是這中間兩人虛招、擒拿、點穴、扭指、吐掌、拚力、躍退、調息,實已交換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。相較之下雖似平手,但一個出盡全力搏擊,一個隨手揮送,瀟灑自如,胡斐顯已輸了一籌。然一個身在半空,一個穩坐馬背,難易有別,其間輸贏又不如何明顯了。


    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,怔怔的站著,又驚奇,又佩服,臉上卻又掩不住憤怒之色。


    那獨臂道人笑道:“傻小子,知道認錯人了嗎?還不磕頭賠罪?”


    胡斐側頭細看,這人明明是福康安,隻裝得滿臉風塵之色,又換上了一身敝舊衣衫,但始終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、統率豪雄的尊貴氣象,如這人相貌跟福康安極像,那也罷了,難道連大元帥的氣度風華也能學得如此神似?心想:“這一幹人如此打扮,必是另有陰謀,我可不上這個當。”縱聲叫道:“福康安,你武功很好,我比你不上。可是你做下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,我明知不是你敵手,也終究放你不過。”


    福康安淡淡的道:“小兄弟,你武功很俊啊。我不是福康安。請問你尊姓大名?”


    胡斐怒道:“你還裝模作樣,戲耍於我,難道你不知道我名字麽?”


    福康安身後一個四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朗聲說道:“小兄弟,你氣概很好,當真是少年英雄,佩服,佩服。”胡斐向他望了一眼,但見他雙目中神光閃爍,威風凜凜,顯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,油然而生欽服之心,說道:“閣下如此英雄豪傑,當世罕有,在下拜服之至,卻何苦為滿洲韃子作鷹犬?”那大漢微微一笑,說道:“北京城邊,天子腳下,你膽敢說這樣的話,不怕殺頭麽?”胡斐昂然道:“今日事已至此,殺頭便殺,又怕怎地?”


    胡斐本來生性謹細,絕非莽撞之徒,隻是他究屬少年,血氣方剛,眼看馬春花為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,激動了俠義之心,一切全豁了出去,什麽也不理會了。


    也說不定由於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個尼姑,令他覺得世情慘酷,人生悲苦,要大鬧便大鬧一場,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,又有什麽大不了?


    他手按刀柄,怒目橫視著這馬上九人。那獨臂道人一縱下馬,也沒見他伸手動臂,眼前青光一閃,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,拔劍手法之快,實是生平從所未見。


    胡斐暗暗吃驚:“怎地福康安手下竟收羅了這許多高手人物?昨日掌門人大會之中,如有這些人在場鎮壓,說不定便鬧不成亂子。”他生怕獨臂道人挺劍刺來,斜身略閃,拔刀在手。那道人笑道:“看劍!”但見青光閃動,在一瞬之間,竟已連刺八劍。


    這八劍迅捷無比,胡斐那裏瞧得清劍勢來路,隻得順勢揮刀招架。他家傳的胡家刀法非同小可,那獨臂道人八劍雖快,仍一一讓他擋住。八劍刺,八刀擋,當當當當當當當當,連響八下,清晰繁密,幹淨利落,胡斐雖略感手忙腳亂,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轉攻,迴刀斜削出去。那獨臂道人長劍一掠,刀劍粘住,卻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。


    馬上諸人又齊聲喝采:“好劍法,好刀法!”


    福康安道:“道長,走吧,別多生事端了。”那道人不敢違拗主子之言,應道:“是!”可是他見胡斐刀法精奇,鬥得興起,頗為戀戀不舍,翻身上馬,說道:“好小子,刀法不錯啊!”胡斐心中欽佩,道:“好道長,你的劍法更好!”跟著冷笑道:“可惜,可惜!”


    那道人瞪眼道:“可惜什麽?我劍法中有什麽破綻?”胡斐道:“可惜你劍法中毫無破綻,為人卻有大大的破綻。一位武林高手,卻去做滿洲權貴的奴才。”


    那道人仰天大笑,說道:“罵得好,罵得好!小兄弟,你有膽子再跟我比比劍麽?”胡斐道:“有什麽不敢?最多是比你不過,給你殺了。”那道人道:“好,今晚三更,我在陶然亭畔等你。你要是怕了,便不用來。”


    胡斐昂然道:“大丈夫隻怕英雄俠士,豈怕鷹犬奴才!”


    那些人都大拇指一翹,喝道:“說得好!”縱馬而去,有幾人還不住的迴頭相顧。


    當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刀劍相交之時,程靈素已從廟中出來,她先前怕胡斐和圓性有話要說,故意不出來打擾,待見到福康安時也大為吃驚,見九人遠去,說道:“大哥,怎地福康安到了這裏?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約?”


    胡斐沉吟道:“難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?那決計不會。我罵他那些衛士侍從是鷹犬奴才,他們怎地並不生氣,反讚我說得好?”程靈素又問:“今晚去不去赴約?”胡斐道:“自然去啊。二妹,你在這裏照料馬姑娘吧。”程靈素搖頭道:“馬姑娘是沒什麽可照料的了。她神智已失,支撐不到明天早晨。你約鬥強敵,我怎能不去?”


    胡斐道:“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經營的掌門人大會,此刻他必已查知原委。你和我同去,豈不兇險?”程靈素道:“你孤身赴敵,我怎能放心?有我在旁,總是多個幫手。”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,這義妹年紀雖小,心誌實比自己堅強得多,也隻得由她。


    程靈素輕聲問道:“袁……袁姑娘,她走了嗎?”胡斐點點頭,心中一酸,轉過身來,走入廟內。他進了廂房,隻聽馬春花微弱的聲音不住在叫:“孩子,孩子!福公子,福公子,我要死了,我隻想再見你一麵。”胡斐又是一陣心酸:“情之為物,竟如此不可理喻。福康安這般待她,可是她在臨死之時,還這樣的念念不忘於他。”


    兩人走出數裏,找到一家農家,買了些白米蔬菜,做了飯飽餐一頓,迴來在神農廟中陪著馬春花,等到初更天時,便即動身。胡斐和程靈素商量,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約比武,定然不懷善意,不如早些前往,暗中瞧瞧他們有何陰謀布置。


    那陶然亭地處荒僻,其名雖曰陶然,實則是一尼庵,名叫“慈悲庵”,庵中供奉觀音大士。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,但見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,都是蘆葦,西風一吹,蘆絮飛舞,有如下雪,滿目盡是肅殺蒼涼之氣。


    忽聽“啊”的一聲,一隻鴻雁飛過天空。程靈素道:“這是一隻失群的孤雁了,找尋同伴不著,半夜裏還在匆匆忙忙的趕路。”忽聽蘆葦叢中有人接口說道:“不錯。地匝萬蘆吹絮亂,天空一雁比人輕。兩位真是信人,這麽早便來赴約了。”


    胡程二人吃了一驚,均想:“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,豈知他們一早便已伏下了暗樁,這人出口成詩,當非泛泛之輩。”胡斐朗聲道:“奉召赴約,敢不早來?”


    隻見蘆葦叢中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、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,拱手說道:“幸會,幸會。還是請兩位稍待,敝上和眾兄弟正在上祭。”胡斐隨口答應,心下好生奇怪:“福康安半夜三更的,到這荒野之地來祭什麽人?”


    驀地裏聽得一人長聲吟道:“浩浩愁,茫茫劫。短歌終,明月缺。鬱鬱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時盡,血亦有時滅,一縷香魂無斷絕。是耶?非耶?化為蝴蝶。”


    吟到後來,聲轉嗚咽,跟著有十餘人的聲音,或長歎,或低泣,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。


    胡斐聽了那首短詞,隻覺詞意情深纏綿,所祭的墓中人顯是一個女子,而且“碧血”雲雲,又當是殉難而死,靜夜之中,聽著那淒切的傷痛之音,觸動心境,竟也不禁悲從中來,便想大哭一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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